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棋谱---吴清源的世界---

chenjun

天才的棋谱---吴清源的世界---
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
天才的棋谱/代序/沈君山/
相傅苏子瞻为韩文公庙立碑，彷徨思索，不能落笔，忽得「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两句，乃一气呵成。此傅神一联，稍改数字：「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正足为吴清源先生写照。
围棋是胜负的世界，善胜负者，日人称之为「胜负师」。胜负师常有，但没世而名不称者居多。吴先生在五十年代前后，对日本一流高手作个别十局比赛，将之全部降级。专就成绩而言，足够资格称得上第一流的胜负师。但在吴先生棋的世界中，胜负只是一个附带的因素，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的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吴先生髫（ㄊㄧㄠˊ）龄渡日，纵横棋坛四十年，所创布局、定石，不知凡几，这新布局、新定石对当时的胜负未必有助，但却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新天地。此所以吴先生卓立于群彦之上，而为围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
然吴先生之赢得日本举国之尊敬，又不仅在棋艺。凡继往开来为一代宗师者，必有其特殊之气质。曾与爱因斯坦共事并为爱氏立傅的一位科学家曾说：「爱氏是他所识人中，最自由、最不妥协和最自信者。」自由、自信和不妥协，是真正天才共通的特性，也正是吴先生围棋一生的写照。
突破前人窼臼的能力，必然是从前人窼臼中摸索而得。浸沉愈久，当然愈不容易脱离旧规。吴先生六岁习弈，十四岁东渡，到推出新布局时，已弈了十多年棋，这十多年，他用傅统的布局，战绩所向无敌，但为追求和谐的完美（吴先生语），乃一朝弃其旧所依恃，另创新天地。若无自由自在无所滞着的心灵，焉能致此？
独立自由的心灵是开启创新之门的钥匙，执着坚持则是底定于成的动力。吴先生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年）对本因坊秀哉一局，以三三、星、天元起局。围棋之美，原在海阔天空，盘上任何一点都可落子，但日本棋坛的规章建制，成于封建之幕府时代，故虽至昭和年代，仍遗留许多陋规。譬如：三三称之为「鬼门打」，便是忌讳之着。吴先生以十八岁之少年，面对代表傅统、君临日本棋坛已三十年之秀哉，毅然以三三起手，向不合理之陋习挑战。吴先生在决定如此起局之前，也必衡量过会因此引来多少批评指摘。从时代潮流而言，此封建遗习最后必将随幕府制度而俱去，但在将去未去之际，以异国少年一人挑战三百年绝对之傅统，不挠不沮，此局后来称为「昭和之名局」，其时代意义或者更在棋局本身内容之上也。
凡开创新局，开始一定是孤独的，而十次尝试，失败者八、九次，成功不过一、二。
若无充分自信，几番挫折，生趣略尽，必然难以为继。吴先生首创雪崩定石，其中某些变化，一般都认为不利，但吴先生却屡屡尝试，而且愈是重要的比赛，愈加以使用。或以此相问，吴先生总说还有些演变，没有研究透澈，或者未必不利。其所以必要在重要比赛场合试用，乃因为只有真剑决胜，全力以赴，才能窥前所未窥。吴先生自信之充分，对真理之执着，有若此者。
世人常曰「世事如棋」，其实，棋何尝如世事。棋之争也公开，其输赢也清白，初未如世事之诡（ㄍㄨㄟˇ）谲（ㄐㄩㄝˊ）难明，然最后终局之胜负荣辱，其得失之道又彷佛相脗（ㄨㄣˇ）合。吴先生一生无世俗之心，不为物移，不为势劫，又不与世相推拸，故当其盛时，落落寡合，无花圑锦簇（ㄘㄨˋ）之荣，然七十引退之日，日本棋界怀念吴先生一生对围棋之贡献，于东京大仓饭店为吴先生举辨纪念棋会，朝野名流群集，盛典空前，其殊荣又非当代棋士所能及。故其成就，自在人心。然日人在文化艺术上，超越国界之气度，亦有足称者。
吴先生与日本棋界恩怨友敌数十年，最后赢得彼举国之尊敬，但在自己祖国，以生逢战乱竟无全国共聚一堂之机会，此吴先生言谈著作间常引为憾者。今趁中文大学颁赠荣誉文学博士之便，海内外华人棋友人共集香岛，以棋会为先生贺，洵（ㄒㄩㄣˊ）棋界一大盛事。
如何认识吴清源/陈宪辉
要了解吴清源，必须先把握住以下三个要点：
一、
吴先生一生的时代背景。
他的少年时期在民初军阀割据、内战频仍的混乱中渡过；
赴日之后遭逢长达八年的中日之战；
二次大战结束后，又因共产党占据大陆，国民政府迁台，而体验到骨肉离散的痛苦。
在「天才的棋谱」一书，前半段的访问中，就可以隐约感受到他对这段激烈变动之历史所发出的感慨。
