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如果步行,经过图书馆,只要天不下雨,而且天色不太晚,能让
有眼镜不戴眼镜的人看得分明,总会瞧见有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或蹲或坐
或猫着腰或伸长了脖子围在青石板上一起下棋。场面上还算大,观战的人总
是比下棋的人多。于是,只要没有要紧事,难免技痒,难免要凑热闹,有时
要看到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了,大家才作鸟兽散。
我现在主动参与的下棋在没有特别指明的情形下,一般指的是围棋。虽
然在图书馆附近下中国象棋的人也不少。但我不仅没有观战的兴趣,更没有
主动邀战的热情,最多是看一眼局势优劣,瞄一眼就走人。尽管从古到今,
它一直是作为一种国粹而存在的。
我始终认为,中国象棋,从子力的权限大小来看,它始终是有阶级性的。
比如王侯将相,只能足不出户,怎么折腾也跳不出那一亩三分地,管它兵来
还是将至,躲躲闪闪的就那么几步,可它们毕竟是首领是主帅,大家都得顾
着它的死活,只要逼得它们无路可逃,那么游戏也就结束了。再看兵卒,每
每首当其冲勇往直前,却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转弯抹角都那么别扭,其结果
不是当了炮灰就是中了马蹄,或者也被车吞,都不得好死;不象车炮马,横
冲直撞能屈能伸左右逢源攻城掠地威风八面无所不能,它们才是不同等级的
将军。
而围棋却如二十世纪初的马彬和先生说中国旧日服饰中的长袍那样,从
前襟到后摆,从上到下,都是平等的,一律遮盖了富贵贤愚。长袍不势利,
没有阶级性。棋盘上的361颗棋子,只分为黑白两种,敌我双方,没有贵
贱之分,没有高下之别。每一颗棋子都是独立的,但它又和其它的棋子共同
组成了一个整体,为了最后的胜利贡献了自已的一份力量。而西装就如中国
象棋,无论从款式、面料、质地,还是从品牌、历史、气派上,都分了个三
六九等。
我是1988年底开始学围棋的。在此之前,下棋的经验仅限于中国象
棋。小时候受父亲的影响,在没上小学之前就熟知了各种子力的行走方法和
下棋规则。比如马如何走才能不算撇脚,它肯定成为刚学下象棋的大人小孩
心中一座不能翻越的大山,真比难度极高的绕口令还拗口,就象有些伪球迷
假球迷女球迷一样,看了半年的帅哥到如今都不明白什么叫越位一个道理。
我下象棋不那么认真,也不那么疯狂,虽然高中也有过几次逃课去秋天
里干涸的河滩上跟同学斗棋,三盘定胜负,棋逢对手,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战况十分惨烈,一耗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候也因为穷极无聊无所事事受让对
手车马炮陪着人下棋作无益的消遣。记忆里最有成就感的一次对决是99年
底在网上进行的。对手的老师据说是某年北京市比赛的第三名获得者,不过
苦斗之下,照样战而胜之。当然也有比较惨痛的经历,去年世界杯小组赛英
格兰对阿根廷那场比赛的当晚,跟同事打睹,和她老爸较量,三盘下来,穷
于应付,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输得体无完肤,掩面而回,没几天就兑
现了承诺,请同事们到外面饱餐一顿才终止了诸多笑柄。人家到底是深圳市
海关系统象棋赛的第一人啊,而且那一场对次如此经典,解说员的声音大得
足以扰乱我的心智,本就无心恋战,是难免到最后草草收场的。
一般水平不怎么样的人特爱找人下棋,美其名日切蹉。这是一个比较花
巧的喙头。其实真正的下棋可不象小说里读到的电视上演出来的那样,两个
