飞扬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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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dshe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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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03-8-2 13:35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
就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谋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
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
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
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
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
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
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晚上
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父亲在时,炒得一
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
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一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
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
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
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
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
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
,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
就见不着。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
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队里一个女知
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
,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子来了。小毛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
。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
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
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
说:“散了,不干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
儿再下山,拿到我那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
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
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
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
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
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
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
。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员讲,我这个
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问:“来客了?”我
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
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
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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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03-8-2 13:36 | 只看该作者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
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
。”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
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
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
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
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
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
?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
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
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
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
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
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
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
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
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
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
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
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
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
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
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
:“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馀吗?”他把烟卷儿停在
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
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
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
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
”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
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
说:“怎么样,学棋吧?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
出个大意思来。书你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我想了想,说:“我实在
对棋不感兴趣。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
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
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
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
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
,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呢?”他说:“你不知道
,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了,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
功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我说当然,心
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
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
父亲嘛,挣得少,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我母亲死后,父
亲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
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人家也挺难过。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
有什么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咱们
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一辈子这点
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
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
:“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
,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一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
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
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
跟这个人生的。刚一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
,就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身子骨
儿不行,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没
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师都喜欢
我。可学校春游、看电影我都不在,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妈怕委屈了我,
拖累着个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
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
。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痒痒,没敢跟家里要钱,
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下着下着就熟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
。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
,饭也没吃。我妈找来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
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
儿。’我一听这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
。’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
想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儿这
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我不饶
你。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可我们会问老师。老师若说你功课跟不上,你再说什么
也不行。’我答应了。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学校的算术,我跟玩儿似的。这以
后,我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就下棋,吃完饭,就帮我妈干活儿,一直到睡觉。
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有的时候,魔症了,会突然一拍书
页,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一跳。”我说:“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小时候棋就
都在你脑子里呢!”他苦笑笑说:“是呀,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少年宫象棋组,说好
好儿学,将来能拿大冠军呢!可我妈说,‘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
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有那点儿功夫,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
好?你跟你们老师们说,不去象棋组,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
师说,你教了我,将来有大用呢。啊?专学下棋?这以前都是有钱人干的!妈以前
见过这种人,那都是身份,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妈以前呆过的地方,也有女的会
下棋,可要的钱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儿可以,别专学,啊?’我
跟老师说了,老师想了想,没说什么。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给妈看,妈
说,‘唉,这是善心人哪!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
,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我感叹了,说:“这下儿好了,你挣了钱,你就
能撒着欢儿地下了,你妈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脚搬上床,盘了坐,两只手互相
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说:“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
。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
。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怎么着
困难,也要念完。高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
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
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
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
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
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
,我绷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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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03-8-2 13:36 | 只看该作者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母亲的。”王一生不再说话,只是
抽烟。

  山上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大家见了王一生,都很客气,问是几分场的,
那边儿伙食怎么样。王一生答了,就过去摸一摸晾着的衣裤,还没有干。我让他先
穿我的,他说吃饭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见他很随和,也就随便聊起来。我自然
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来者不凡。大家都说让队里的高手“脚卵”来与王
一生下。一个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个
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走在
山间小路上,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脚卵弯腰进
来,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脸却红
了。握过手,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说:“我叫倪斌,人儿倪,文武
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卵是很粗俗的话,请不要介意,这里的人文化水平
是很低的。贵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就仰着头说:“我姓王,叫王一
生。”倪斌说:“王一生?蛮好,蛮好,名字蛮好的。一生是哪两个字?”王一生
直仰着脖子,说:“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说:“蛮好,蛮好。”就把长
臂曲着往外一摆,说:“请坐。听说你钻研象棋?蛮好,蛮好,象棋是很高级的文
化。我父亲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气,喏,他们都知道的。我会走一点点,很爱好
,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你请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
好。倪斌并不坐下,只把手虚放在胸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说:“对不起,
我刚刚下班,还没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噢,问一下,乃父也是棋
道里的人么?”王一生很快地摇头,刚要说什么,但只是喘了一口气。倪斌说:“
蛮好,蛮好。好,一会儿我再来。”我说:“脚卵洗了澡,来吃蛇肉。”倪斌一边
退出去,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来,向外嚷:“你
到底来是不来?什么‘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门外说:“蛇肉当然是要吃的,
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