二、
吴先生的信仰。
他幼年接受儒学、道教的熏陶；
青年时代由于困扰于「人应该如何生存」的问题，而开始涉猎宗教书籍，以探索答案；
战后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因过度沈迷于宗教而中断了围棋的钻研，这种信仰心使他在对弈中完全摒除了功利思想。
现在他已归依佛门，而且坚定地说：「目前我最关心的是宗教而非围棋。」他七十年的人生，可以说是一段「求道」过程。
三、
战前战后他打遍日本所有围棋好手，长期称霸日本棋坛。成为昭和时代最伟大的棋士。
在围棋界中，「天才」一词可说是对吴先生特有的称呼。他华丽而神秘的棋风、独特的想法，风靡了世界的围棋迷，
日本围棋界常推崇吴先生为「不拘泥于世俗琐事，如溪谷清流般，穷其一生于围棋的天才。」
「天才的棋谱」一书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为读卖新闻编辑委员田川五郎对吴清源所做的专访，内容大多偏重于清源的生活、思想、信仰；
第二部分则选出吴清源最脍炙人口的十局名棋（原连载于读卖新闻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并配合精辟的解说，以飨读者。我们可以从他的哲学与信仰中，一窥围棋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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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棋谱---吴清源的世界---
访问者：田川五郎
受访者：吴清源
翻译者：陈宪辉   
迈入古稀
问：我看了那部评价不错的电影「未下完的一盘棋」。剧情是描述二次大战前，一位中国少年围棋天才，受到日本棋士的赏识，被带回日本好好培养，最后终于在职业棋界称王的情形。这部电影阐述的是中日两国棋士的心灵交流，但里面有一部分似乎是以您为影子。
吴：嗯，电影没拍前，我看过剧本，里面是有类似我和濑越先生（濑越宪作，围棋九段）的角色。不过，里面说我年纪轻轻就死了，内人也疯了的情节，可都不是真的。那部片子在海外上演时，有位老朋友看了还真以为我已经死了，结果他最近碰巧来东京，和我不期而遇，看到我还健在，高兴得不得了，紧抱着我不放（笑）。
问：您是在十四岁那一年（一九二八年）到日本的吧。算起来已过了五十九年的岁月，您已经迈入古稀高龄了，回顾过去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吴：这个啊----将近六十年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又似乎一转眼就过去了，这段期间，身边发生过太多的事，世界局势也有很大的变化。
问：最近生活怎么样？
吴：我心脏不好，每周上医院一趟，平常不能太忧心或是睡眠不足，适当的运动是很重要的，幸好我在大楼里有两间房子：一间在一楼，是会客室兼办公室；另一间在四楼，是起居室。每天为了吃饭洗澡，大概要上下来回五、六趟。这里没有电梯，我虽然得走楼梯，倒是很好的运动。
问：听说您喜欢穿中山装，是吗。
吴：嗯，不过我这衣服和中山装有些不同。大概是以前所谓的国民装吧，原来的国民装两边有口袋，外型线条较粗，领口也太窄，我随意加以改良，穿得舒适些。
棋赛时我大抵都穿和服，不过外出穿和服就不方便了，穿西装我嫌系领带麻烦，但是不系领带的话，这里（颈项）一敞开，又要感冒了。这种服装我有一般穿着的普通装和黑色的各一套，婚丧喜庆都穿得出门，非常方便。
问：您很久没有参加正式的棋赛了吧？
吴：是啊，不参加棋赛已有十年了。虽然还看看报章杂志的围棋专栏，但只看也没什么用，围棋这东西如果不亲手去下，根本不会有新手或是新意出来。可是我的心脏情况不允许我下棋比赛，因为我一专注在输赢之争时，血压就要升高五十左右。木谷先生（木谷实，围棋九段）不就是那样倒下的吗！所以我现在也不怎么研究围棋，只在杂志上讨论一些死活问题，还有每月上「清峰会」指导一次。
问：电视上常播些快棋的节目，您看不看？
吴：偶尔看看，不过家里的电视选台权都在孩子手上。
问：您的子女都下棋吗？棋力都很强吧
吴：他们不太下。女儿曾到四谷的木谷道场学过，读书时曾达到业余初段，不过她开始得晚，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现在不下了。
她弟弟嘛！我教他下围棋，他偏偏迷上将棋和麻将，专和我唱反调（笑）。我也曾经带他去木谷道场，但他乱下一通，偏要死守着没救的棋子，我告诉他：「那里已经没救啦！」他硬是不听说是：「不到最后关头怎么知道？」不过有时候他东下西下的乱走，倒常把对手搞胡涂而大意，反而赢了。木谷先生曾说：「这孩子不服输，所以最有希望。」但结果还是成了普通的上班族。老大则从事音乐方面的工作。