人仙风道骨般神情潇然,举手投足间都那么自得其乐。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开赛之前或许早就说好,谁输了谁请吃饭还
兼付台费。开始时在四个角放上那么几个子点缀一下空旷的盘面,两个人面
对面,或许还真能看出点仙风道骨的遗风来。俄倾,正面的接触战终于开始,
寸土不让的争斗,不顾一切的追杀,让几条没有根基的大龙不得不相互纠缠
着没命地向中腹逃窜。既然盘面形式如此混乱紧张,对局双方这时都要坐不
住。一边是抓耳挠腮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嘟哝着什么;一边是猛吸香烟吞
云吐雾苦丧着脸作吃屎状。两个人思考起来硬象是犯了罪,两只眼睛瞪得铜
铃大死死地盯着黑白分明的玩艺儿直到两眼放花周身酸麻,脖子这时节也好
象是成熟了的向日葵,就要一头栽倒在棋盘上了。这是棋逢对手,大家都在
努力,都在用心,都在拚命。
如果,有人一招不慎,形势危急,就象是要丢了心肝宝贝,猛摇折扇以
力求平静者有之,无计可施急得挥汗如雨者有之,自怨自艾手忙脚乱恨不得
再悔一步者有之,心急如焚脸涨得象红脸关公者也有之,也有长嘘短叹大叫
一声天不助我者,总之各种苦闷现象暴露无遗不一而足。形势好的一方,或
力尽艰辛想尽百般妙法歼敌一大块,或一招妙手让自已大龙于千军万马的围
困之中翩然而出脱困而去,或局势一直混沌不明不见曙光几个小时下来终于
柳暗花明苦尽甘来胜利在望了,这时节该是行有余力了,可以趁机伸一下懒
腰打一个哈欠,或者索性站起来走两步,去对面泡个茶,去洗手间方便一下,
或者回头小声地与旁边亲友团助威团或毫不相干的观棋者微笑地说两句,反
正是心里畅快得象喝了蜜糖,恨不得将好消息通报给全世界人民知道。
我是个急性子,讲究你一下我一招噼哩叭啦地下棋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
快感,下棋要有时不我待分秒必争的精神。所有的胜负全在快节奏的敲打之
中进行,一切的谋略智取全凭着感觉和经验来决定。有一种人我不太喜欢跟
他下,那就是太有定力常常举棋不定浪费他人光阴的人。以前在老家有这么
一个朋友,很勤奋的学习和工作,自学成才,对哲学比较热衷也颇有研究心
得,而且比较善于以哲学的方式跟人对话。棋也下得不错,有时,周末,没
事就来找我下棋,在棋面上精雕细琢的,一招下去,是托还是碰,是跳还是飞,
是点还是粘,是置之不理还是兵来将挡,常常犹豫不决,棋子硬是落不到盘面上,
几乎要把我憋出病来,整整一个上午,三四个小时啊,只能下一盘棋。咱们
不学小日本,一盘棋圣战,每方十个小时;更不学吴清源大师,有一次和人
对决起来,一盘棋下了一年多,如此辛苦,岂不是要把人拖累死。周末上午,
多好的光阴啊,要么睡懒觉,要么读好书,就这么给糟蹋了。说实话,真要
这么下棋,我宁愿听他的所谓的哲学布道,讲尼采,讲卢梭,说说萨特柏拉
图什么的都比下棋强啊。
后来,也许是97年,老家就忽然有了棋社,是一个业余二段棋手开办
的。觉得好象终于找到组织了,有了依靠,有事没事总往那儿溜。教书也不
那么认真了,下了课老往那儿窜。有时周末两天,整个就把伟大的生命使不
完的精力撂在那了。那个时候有事没事找我,不是在学校电脑房苦练计算机
应用水平,就是在棋社找人单挑斗狠。
我那时下棋比较文明,跟人对局绝不超出娱乐的范畴,谁输了谁出台费,
每盘才一个大洋,真要认真起来一天下不了几盘,何况还不全是我输。最爱
看的最刺激的棋赛是高手之间的较量,常带上几十上百元的赌彩。胜负的意
义对双方都比较大,对局双方固然神色凝重面如活蜡像,观战的人也是大气
不敢出连屁也不敢随便放一个。谁要是指指点点说东道西的,立刻就有人对
你怒目而视,有时还免不了要骂上几句解气。多嘴!
