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face=楷体_GB2312 color=#ff6666 size=5><STRONG>邂逅(下)<br></STRONG><FONT face=宋体 color=#000000 size=2>我打量着他的公寓,一个房间,有一个洗手间,一个小厨房,房间内的家具很简单,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铺着一条手织的麻绳地毯,有几只陶瓷,床头有一幅画,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机器脚踏车旁,嘴角吊一只烟。 <br> “很好的画,你的作品?” <br> 他点点头。 <br> “你喜欢占姆士甸?” <br> 他点点头。 <br> “法国人喜欢他。”我说。 <br> 房间里很空荡。 <br> 我走近窗口,对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条晾衣绳上都是内衣内裤,花红柳绿的样子。没到一会儿,那些内衣内裤的女主人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来收衣服,没有穿什么,光着胸脯,也不是一个美女,看上去给人一种残花败柳的感觉。 <br> 我吓一跳,不是没有见过外国女人的胸脯,而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看见,我把身子猛地退后几步。 <br>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话“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 <br> 我辩说:“什么东西都有两面的。象这间房间,就象莲花一样,连床单都是雪白的,香喷喷的。 ” <br>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该这么天真。” <br> 我说:“我不是天真。一到伦敦,我马上换一个样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脸,可是巴黎是我唯一松驰自己的地方,请你不要破坏我的理想。” <br> “你把理想建筑在此。” <br> “是。” <br> “你见过凯塞林公园里树林掩映的小凯旋门吗?”他问。 <br> “见过。” <br> “那就比大凯旋门好看。”他说:“因为看不清楚,因为没有人知道。巴黎是一个曝光过度的城市。” <br> 我不出声。 <br> 他在这里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欢。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对象。有很多人,对于爱恶便没有宗旨,碰上什么是什么,今天红色,明天绿色,无所谓的。他可以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至于我,那是更不用说了,我念的是什么,我执行的也是什么。 <br> 我披着一件过大的袍子,坐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说起家中的笑话,说起家里的人,话象是不断的,他开了一瓶酒又一瓶酒,卢亚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样,并不醉人,只是我为别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br> 我们离开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远,过了桥,又走回来,我们说着各个画家的画,我坚持着我喜欢的一派,他坚持他一派。 <br> 有一段时间,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读美术的学生。 <br> 我们为不相干的事争执着,巴黎忽然下雨了。 <br> “天呀,”我说:“我的头发还没有干,此刻又淋脏了。” <br> 我们躲在一颗树下,我把头靠在他肩上。 <br> 有一对中年男女走过,撑着伞,很明了地向我们微笑,表示颀赏。 <br> 他推推我,“他们以为我们是爱人。” <br> 如果谈恋爱有这么简单,我十分愿意谈恋爱,我并不天真,恋爱是很复杂的,但凡是复杂的事,都有一种龌龃感。 <br> 我觉得凉,摸摸手臂。 <br> 他问:“几时回去?” <br> “就这几天了。” <br> “回去干什么?” <br> “准备下学期的功课,我们真是长期抗战。” <br> “有没有男朋友?”他忽然问。 <br> “没有。” <br> “应该有。”他说。 <br> “真滑稽,什么叫应该有?你有没有女朋友?”我反问。 <br> 他笑,“没有。”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也应该有女朋友。 <br> “找不到?” <br> “开头有很多,太多了,很是讨厌,于是决定一个也不要。现在我已经过了‘客串女朋友’的年龄,要找一个真正耐久的,不那么简单,所以先搁一会儿。” <br> “我也是客串的。”我说。 <br> “不不,你是游客。”他说。 <br> 我笑,雨还是没有停,有点象春雨似的,细如油。 <br> 我问:“你的法文好不好?” <br> “不好就要死了,我都住了三年了。”他说。 <br> “我不会法文,”我说:“说来听听,一向认为除了国语,法文是最好听的,你到底是两样都说得好。说来听听。” <br> 他用法文问:“你要我说什么?” <br> “随便什么。”我说。 <br> 他说了一大堆,声音很低,我听不出来,可是我一边微笑,一边听着。 <br> “说了什么?” <br> 他用英文翻译:“在这种天气里,在一个这样被公认美丽的城市,遇见一个可爱的同乡女子,很容易爱上她,然而换一种天气,换一个地方,又怎么样呢,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动物。” <br> 我微笑。 <br> 雨停了,我们慢慢走回去。 <br> 出来的时候没有锁门,我发觉我的衬衫与裤子都放在他的床上,楼上的小姐真是一位可爱的小姐。 <br> 但是我身上的袍子又脏了。 <br> 他说:“没关系,这次我帮你洗好了送上去。” <br> 我摸摸裤袋,那一百法郎还在。 <br> “你今天快乐吗?”他问。 <br> 我努力的点点头。 <br> 我抬头看我的红汽球,氢气漏了一点,它下降了一点。