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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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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8 14: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蓦然回首
作者: 白先勇
许多年了,没有再看自己的旧作。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说
由远景出版社集结出版,又有机会重读一遍十几年前的那
些作品,一面读,心中不禁纳罕:原来自己也曾那般幼稚
过,而且在那种年纪,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想
法。

讲到我的小说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从前家里的
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
才,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为火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
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龙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
子中架上了一个炭火盆,灰炉里煨着几枚红薯,火盆上搁
着一碗水,去火气。于是老央便问我道:“昨天讲到哪里
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给我讲“
薛仁贵征东”。那是我开宗明义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
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
征高丽的薛仁贵,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
至亚力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我们这位大唐壮士相比拟
的。老央一径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扑扑的军棉袍,
两只手手指甲里乌乌黑尽是油腻,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
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
放他走。那时正在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
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
下举着我的爱克斯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
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
药,大家谈痨色变,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
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
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
为怕给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痨”,染
上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
过去,然而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许许多多好
玩的事情发生,我没份参加。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
镜从窗外看下去,江中浊浪冲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
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头散发,仓皇失措,手
脚乱舞,竹筏被漩涡卷得直转,我捶着床叫:“嗳、嗳!”
然而家人不准我下来,因为我还在发烧,于是躺在床上,
眼看着外面许多生命一一消失,心中只有干着急。得病以
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
花园山坡上一栋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
得志起来。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
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
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
堂表弟兄,也穿插期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
人摈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那
段期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
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宝的英武,程咬金
的诙谐,尉迟敬德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
“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戏,“
樊江关”,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
足登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顾盼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
将,然而我看来很眼熟,因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