  大家笑着脚卵,关了门,三四个人精着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开着身体的
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床里边,让开擦身的人。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
一边对王一生说:“别理脚卵,他就是这么神神道道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对我说
:“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今天有一场好杀。脚卵的父亲在我们市里,真
是很有名气哩。”另外的人说:“爹是爹,儿是儿,棋还遗传了?”王一生说:“
家传的棋,有厉害的。几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会儿下起来看吧。”说着就
紧一紧手脸。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
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近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
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
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
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干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
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脚
卵迟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
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
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
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
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
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
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的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
,用金丝银丝嵌了,古色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
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父亲
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
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
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
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
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
,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
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
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
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
,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
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
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
张,话也多起来了。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
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
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里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父亲
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
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用口水粘起来的,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
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对身体非
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好家伙!自己买
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
第一,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
,是温补的。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
身份。”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的,很腥
。”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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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03-8-2 13:36 | 只看该作者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
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来下一盘?”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听见
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大家笑而不
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
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王
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赢了
。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
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
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
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看脚卵问:“走盲棋?”脚卵沉吟了一下,点
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
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
到没有意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
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
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
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
,说:“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
:“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
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
出是谁赢了,都高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
到你,蛮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父亲。
”脚卵很高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
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
”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其中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
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
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么会打篮球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
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
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
报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把衣裳穿上,
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
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
来,把东西放在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斤精白挂面。巧克
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
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
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
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
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
,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
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
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
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
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
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锄来送。
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
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
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
,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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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03-8-2 13:37 | 只看该作者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
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
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
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
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
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
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
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是什么人,只听
脚卵神吹,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卵,当然更
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
号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
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会输棋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
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
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
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起请假去总
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
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
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
。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
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
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
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
就问干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
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草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
:“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
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
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
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
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
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
嚷野蛮,埋怨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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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03-8-2 13:37 | 只看该作者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
还没有影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两天,就送我
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
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
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来参加比赛?
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请事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
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
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早赛完了,现在是
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
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上随便吃点儿
什么去。”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
些饭菜,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要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要
回去吗?”大家都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两天吧。脚
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
走不多久,就到了。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不再
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
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
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张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
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又叫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
没见过管着几个县的人的家,头都转来转去地看。书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
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欠一下身,说:“都
是我们队上的。这一位就是王一生。”说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倾。书记看着王一生
说:“噢,你就是王一生?好。这两天,倪斌常提到你。怎么样,选到地区来赛了
吗?”王一生正想答话,倪斌马上就说:“王一生这次有些事耽误了,没有报上名
。现在事情办完了,看看还能不能参加地区比赛。您看呢?”书记用胖手在扶手上
轻轻拍了两下,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啊,是这样。不好办。你
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不好办。听说你很有天才,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
,下面要说话的,啊?”王一生低了头,说:“我也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来看。
”书记说:“那是可以的,那欢迎。倪斌,你去桌上,左边的那个桌子,上面有一
份打印的比赛日程。你拿来看看,象棋类是怎么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进里屋,
马上把材料拿出来,看了一下,说:“要赛三天呢!”就递给书记。书记也不看,
把它放在茶几上,掸一掸手,说:“是啊,几个县嘛。啊?还有什么问题吗?”大
家都站起来,说走了。书记与离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说:“倪斌,你晚上来,
嗯?”倪斌欠欠身说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气,说笑
起来。

  大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讲起还要在这里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钱支持不住。
王一生说他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人多一点恐怕还是有办法,这样就能不去住店,
省下不少钱。倪斌不好意思地说他可以住在书记家。于是大家一起随王一生去找住
的地方。

