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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纹枰风云录 (完)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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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9 08: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龙士暗暗吐了口气,道:“松大师可要来指教?”
  白松此时面色凝重,却只看着窗外。窗外已是暮色将临,这局棋虽下得快,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他坐了下来,看着黄龙士,半晌才道:“黄先生,此时无禅僧白松,与黄先生对弈的,乃是高丽朴在炫。”
  黄龙士一时不知他究竟是何事,白松道:“请黄先生猜先。”
  此时他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股高僧之相,隐隐竟似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
  这三个和尚到底是什么来意?
  黄龙士暗自有点诧异,猛地,心底不由一惊。
  白松对青竹说是不必执着胜负,但他哪里又无意胜负?他的话意,分明是不择手段亦要赢下这一局,但又不愿执先行之利,定要猜先。
  周懒予在武林与十七高手会斗时,乃是一日一局,共下了十七日。当时周赖予亦在盛年,但这十七局棋后,亦病了一场。今日黄龙士已下了三局棋,白松仍要对弈,兵法上是击其惰归,却有失出家人的身份,所以才以俗家姓名出战吧。
  白松带来的五千两已只剩了一千四百两。若输了七子以上,那这赌彩便不够了,但他却似毫不在意。
  看着他的样子,黄龙士却也不由有点狐疑。这高丽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白松猜到了白子。他将白子轻轻地放在了天元位上。
  徐星友大惊失色。弈理有谓“金角银边草包肚”,第一手放在天元,等如无用。说书先生说虬髯客与秦王对弈,李世民第一子置于天元,虬髯客甘拜下风,那是小说家言,真正弈人哪有走这步棋的?他看了看一边的红梅青竹,他二人却也动容。
  黄龙士道:“这是春海流天元战法!你是东瀛一派?”
  白松道:“黄先生博学。然春海的天元战法却不曾完备,在下所学,乃是高丽天极道。”
  天极道?黄龙士不禁皱了皱眉。许多年前,那个大言不惭的高丽少年正是自称高丽天极道。他想了想,道:“大师认得高丽朴展龙么?”
  白松道:“黄先生,此时没有白松,乃是高丽朴在炫,朴展龙正是家兄。家兄当年败在你手上,自认有辱天极道,回去后将与你那一局棋打了不知多少遍,终找不了一丝破绽,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传我天极道战法,道当年这天极道尚未完备,未能求黄先生印证,实是终生憾事。”
  黄龙士看着他,道:“原来,朴先生是想来复仇的?”
  白松道:“岂敢。弈道如天道,贫僧已遁入空门,只求向黄先生印证,以圆家兄遗愿。”他刚一直自称“在下”,此时却突然又自称是“贫僧”了。
  黄龙士看着枰上。天元的位置上,那颗白子忽然灿如星斗。他叹道:“世间人,总是堪不破。大师也是如此啊,弈道果然有碍禅理。”
  他食中二指夹着一枚棋子,在上位的座子边,也挂了一个角。
  这一局棋下得极慢,两人每一步都三思而后行。十几步棋后,屋里已上了灯。
  黄龙士与白松二人面色凝重。此时黄龙士全然没有刚才与红梅与青竹下棋时的神定气闲了,每一步都如临大敌。棋盘上,天元那一枚孤子独坐正中,似君临天下,带动满盘白子,黑子却也如铜墙铁壁,步步为营。
  此时,白松已陷入了长考。枰上,棋子尚稀,却已有两军对垒,一触即发之势。徐星友看了一阵,却觉处处都是玄机,这一片棋似已安定无虞,看那一片却又似威胁到这一片棋。这片棋待补一手,却已牵涉到另一块棋。棋盘上原也只得三百六十一个位,此时看来,却有似苍天瀚海,直如无穷无尽。
  徐星友看得一阵头晕,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不适,心知以自己功底尚不够看这一局棋,扭头看看红梅和青竹,二人脸上已满是惊愕,红梅更是眼睛发直,似中邪一般。他向二人打了个手势,三人轻轻走出厅堂,徐星友掩上门,只剩得黄龙士和白松在堂内。
  一关上门,徐星友道:“梅大师,竹大师,令师兄棋力竟然已至如此境界?真个未曾料想。”
  红梅脸一红,道:“徐先生取笑了。”徐星友这话大赞白松棋力,却似在品评梅竹二人棋力不高一般。
  青竹叹道:“我本以为自己棋力已接近师兄,刚才看来,竟如萤火之视日月。天下,说不定只得黄先生一人能与师兄相对了。”
  徐星友奇道:“你们棋艺与他不是一门么?”