原该那般威风。
2#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3 | 只看该作者
病愈后,重回到人世间,完全不能适应。如同囚禁多年的<BR>鸟,一旦出笼,惊惶失措,竟感到有翅难飞。小学中学的<BR>生涯,对我来说,是一片紧张。我变得不合群,然而又因<BR>生性好强,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读书,国英数理,不<BR>分昼夜,专想考第一,不喜欢的科目也背得滚瓜烂熟,不<BR>知浪费了多少宝贵光阴。然而除了学校,我还有另外一个<BR>世界,我的小说世界。一到了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书<BR>铺,抱回来一堆一堆牛皮纸包装的小说,发愤忘食,埋头<BR>苦读。还珠楼主五十多本《蜀山剑侠传》,从头至尾,我<BR>看过数遍。这真是一本了不起的巨著,其设想之奇,气魄<BR>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绝武林,没有一本小说曾<BR>经使我那样着迷过。当然,我也看张恨水的《啼笑姻缘》、<BR>《斯人记》,徐(言干)的《风萧萧》,不忍释手,巴金的<BR>《家》、《春》、《秋》也很起劲。三国、水浒、西游记,<BR>似懂非懂的看了过去,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BR>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BR> <BR>在建国中学初三的那一年,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位启蒙先生,<BR>李雅韵老师。雅韵老师生长北平,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念<BR>起李后主的虞美人,抑扬顿挫。雅韵老师替我开启了中国<BR>古典文学之门,使我首次窥见古中国之伟大庄严。雅韵老<BR>师文采甚丰,经常在报章杂志发表小说。在北平大学时代,<BR>她曾参加地下抗日工作,掩护我方同志。战后当选国大代<BR>表,那时她才不过二十多岁。在我心目中,雅韵老师是一<BR>个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在她身上,我体认到儒家安贫乐<BR>道,诲人不倦,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精神。她是我们的<BR>国文导师,她看了我的作文,鼓励我写作投稿,她替我投<BR>了一篇到野风杂志,居然登了出来,师生皆大欢喜。她笑<BR>着对我说:“你这样写下去,二十五六岁,不也成为作家<BR>了?”她那句话,对我影响至深,恐怕她当初没有料及,<BR>从那时起,我便梦想以后要当“作家”。中学毕业,我跟<BR>雅韵老师一直保持联系,出国后,也有信件往来,五十八<BR>年我寄一封耶诞卡去,却得到她先生张文华老师的回信,<BR>说雅韵老师于九月间,心脏病发,不治身亡,享年才五十。<BR>雅韵老师身经抗日,邦灾国难,体验深刻,难怪她偏好后<BR>主词,“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念来余哀未尽,我想<BR>她当时自己一定也是感慨良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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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4 | 只看该作者
高中毕业,本来我保送台大,那时却一下子起了一种浪漫<BR>念头。我在地理书上念到长江三峡水利灌溉计划,Y.V.A.<BR>如果筑成可媲美美国的T.V.A.,中国中部农田水利一举而<BR>成,造福亿万生民。我那时雄心万丈。我要去长江三峡替<BR>中国建一个Y.V.A.。一面建设国家,一面游名川大山,然<BR>后又可以写自己的文章。小时游过长江,山川雄伟,印象<BR>极深。当时台大没有水利系,我便要求保送成功大学。读<BR>了一年水利工程,发觉自己原来对工程完全没有兴趣,亦<BR>无才能,Y.V.A.大概轮不到我去建设。同学们做物理实验,<BR>非常认真在量球径,我却带了一本《琥珀》去,看得津津<BR>有味。一个人的志趣,是勉强不来的,我的“作家梦”却<BR>愈来愈强烈了。有一天,在台南一家小书店里,我发觉了<BR>两本封面褪色,灰尘满布的杂志《文学杂志》第一、二期,<BR>买回去一看,顿时如仑音贯耳,我记得看到王镇国译华顿<BR>夫人的《伊丹转罗姆》,浪漫兼写实,美不胜收。虽然我<BR>那时看过一些翻译小说:《简·爱》、《飘》、《傲慢与<BR>偏见》、《咆哮山庄》,等等,但是都是顺手拈来,并不<BR>认真。夏济安先生编的《文学杂志》实是引导我对西洋文<BR>学热爱的桥梁。我作了一项我生命中异常重大的决定,重<BR>考大学,转攻文学。事先我没有跟父母商量,先斩后奏。<BR>我的“作家梦”恐怕那时候父母很难了解。我征求雅韵老<BR>师的意见,本来我想考中文系。雅韵老师极力劝阻,她说<BR>西洋文学对小说创作的启发要大得多。她本人出身国文系,<BR>却能作如此客观的忠告,我对她非常感佩。台大放榜,父<BR>母亲免不得埋怨惋惜了一番,台湾学校的风气,男孩子以<BR>理工为上,法商次之,文史则属下乘,我在水利系的功课<BR>很好,是系里的第一名,但那只是分数高,我对数理的领<BR>悟力,并不算强。我解说了半天,父亲看见大势已定,并<BR>不坚持,只搬出了古训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我<BR>含糊应到:“人各有志。”母亲笑叹道:“随他吧,‘行<BR>行出状元’。”她心里倒是高兴的,因为我又回台北家中<BR>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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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5 | 只看该作者