  原来王一生已经来过几次地区,认识了一个文化馆画画儿的,于是便带了我们
投奔这位画家。到了文化馆,一进去,就听见远远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
是宣传队在演练。只见三四个女的,穿着蓝线衣裤,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
走过来,近了,并不让路,直脖直脸地过去。我们赶紧闪在一边儿,都有点儿脸红
。倪斌低低地说:“这几位是地区的名角。在小地方,有她们这样的功夫,蛮不容
易的。”大家就又回过头去看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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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03-8-2 13:37 | 只看该作者
画家住在一个小角落里,门口鸡鸭转来转去,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草就
在杂物中间长出来。门又被许多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王一生领我们从衣裤中弯腰
过去,叫那画家。马上就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见了王一生,说:“来了?都进来
吧。”画家只是一间小屋,里面一张小木床,到处是书、杂志、颜色和纸笔。墙上
钉满了画的画儿。大家顺序进去,画家就把东西挪来挪去腾地方,大家挤着坐下,
不敢再动。画家又迈过大家出去,一会儿提来一个暖瓶,给大家倒水。大家传着各
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画家也坐下来,问王一生:“参加运动会了吗?
”王一生叹着将事情讲了一遍。画家说:“只好这样了。要待几天呢?”王一生就
说:“正是为这事来找你。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大家挤一挤
睡?”画家沉吟半晌,说:“你每次来,在我这里挤还凑合。这么多人,嗯——让
我看看。”他忽然眼里放出光采来,说:“文化馆里有个礼堂,舞台倒是很大。今
天晚上为运动会的人演出,演出之后,你们就在舞台上睡,怎么样?今天我还可以
带你们进去看演出。电工与我很熟的,跟他说一声,进去睡没问题。只不过脏一些
。”大家都纷纷说再好不过了。脚卵放下心的样子,小心地站起来,说:“那好,
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来送,却谁也站不起来。脚卵按住大家,连说不
必了,一脚就迈出屋外。画家说:“好大的个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来,讲
了脚卵的笑话。画家听了,说:“是啊,你们也都够脏的。走,去洗洗澡,我也去
。”大家就一个一个顺序出去,还是碰得叮当乱响。

  原来这地区所在地,有一条江远远流过。大家走了许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
宽阔,水却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洼儿。四处无人,大家脱了衣裤,都很认
真地洗,将画家带来的一块肥皂用完。又把衣裤泡了,在石头上抽打,拧干后铺在
石头上晒,除了游水的,其馀便纷纷趴在岸上晒。画家早洗完,坐在一边儿,掏出
个本子在画。我发觉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看。原来他在画我们几个人的裸体速写。
经他这一画,我倒发觉我们这些每日在山上苦的人,却矫健异常,不禁赞叹起来。
大家又围过来看,屁股白白的晃来晃去。画家说:“干活儿的人,肌肉线条极有特
点,又很分明。虽然各部份发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体,常常是这样,变化万
端。我以前在学院画人体,女人体居多,太往标准处靠,男人体也常静在那里,感
觉不出肌肉滚动,越画越死。今天真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人说羞处不好看,画家
就在纸上用笔把说的人的羞处涂成一个疙瘩,大家就都笑起来。衣裤干了,纷纷穿
上。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
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
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王一生长叹一声,
却不说什么。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画家一起吃些东西,画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画
家领我们到礼堂后台入口,与一个人点头说了,招呼大家悄悄进去,缩在边幕上看
。时间到了,幕并不开,说是书记还未来。演员们化了妆,在后台走来走去,伸一
伸手脚,互相取笑着。忽然外面响动起来,我拨了幕布一看,只见书记缓缓进来,
在前排坐下,周围空着,后面黑压压一礼堂人。于是开演,演出甚为激烈,尘土四
起。演员们在台上泪光闪闪,退下来一过边幕,就嬉笑颜开,连说怎么怎么错了。
王一生倒很入戏,脸上时阴时晴,嘴一直张着,全没有在棋盘前的镇静。戏一结束
,王一生一个人在边幕拍起手来,我连忙止住他,向台下望去,书记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走了,前两排仍然空着。