快乐要适可而止,不要象这汽球,等它的气全漏光了,才放手,就没有意思了。 <br> 他是一个漂亮的人,但是换一个地方,又怎么样呢?大概是不行的,很少有国际性的人,通常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地盘,就变得失措无常了。 <br> 我借他的洗手间换了衣服,拿起他给我画的速写。 <br> 我道别。 <br> “夜未深,”他说:“你知道,巴黎人痛恨睡觉。” <br> “该走了,”我说:“我没有资格做巴黎人。” <br> “我送你回去。”他说。 <br> “不用,我会叫计程车。”我说:“而且雨已经停了,明天我要出去买一把伞。” <br> “我替你叫车子。”他说。 <br> 他陪我下楼,叫了计程车。我站在车门口,看了他很久,他的长裤的裤管已经湿了,凭他的习惯,这条裤子又该换了,一个很修边幅的艺术家。 <br> “谢谢一切。”我说。 <br> “不用客气。” <br> “特别是这张画。”我说。 <br> 他微笑。 <br> 我上了车,走了。 <br> 回到酒店,把那张速写藏在箱子底下,非常宝贝的样子,他真的画并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为游客而作,六十法郎一张的货。 <br> 我又微笑了。 <br> 第二天又是个下雨天,可是我没有去买伞,我没有上蒙马特,我叫了车子到奥利机场,我飞回伦敦了。 <br> 我把汽球漏在他家里,但是汽球的生命很短,不打紧,对他来说,不算是一种负累。 <br> 我觉得这么多次数来巴黎,没有比这一次更开心的了。 <br>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在香港碰见他,他穿得西装笔挺,在中环,自他父亲的广告公司出来,我会向他挤挤眼,说:“喂……”假如我们还记得对方的话。 <br> 回到了家,经过暑假,什么也没有发生。 <br> 我把那张速写镶了框子,挂在床头。 <br> 同学们见了,总是很了解的样子,“噢,蒙马特的货色。” <br> 我微笑。 <br> 又过了几个月,由校方转来了一个极大的包裹,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上面贴满巴黎的邮票。校方责备我说:“这包裹真是烦死人,又没有姓名,又不能退回,只是说:‘中国小姐,法科,伦敦大学,’法科有十多位中国小姐,都说不是她们的,这是不是你的?你可以拆开来看看。” <br> 我知道是我的,脸上泛起一个微笑。 <br> 校方说:“以后叫你朋友寄东西,写得清楚一点。” <br> 是一幅真的画。 <br> 那是我,一件长袍,站在树下,头顶一道虹,背后一个灰色的占姆士甸,他手中拿着正义女神的天称,我的左手拿着一只蓝汽球,右手做一个OK的姿态,是一幅极好的半超现实画,写尽了我的矛盾。 <br> 我把那么大的一张油画按在胸前,热泪滚滚的流下来,这真是一个知己。 <br> 看看邮戳的日子,这张画是航空来的,可是因为辗转的关系,经过两个月才到我手里。由此可知他是在我走了以后,马上动手画的。 <br> 画上没有签名。 <br> 我马上把画挂在那张速写旁边。然后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到苏邦大学去。我没有他的姓名,可是我附着我自己的姓名地址。我到底是念法律的,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冲出去把那封信寄了。 <br> 那幅画得到了同学们的激赏。甚至有美术系的人跑来看。 <br> 我的脸被画得很美。 <br> 他们都说:“这可不是她?一天到晚嚷法律闷,可是年年考了第一,升了级,年年说念不下去了,眼看就会毕业,整天与教授吵架,可是功课准时交,到了图书馆,专门看画册,好象很反叛的样子,其实最妥协,幻想力又特丰富,情绪不稳定,说老实话,这个人是再了解你没有了,不然怎么在一幅画里全表达了出来?” <br> 我不响。 <br> 我在等那封信的回音。 <br> 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也没有退回,我在信封上注明了姓名地址,但是一直没有被退回,他到底有没有收到信呢?我不知道。 <br> 我等了很久,等到我毕业,还是没有收到他的信,我放弃,对于一个艺术家,要求不能太高。我抱着那张画回家,挂在房间里。 <br> 有朋友来看见,都说好,他们说:“怎么没有署名?” <br> 有一天,他成了名,我会知道他是谁吧? <br> 有一天,我成了名,他也会知道我是谁吧? <br> 以后我毕业竟没有再去巴黎。巴黎要年纪轻去才好,年纪大了,眼光就不一样了,没意思。象那一年,我才廿一岁,法科三年级学生,穿破裤、破衣服、破鞋,一身臭汗,碰见那样一个人,才有意思。 <br> 我也不是国际性的啊,到巴黎,穿破衣服,到香港,穿巴黎时装,谁知道呢? <br> 后来的朋友只是说是一张漂亮的画,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变了。我想我是变了。 <br> 但是我记得巴黎,巴黎对我来说是再熟没有的一个地方,从蒙马特走到圣米雪儿,可以走上三个小时,或是四个小时,走累了,可以随时坐在地下休息。 <br> 老实说,换了是今天,我就不玩那种潇洒了,我就会回去找他,真正跟他做一个朋友。可是如果我那么做,就不会有张画了吧? <br>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微笑。 <br> 除了微笑,还能做些什么事? <br> 我没有成名,也没有成为一个大律师,我结婚了。 <br> 那张画始终挂在娘家原来的卧房中。 <br> 我的一生很平凡,没有波浪的,没有值得回忆的事。只除了这一件。与丈夫去旅行,总是避开了巴黎,反正他也去过,我不想有比较。 <br> 我们去瑞士、奥国、美国、巴哈马,很多地方,但没有巴黎。 <br> 丈夫跟别人说:“她不喜欢巴黎,我也不喜欢,太繁华了,有种不堪的味道,况且也被去滥了,况且那是个艺术家去的地方,不是吗?我是医生,她是律师,我们不去那地方。”他理由充分。 <br> 我不响,有很多事他是不知道的。丈夫的事,妻子知道得越少越好,妻子的事,丈夫也知道得越少越好,千万不要互相了解,了解才糟糕呢。 <br> 所以我总是微笑。 </FONT></FONT></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2-25 2:25: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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