不过,说到观棋,古语云: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悔大丈夫。看棋看
到紧要处,眼见着一方就要落入对方圈套而刚好被你发现,或者下一步有绝
好的棋可以救人脱困可以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时,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可真
是难受,如鲠在喉的,说出来又肯定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一方
骂你多嘴驴,有本事你来下;另一方还根本不卖这个帐:就你知道下,你不
说我也知道。可偏偏有时候轮到一方下了,他还好半天举棋不定,不知如何
是好。这种情形下,观棋的比下棋的要着急,心急如焚,喉咙里象是被人挠
了一下奇痒难当,怎么说见死不救,象是看不过去。不过,我看棋的时候,
再怎么看着难受,是绝不开口的。
至于说到举手无悔,我也举双手双脚赞成。下棋就象打仗,作战方针和
战略布署早就了然于胸,战斗的技巧和方式平日已多加练习,那些定式,那
些手筋,那些理论,那些流派,战时全要派上用场。为了胜利,当然无所不
用其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好,鱼目混珠巧取豪夺也好,围魏救赵敲山震
虎也罢,放长线钓大鱼也罢,最后的胜利总是第一位的。人们说,下棋只不
过是将人类野蛮好斗的本性由真刀真枪地斗争转移到了棋盘上,所以,每次
下棋,无论对手是谁,无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会一视同仁一概而
论地全力以赴,一来是尊重对手,二来就是摆明了要争胜,没必要在这事上
遮遮掩掩的。
棋品如人品,从每一个人的对局态度、临战情绪、棋势渐好或者暂处下
风甚至是观棋的情态,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质来。有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下棋间也会谈笑风生和颜悦色,那是超然棋外的一种大境界、大人生;有人
于棋盘的每一个角落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毫不退让乱砍乱杀,是执着是好胜是
用心良苦;有人大局观好目光盯在了整个棋盘上不在小处用心不跟人痴缠烂
打,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有人善于谋略请君入瓮落井下石还要痛打落水
狗;也有人一招得手乘胜追击宜将剩勇追穷寇。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是有人
大局观好,有人战斗力强,这都是下棋的方法,胜者王败者寇,古今亦然,
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看棋下棋多年,渐渐瞧出点端倪来。觉得下棋跟足球可以扯上点关系,
比如棋风厚实后半盘官子极其了得的当今天下围棋第一人韩国的李昌镐,
下起棋来步步为营,象推土机一样层层推进,场面上虽然难看,可最后赢下
来的总是他,象极了意大利的链条式防守打法,他们的足球理念是首先保证
不失球,守得住才攻得起来,任尔东南西北风、管别人进攻起来如何水银泻
地,我自有密不透风的防守去化解,很实用的1:0主义;比如号称宇宙流的
下起棋来天马行空不拘泥于理论定式的武宫正树,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
什么三路取地四路重势,在他这里全不管这一套,你看他在中腹这里投一子,
那里放上一粒,没两下就围起几十上百目的宠然大空来,他的下法像是全攻
全守的荷兰队,攻起来仅有的三个后卫都过了半场,场面上实在是好看,看
荷兰队的比赛永远不会沉闷,总是那么地有激情;而轻灵有余沉稳不足的马
晓春则象是才华横溢的葡萄牙队,虽然在场上偶有惊人之作得意的一手,但
始终难成大器;而聂卫平的棋风就有点象非洲雄狮喀麦隆,布局阶段可以风
光无限,下起来潇洒飘逸,可行至中盘,或到大官子阶级,总要出一两手大
昏招,将到手的胜利拱手相让。要说棋力最高人品俱佳者当属棋坛泰斗吴清
源,有如足球场上的常青树巴西队,举手投足永远有大将风范。当年吴清源
仅凭一已之力,横扫日本整个棋坛,人人闻之色变。别看现在的李昌镐曹熏
铉李世石常昊马晓春依田纪基赵治勋王立诚等棋手皇帝轮流做,可连给吴清
源提靴的资格也未必挨得上呢。
下棋是总要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才有意思,如果双方实力悬殊,差别很
大,赢的一方觉得索然无味,胜之不武,感觉在帮人练棋;输的一方也觉得
颜面扫地,回头思过,痛定思痛,甚至立马就觉得这围棋不是人下的。为什
么同样是人,一起棋来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非得势均力敌下起来才过瘾,
今天你赢我二目半,明天我就要想方设法地赢你至少四目半。在一盘棋里,
在某一外的争夺中,不小心受损,棋局还长,也总要处心积虑的扳回一城,
把局势扯平。不过,对象我业余棋手而言,棋局终于下到最后只剩填单官的
总是少数,业余棋手对局起来,总少不了拚命的狠斗搏杀,贴身的肉搏战,
往往是棋才下到中途,一方的大龙走投无路全军覆没,没有办法只好中盘认输。
我学棋只是三分钟热血,没有很好地认真研究过。下到现在,十几年了,
在联众下过几百盘每方二十钟然后读秒一分钟的快棋,基本上输赢过半。也
就是说我的水平一直保持在准业余初段的水平上。反正它既不能发家致富,连
填饱肚子都难,就只好委屈它成为副业。不过,在大街小巷中摆棋摊骗人钱财
却是极下流的,并无任何棋品可言。
有些年了,中国成立了很多的围棋俱乐部,也搞起了职业联赛,全国也
建起了一些围棋学校,学围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象棋却日渐式微了。君
不见,小说里电视上大凡提到的下棋一般都指的是围棋,而且世界围棋大赛
的奖金之高,参战的人数之多,常达到繁琐可怕的程度。中国象棋赛的棋王
也有,奖金也不少,可总让人觉得好象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游戏,不能为世
人所接受。作为国粹,象日本的相扑,西班牙的斗牛,未必不好,但在世界
范围内,真正参与的人并不多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