  青竹道:“我们皆是李正治先生门下,不过松师兄另有家学,他朴氏有三代是吾国棋待诏。李先生号称当今天下第一人,松师兄被称作有出蓝之势。”
  天下第一人?徐星友也不禁想笑,心底却也隐隐起了豪气。
  谁都自称天下第一人,真正的第一人是要在棋枰上见真章的。弈道,真个有如兵法,成王败寇,胜者便什么都有,负者便什么也没有了。
  黄龙士会赢么?徐星友想着。可是,他忽然惊愕地发现,自己心底还隐隐地有一个念头,想到了太史公《史记》上的一段话:“吾可取而代之。”
  自己也不年轻了,居然还如此争强好胜么?想着,可是那种豪情已如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固然只是一闪,却已有了席卷天下之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厅中忽然传来白松的笑声。青竹一喜,道:“师兄赢了!”
  黄龙士输了?徐星友正自叹息,红梅却道:“不然,此声乃是悟道之笑,已无杀伐之气,松师兄多半输了。”
  这时,却听得白松大笑道:“得窥天道,今生已无憾矣。黄先生,贫僧告辞了。”
  门开了,白松推门而出,道:“走吧。徐先生,多谢款待。”
  说罢,扬长而去。青竹红梅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点莫名奇妙地跟着他走了。徐星友冲进厅内,却见黄龙士坐在枰前,神情委顿,似是大病了一场,眼中却有喜色。
  徐星友道:“龙师,战绩如何?”
  黄龙士拈着一粒棋子在手上拨动,那棋子象粘在他指尖一般在五指中游走,竟似活物。
  他喃喃道:“天道!天道!”
  长叹一声,抹去了枰中棋子,道:“胜又如何,于道一无所悟,终未脱匠气啊。”
  此时,黄龙士忽然身子一歪,口中呕出一口血来。
  
  老六在卧房门口对正坐在床上看书的徐远道:“老爷,有客来了。”
  徐远放下了《兼山堂弈谱》,道:“谁?”
  老六道:“是顾大爷家里来的人吧,送了些同仁堂的养气补血膏来。”
  顾呈祥席上的两局棋,把徐远下得吐血而归,顾呈祥也有点过意不去吧。徐远在床上坐起,道:“请他稍候,待我写封回书交他带回去。”
  老六道:“可他说要见你。”
  徐远微有不快,却也并不很在意,道:“那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正是那两个扶乩少年中的一个。徐远道:“是麟翁尊介么?请稍候,待我写封回书给麟翁。”
  这少年道:“徐公,请不必客气了,那是在下送给徐公补血的。”
  他送的?徐远大觉得诧异,抬头一看,才发现那少年扶乩时身着的青衣此时已换成长衫了。他注视着那少年,缓缓道:“阁下是谁?为什么要设此局来骗我?”
  他已心知肚明,在顾呈祥席上那两局棋,定是这少年所为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如此做法,若棋力已到能击败自己的地步,那也是个国手了,足以一战成名,而败也于其无损。嫁名乩仙,却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了?
  这少年道:“在下黄神谷,见过徐公。”
  黄神谷。这三个字如铁锤一般,击入徐远耳中。他看着这少年的脸。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虽尚不脱稚气,却依稀却有当年一个人的影子。
  “是龙师的什么人么?”
  纵然不闻其名,也定有此问了。
  黄神谷道:“月天公是家从兄,他比我大了好多岁,只有少时蒙月天公指点,让徐公取笑了。”
  徐远叹道:“果然,果然,我输得也不枉了。只是神谷兄为何要以乩仙之名与我对弈?”
  黄神谷道:“徐公,我初来本并无好意。我的棋艺,都是月天公当年所传,那时我年纪幼少,月天公曾说棋能破家,不愿让我在弈道上多花时间,一向也只能在家中打谱,至今日始能与徐公晤面,实是汗颜。”
  “怪不得……”
  下面的话徐远也没说出口。这黄神谷的棋果然全是黄龙士一路,当中却微有不同之处,便如黄龙士酒醉后的棋一般。
  黄神谷道:“今日我来,是向徐公陪罪的。”
  徐远一笑道:“技不如人,败亦当然,神谷兄有什么罪好陪的。”
  黄神谷道:“徐公此言,神谷惶恐了。我本意原是要借扶乩之名,将徐公逼至身败名裂之地,然手谈间,却觉徐公宽厚大度,绝非无义小人。”
  徐远也不禁一惊。这黄神谷竟有此意么?怪不得在顾呈祥宅中对弈时,每一步都不留余地,似要赶尽杀绝。他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知轩世兄对徐某有何误会?”