  大家出来,摸黑拐到画家家里,脚卵已在屋里,见我们来了,就与画家出来和
大家在外面站着,画家说:“王一生,你可以参加比赛了。”王一生问:“怎么回
事儿?”脚卵说,晚上他在书记家里,书记跟他叙起家常,说十几年前常去他家,
见过不少字画儿,不知运动起来,损失了没有?脚卵说还有一些,书记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书记又说,脚卵的调动大约不成问题,到地区文教部门找个位置,跟
下面打个招呼,办起来也快,让脚卵写信回家讲一讲。于是又谈起字画古董,说大
家现在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书记自己倒是常在心里想着。脚卵就说,他写信
给家里,看能不能送书记一两幅,既然书记帮了这么大忙,感谢是应该的。又说,
自己在队里有一副明朝的乌木棋,极是考究,书记若是还看得上,下次带上来。书
记很高兴,连说带上来看看。又说你的朋友王一生,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说一说,
一个地区的比赛,不必那么严格,举贤不避私嘛。就挂了电话,电话里回答说,没
有问题,请书记放心,叫王一生明天就参加比赛。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称赞脚卵路道粗,王一生却没说话。脚卵走后,画家带
了大家找到电工,开了礼堂后门,悄悄进去。电工说天凉了,问要不要把幕布放下
来垫盖着,大家都说好,就七手八脚爬上去摘下幕布铺在台上。一个人走到台边,
对着空空的座位一敬礼,尖着嗓子学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睡觉。现在开
始。”大家悄悄地笑,纷纷钻进幕布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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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03-8-2 13:38 | 只看该作者
躺下许久,我发觉王一生还没有睡着,就说:“睡吧,明天要参加比赛呢!”
王一生在黑暗里说:“我不赛了,没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赛了。”我说:
“咳,管它!你能赛棋,脚卵能调上来,一副棋算什么?”王一生说:“那是他父
亲的棋呀!东西好坏不说,是个信物。我妈妈留给我的那副无字棋,我一直性命一
样存着,现在生活好了,妈的话,我也忘不了。倪斌怎么就可以送人呢?”我说:
“脚卵家里有钱,一副棋算什么呢?他家里知道儿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舍得的。
”王一生说:“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赢下
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不知是谁也没睡着,大约都听见了
,咕噜一声:“呆子。”

                   四

  第二天一早儿,大家满身是土地起来,找水擦了擦,又约画家到街上去吃。画
家执意不肯,正说着,脚卵来了,很高兴的样子。王一生对他说:“我不参加这个
比赛。”大家呆了,脚卵问:“蛮好的,怎么不赛了呢?省里还下来人视察呢!”
王一生说:“不赛就不赛了。”我说了说,脚卵叹道:“书记是个文化人,蛮喜欢
这些的。棋虽然是家里传下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
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棋不能当饭吃的,用它通一些关节,还是值的。家
里也不很景气,不会怪我。”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
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
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唉。”王一生很惊奇的看着
画家,慢慢转了脸对脚卵说:“倪斌,谢谢你。这次比赛决出高手,我登门去与他
们下。我不参加这次比赛了。”脚卵忽然很兴奋,攥起大手一顿,说:“这样,这
样!我呢,去跟书记说一下,组织一个友谊赛。你要是赢了这次的冠军,无疑是真
正的冠军。输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万不要跟什么书记说,
我自己找他们下。要下,就与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去看各种比赛,倒也热闹。王一生只钻在棋类场地外
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决出前三名。之后是发奖,又是演出,会场乱哄哄的
,也听不清谁得的是什么奖。