进入台大外文系后,最大的奢望就是在《文学杂志》上登<BR>文章,因为那时文学杂志也常常登载同学的小说。我们的<BR>国文老师经常给文学杂志拉稿。有一次作文,老师要我们<BR>写一篇小说,我想这下展才的机会来了,一下子交上去三<BR>篇。发下来厚厚一叠,我翻了半天,一句评语也没找到,<BR>开头还以为老师看漏了,后来一想不对,三篇总会看到一<BR>篇,一定是老师不赏识,懒得下评。顿时脸上热辣辣,赶<BR>快把那一大叠稿子塞进书包里,生怕别人看见。“作家梦”<BR>惊醒了一半,心却没有死,反而觉得有点怀才不遇,没有<BR>碰到知音。于是自己贸贸然便去找夏济安先生,开始还不<BR>好意思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籍口去请他修改英文作业。<BR>一两次后,才不尴不尬的把自己一篇小说递到他书桌上去。<BR>我记得他那天只穿了一件汗衫,一面在翻我的稿子,烟斗<BR>吸得呼呼响。那一刻,我的心在跳,好像在等待法官判刑<BR>似的。如果夏先生当时宣判我的文章“死刑”,恐怕我的<BR>写作生涯要多许多波折,因为那时我对夏先生十分敬仰,<BR>而且自己又毫无信心,他的话,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人,<BR>一褒一贬,天壤之别。夏先生却抬起头对我笑道:“你的<BR>文字很老辣,这篇小说,我们要用,登到文学杂志上去。”<BR>那便是“金大奶奶”,我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小说。<BR> <BR>后来又在文学杂志上继续发表《我们看菊花去》(原名<BR>《入院》),《闷雷》本来也打算投到文学杂志,还没写<BR>完,夏先生只看了一半,便到美国去了。虽然夏先生只教<BR>了我一个学期,但他直接间接对我写作的影响是大的。当<BR>然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初“登台”时的鼓励,但他对文字风<BR>格的分析也使我受益不少。他觉得中国作家最大的毛病是<BR>滥用浪漫热情,感伤的文字。他问我看些什么作家,我说<BR>了一些他没有出声,后来我提到毛姆和莫泊桑,他却说:<BR>“这两个人的文字对你会有好影响,他们用字很冷酷。”<BR>我那时看了许多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字有时也染上感伤色<BR>彩,夏先生对于文学作品欣赏非常理智客观,而他为人看<BR>起来又那样开朗,我便错以为他早已超脱,不为世俗所扰<BR>了,后来看了《夏济安日记》,才知道原来他的心路历程<BR>竟是那般崎岖,他自己曾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所以他才能<BR>对浪漫主义的弊端有那样深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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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6 | 只看该作者
大三的时候,我与几位同班同学创办《现代文学》,有了<BR>自己的地盘,发表文章自然就容易多了,好的坏的一起上<BR>场,第一期我还用两个笔名发表了两篇:《月梦》和《玉<BR>卿嫂》。黎烈文教授问我:“玉卿嫂是什么人写的?很圆<BR>熟,怕不是你们写的吧?”我一得意,赶快应道:“是我<BR>写的。”他微感惊讶,打量了我一下,大概他觉得我那时<BR>有点人小鬼大。现在看来,出国前我写的那些小说大部分<BR>都稚嫩得很,形式不完整,情感太露,不懂得控制,还在<BR>尝试习作阶段。不过主题大致已经定形,也不过是生老病<BR>死,一些人生基本永恒的现象。倒是有几篇当时怎么会写<BR>成的,事隔多年,现在回忆起来,颇有意思。有一年,智<BR>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一个保姆,人长<BR>得很俏,喜欢带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BR>我没有见过那位保姆,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BR>成了一种盅惑,我想带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BR>一定死去活来的--那便是玉卿嫂。在宪兵学校,有一天我<BR>带上地图阅读,我从来没有方向观,不辩东南西北,听了<BR>白听,握便把一张地图盖在稿纸上,写起《寂寞的十七岁》<BR>来。我有一个亲戚,学校功课不好,家庭没有地位,非常<BR>孤独,自己跟自己打假电话,我想那个男孩子一定寂寞得<BR>发了昏,才会那样自言自语。有一次我看见一位画家画的<BR>一张裸体少年油画,背景是半抽象的,上面是白得熔化了<BR>的太阳,下面是亮得燃烧的沙滩,少年跃跃欲飞,充满了<BR>生命力,那幅画我觉得简直是“青春”的象征,于是我想<BR>人的青春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成艺术才能长存。<BR> <BR>民国五十一年,出国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写作生涯的分<BR>水岭,那年冬天,家中巨变,母亲逝世了。母亲出身官宦,<BR>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然而胆识过人,不<BR>让须眉。十六年北伐,母亲刚跟父亲结婚,随军北上。父<BR>亲在龙潭与孙传芳激战,母亲在上海误闻父亲阵亡,连夜<BR>冲封锁线,爬战壕,冒枪林弹雨,奔到前方,与父亲会合,<BR>那时她才二十。抗日期间,湘桂大撤退,母亲一人率领白<BR>马两家八十余口,祖母九十,小弟月余,千山万水,备尝<BR>艰辛,终于安抵重庆。我们手足十人,母亲一生操劳,晚<BR>年在台,患高血压症常常就医。然而母亲胸怀豁达,热爱<BR>生命,环境无论如何艰险,她仍乐观,勇于求存,因为她<BR>个性坚强,从不服输。但是最后她卧病在床,与死神交战,<BR>却节节退败,无法抗拒。她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有一天,<BR>我们一位亲戚嫁女,母亲很喜爱那个女孩,那天她精神较<BR>好,便挣扎起来,特意打扮一番,坚持跟我们一同去赴喜<BR>筵。她自己照镜,很得意,跟父亲笑道:“‘换珠衫依然<BR>是富贵模样。’”虽然她在席间只坐了片刻,然而她却是<BR>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人世间的一切,她热烈拥抱,死亡,<BR>她是极不甘愿,并且十分不屑的。然而那次不久,她终于<BR>病故。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BR>十一天,便出国飞美了。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BR>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BR>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BR>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BR>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月余间,生离死<BR>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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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7 | 只看该作者