  黄神谷一笑,道:“乡里传言,徐公得弈道于月天公,却有逢蒙纪昌之心,定计招来三个无名高手,一日间车轮大战,累死了月天公。幼时神谷对此传言深信不疑,十几年来一心所想,便是要在枰上将徐公逼到当年月天公的地步,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方,远至高丽、东瀛,自认棋道大成,足可与天下英豪争雄于枰上。然与徐公对弈那二局,只觉徐公棋风堂堂正正,月天公尝言,棋道亦天道,在乎一心。徐公有此棋品,岂如村言琐谈中所说的那种小人。”
  徐远长叹道:“龙师虽较我年少,但我于龙师岂敢有不轨之心。三人市虎,我也无话可说。”
  黄神谷也垂头不语。
  徐远忽道:“神谷兄,昔年龙师尝答应我授三子下十三局,至第十局时便与高丽岁寒三友对弈,便赴如白玉楼。我想由神谷兄再指教我三局吧。”
  
  三局已罢,已是晨光熹微。天空中风起云涌,时有落叶飘到窗前。
  黄神谷道:“徐公,神谷就此告辞。”
  徐远道:“神谷兄,以你当今棋力,已足以傲视天下,为何一向不闻你的名字?”
  黄神谷道:“我不愿以之谋稻粱,除与周东侯对弈对两局,还不曾真个与人对弈。”
  徐远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你。”
  几年前,京师曾有来过一个高丽弈者,用的却正是那天极道战法,不屑边角之争,京城十三贝勒府的一品堂高手初时只道那人有意耸人听闻,但接战之下,尽皆落败,便是周东侯也败下阵来,其人风头之健,一时无两,自诩为天下第一人,徐远心知定是李正治的弟子,入京与之手谈,连胜三局,将那高丽弈者击败。徐远击败那高丽人时,却听得另有一个无名少年,后手直落两局,连败周东侯,本待上去挑战,那少年却已不知去向,今日始知原来那少年正是黄神谷。
  黄神谷也只是一笑,道:“当时我运气稍好,两局胜负极微,我自觉尚非你之对手,又回东瀛去了。”
  徐远道:“沉舟侧畔千帆过,天下英雄出少年。神谷兄,你这一身棋艺,若任其荒废,实在太过可惜。老朽冒昧,不知神谷兄是否有意接供奉一职?”
  黄神谷道:“徐公美意,神谷心领了。只是神谷不愿屈膝新朝,有负徐公了。”
  徐远长叹一声,道:“寄纤秾于淡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神谷兄亦庶几得之。”
  黄神谷也长叹一声,道:“天道终不可知,强如月天公,亦堪不破胜负关,堪破的却又弃棋不下。”
  两人都不禁有些黯然。两人年纪相差三十余,此时神情却一般无二。
  半晌,黄神谷道:“徐公,自此一别,只怕永无相见之期。”
  徐远一惊,道:“此言何意?”
  黄神谷道:“神谷在东瀛尚有些微细事未了,日后只怕要长居东瀛,不再踏上中土之地了。”
  徐远久久无言。此时,窗外风吹得紧了,窗前那株大槐树上,树叶“扑簌簌”地落下许多,打在窗棂上。
  
  时东瀛正是元禄年间,国中弈者,本因坊家、安井家、井上家和林家四家并立,公认本因坊最强,名人一号,向由本因坊家夺得,此时国中第一人则属本因坊道策。道策门下弟子人才济济,最出色的六人号称六天王,其中最强的两个一为桑原道节,一为小川道的。后桑原道节被井上家请去继承掌门,道策本已属意小川道的继位掌门,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小川道的忽然病故,继而剩下四天王中亦病故了三人,余下一人虽强,尚不足继本因坊掌门之职。旁人只道本因坊家的名人定要为别家夺走,道策忽然命一十三岁少年道知继位。道知虽迟至近二十年后才夺回名人之号,然期间名人为井上道节,即原来的桑原道节,名人之号实仍由本因坊家执掌。
  又过了十余年,中原弈坛,一直是徐远执其牛耳,对于他在扬州盐商顾呈祥家中连负乩仙两局的棋,也无人再提。人人都觉,那是仙人之棋,非凡人所能抗手。
  此时,安徽新安程兰如出世,徐远已年过花甲。二人一战,徐远完败,就此退隐。此局孔尚任亦在座,慨而赋诗曰:“疏帘清簟坐移时,局罢真教变白髭。老手周郎输二子,长安别是一家棋。”
  而程兰如数年后又为施襄夏与范西屏击败。此时,道知已亡故,卒年四十,正与黄龙士亡故时年纪相仿。
  道知据史传,实东瀛本土人,但十七岁上,有数月不知行踪,险些误了那一年的御城棋合战。归国后棋艺更是大长,安井家四代掌门仙角与林家三代掌门元悦也败在他手下。人们传说,当时井上家掌门,名人道节,棋力实还在道知之下。
  本因坊道知原名神谷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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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10 14:04 | 只看该作者
文章虽是精彩,但最后一句难脱阿Q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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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10 18:06 | 只看该作者
最后一句有狗尾续貂之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6-10 18:23:4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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