  脚卵让我们在会场等着,过了不久,就领来两个人,都是制服打扮。脚卵作了
介绍,原来是象棋比赛的第二、三名。脚卵说:“这位是王一生,棋蛮厉害的,想
与你们两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个互相学习的机会。”两个人看了看王一生,
问:“那怎么不参加比赛呢?我们在这里呆了许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说:“
我不耽误你们,与你们两人同时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说:“盲棋?
”王一生点一点头。两人立刻变了态度,笑着说:“我们没下过盲棋。”王一生说
:“不要紧,你们看着明棋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儿。”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立刻嚷动了,会场上各县的人都说有一个农场的小子没有赛着,不服气,要同时与
亚、季军比试。百十个人把我们围了起来,挤来挤去地看,大家觉得有了责任,便
站在王一生身边儿。王一生倒低了头,对两个人说:“走吧,走吧,太扎眼。”有
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要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
服气,叫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
同下。”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
,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
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这里开不过,
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
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
依了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棋场的标语标志早
已摘除,出来一个人,见这么多人,脸都白了。脚卵上去与他交涉,他很快地看着
众人,连连点头儿,半天才明白是借场子用,急忙打开门,连说“可以可以”,见
众人都要进去,就急了。我们几个,马上到门口守住,放进脚卵、王一生和两个得
了名誉的人。这时有一个人走出来,对我们说:“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
不怕,我也算一个。”众人又嚷动了,又有人报名。我不知怎么办好,只得进去告
诉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说:“你们两个怎么样?”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连说
可以。我出去统计了,连冠军在内,对手共是十人,脚卵说:“十不吉利的,九个
人好了。”于是就九个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
,命人传棋。王一生想了想,说好吧。九个人就关在场里。墙外一副明棋不够用,
于是有人拿来八张整开白纸,很快地画了格儿。又有人用硬纸剪了百十个方棋子儿
,用红黑颜色写了,背后粘上细绳,挂在棋格儿的钉子上,风一吹,轻轻地晃成一
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
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
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
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
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
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
,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
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
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
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
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
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
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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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03-8-2 13:38 | 只看该作者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
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
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
,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
,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
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
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
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是个旧
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
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
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即爽快了。人们仍在看着,但议论起来。里边儿传出一句
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军传送着棋步,
大家就不太客气,笑话起来。

  我又进去,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我不懂
棋。”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式,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想
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我要写信给我的父亲,把这次的
棋谱都寄给他。”这时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朝着王一生鞠躬,说:“
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式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
,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
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
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
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
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
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
吃,晚上睡得又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
我又替他睹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
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
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
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
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
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
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
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
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
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
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筒照着,黄乎乎的,一
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人挂动棋
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上知青,各被人围了打听。不一会儿
,“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们嘴上传
。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
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
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
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
;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
,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
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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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03-8-2 13:38 | 只看该作者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有,嗡嗡地响成一片。
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
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是
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次“出山”玩玩儿棋,,不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评了
这次比赛的大势,直叹棋道不兴。老者看完了棋,轻轻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
了头,由人搀进棋场。众人都一拥而起。我急忙抢进了大门,跟在后面。只见老者
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
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
,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
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
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忽然目
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向前迈了几
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
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
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
。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
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
。他的腿仍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份量,
就暗示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来,老者摇头叹息着。
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
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
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老者很感动的样子,说:“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儿歇了?养息两天,我们谈
谈棋?”王一生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了,我还有朋友。大家一起来的,还是大
家在一起吧。我们到、到文化馆去,那里有个朋友。”画家就在人丛里喊:“走吧
,到我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吃的,你们几个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拥
了我们出来,火把一团儿照着。山民和地区的人层层团了,争睹棋王风采,又都点
头儿叹息。

  我搀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随着。进了文化馆,到了画家的屋子,虽然有
人帮着劝散,窗上还是挤满了人,慌得画家急忙把一些画儿藏了。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
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
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
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滞气调理过来,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饭。画
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去。电工领了我们,脚卵也跟着
,一齐到礼堂台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
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
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
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
,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 初刊于《上海文学》一九八四年七月号
  植字:不亮,一九九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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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03-8-3 15:47 | 只看该作者
都看了,有些感动,许多东西还是悟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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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03-8-13 05:40 | 只看该作者
从外到里,才要悟,一直在里面,就无所谓悟不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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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03-8-13 10:18 | 只看该作者
从里到外,才需要悟,一直在里面,随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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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03-8-13 12:33 | 只看该作者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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