别人出国留学,大概不免满怀兴奋,我却没有,我只感到<BR>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头一年在美国,心境是苍凉的,因<BR>为母亲的死亡,使我心灵受到巨大无比的震撼。象母亲那<BR>样一个曾经散发过如许光热的生命,转瞬间,竟也烟消云<BR>散,至于寂灭,因为母亲一向为白马两家支柱,遽然长逝,<BR>两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栋毁梁摧。出殡那天,入土一刻,<BR>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BR>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无可抗<BR>拒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渐领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BR>可强求。丧母的哀痛,随着时间与了悟,毕竟也慢慢冲淡<BR>了。因为国外没有旧历,有时母亲的忌日,也会忽略过去。<BR>但有时候,不提防,却突然在梦中见到母亲,而看到的,<BR>总是她那一付临终前忧愁无告的面容,与她平日欢颜大不<BR>相类。我知道下意识里,我对母亲的死亡,深感内疚,因<BR>为我没能从死神手里,将她抢救过来。在死神面前,我竟<BR>是那般无能为力。<BR> <BR>初来美国,完全不能写作,因为环境遽变,方寸大乱,无<BR>从下笔,年度耶诞节,学校宿舍关门,我到芝加哥去过耶<BR>诞,一个人住在密西根湖边一家小旅馆里。有一天黄昏,<BR>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BR>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耶诞福音,倒处都是残年<BR>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BR>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BR>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BR>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BR>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黄庭坚的词:“去国十年,老<BR>尽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种<BR>地方。回到爱我华,我又开始写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BR>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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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8 | 只看该作者
在爱我华作家工作室,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我了解到小说<BR>叙事观点的重要性。Percy Lubbock那本经典之作《小说<BR>技巧》对我启发是大的,他提出了小说两种基本写作技巧:<BR>叙述法与戏剧法。他讨论了几位大小说家,有的擅长前者,<BR>如萨克莱 Thackeray,有的擅长后者,如狄更斯。他觉得:<BR>何时叙述,何时戏剧化,这就是写小说的要诀。所谓戏剧<BR>化,就是制造场景,运用对话。我自己也发觉,一篇小说<BR>中,叙述与对话的比例安排是十分重要的,小说技巧不是<BR>“雕虫小技”,而是表现伟大思想主题的基本工具。在那<BR>段时间,对我写作更重要的影响,便是自我的发现与追踪。<BR>像许多留学生一样,一出国外,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产<BR>生了所谓认同危机。对本身的价值观与信仰都得重新估计。<BR>虽然在课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学,可是从图书馆借的,却是<BR>一大叠一大叠有关中国历史、政治、哲学、艺术的书,还<BR>有许多五四时代的小说。我患了文化饥饿症,捧起这些中<BR>国历史文学,便狼吞虎咽起来。看了许多中国近代史的书,<BR>看到抗日台儿庄之役,还打算回国的时候,去问父亲请教,<BR>问他当时战争实际的情形。<BR> <BR>暑假,有一天在纽约,我在Little Carnegie Hall看到一<BR>个外国人摄辑的中国历史片,从慈禧驾崩、辛亥革命、<BR>北伐、抗日、到戡乱,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一时呈现眼前。<BR>南京屠杀、重庆轰炸,不再是历史名词,而是一具具中国<BR>人被蹂躏、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烧的肉体,横陈在那片<BR>给苦难的血泪灌溉得发了黑的中国土地上。我坐在电影院<BR>内黑暗的一角,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激动不能自已。走出外<BR>面,时报广场仍然车水马龙,红尘万丈,霓虹灯刺得人眼<BR>睛只发疼,我蹭蹬纽约街头,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BR>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BR> <BR>去国日久,对自己国家的文化乡愁日深,于是便开始了《<BR>纽约客》,以及稍后的《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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