问：您从没打算让公子继后吗？
吴：现在棋赛的奖金很高，但是以前靠下棋是不容易生活的，即使像我这样的顶尖高手，生活也未必安定。何况围棋下得好，并不一定就是人格高尚。下棋就我这一代也尽够了。
『注』：清峰会：吴清源及林海峰的后援会。一九六八年由富士通的常务理事池田敏雄发起，约有会员五十人，会长是东洋墨水会长永岛丰次郎，每月四次，每周五聚会联谊并兼围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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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者：田川五郎
受访者：吴清源
翻译者：陈宪辉  

手足情深
问：谈到您的子女，我也想请教一下您兄弟的事。您有两位兄长，分别住在美国和中国大陆是吧。听说令兄从小就和您一起学围棋，他们的棋技怎么样？
吴：大哥（吴浣）很好，当初他陪我一起来日本，游学早稻田和明治大学，一直都是围棋部的主将，参加大学联赛，多半获得冠军，大概有相当于业余七段的力量吧。
他毕后曾在满州国驻南京使馆里任职，日本战败后，他逃到台湾，但是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迁台，由于他曾在满州国任职，因此不能出任公职，只好在朋友的公司里担任顾问，给亲戚朋友添了不少麻烦。他曾经照管过一阵子台湾围棋界，八、九年前赴美和儿子一块生活。
问：那么留在中国大陆的就是您的二哥。
吴：嗯，他（吴炎）是南开大学教授，英文很好，棋却下得差。他从小就喜欢读书，非常用功，而且也很热情。
日本发生二．二六事件那年（一九三六年），他正好来日本，但在抗战前即回国从军，与日军转战各地，战争结束时，他正在河南省内地，因为懂一点日语，负责和日军司令谈判解除武装的事。他对日军在战败的混乱中，仍井然有序的情况很佩服。
问：他是国民政府军还是共军？
吴：他的司令官是国民政府的，但那时因为是国共合作，所以没什么分别，他担任部队秘书长。
战后国共关系破裂，重庆政府下令「讨共」，但是他和干部商量后决定不开战。当时他就在河北邯郸，结果他遭密告而被捕，双脚被铐着给仍进山洞里，他正担心马上就要被枪毙了，没想到中共得政权，他很快就被释放。不过自一九六六年开始到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打成「反动份子」，红卫兵给他戴上三角帽，吊起来游街-----他是我们兄弟中最受折磨的一个，虽然现在似乎过得不错---。他本来打算一九八三年秋天到美国看大哥的，后来又说身体不好就没有去成。
问：令兄因为战争之故，命运变动得相当大呀。现在你们兄弟三人分别住在美国、中国以及日本，会不会觉得寂寞。
吴：我另外有三个妹妹，其中两个在台湾，一个留在上海，兄弟姊妹散居四方，但常有书信往还，并不觉得特别寂寞。
三年前，二哥来日本，是我们兄弟睽违四十四年后的重逢，彼此虽喜平安无事，但因为两个人的立场不同，不太谈思想问题。大哥最近也来过日本，没待多久就应邀到北京棋院去了。台湾的妹妹也来过日本，只有留在上海的妹妹，自一九四二年以后就不曾再见过，不过倒是常有来信。
问：您在战后不曾回过中国大陆，今后也没有访问的计划吗？
吴：目前没有，我身体不好，不宜长途旅行，而且回去后要到处拜会，身体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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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者：田川五郎
受访者：吴清源
翻译者：陈宪辉  
福州名门
问：吴先生出生在福建省福州市，和鸦片战争（一八四○年）时相当活跃的民族英雄林则徐是同乡吧？
吴：是的，他是中国近代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
据说鸦片战争时，英军派来强大的舰队，中国却没有象样的军备，于是抓了许多密蜂塞在夜壶里，然后包上稻草丢到海里。英军看到水中沉沉浮浮的怪东西，立刻瞄准射击，夜壶中弹后破裂，里面的密蜂就飞出来刺英国水兵。这种方法头一回很管用，但第二次以后就没效了。这就是林则徐有名的夜壶战略。
当时福州有林、吴、沈、陈四大名门。林则徐就是林家出身，我出自吴家，由于我大哥娶的是林家女子，所以我和林则徐算得上是亲戚哩（笑）。
问：真是家世辉煌啊！令祖父那一代家业是卖盐吧。
吴：是的，家祖父在清朝任官，是浙江省的道台，他辞官后朝廷授他贩盐权，运销福建全省。因为必须从各处把盐集中再装船运出，如果沈一艘船的话，损失就相当大，所以也和海盗头子有些往来。家祖父就这样成为省内屈指可数的大富翁，他喜欢栽菊，还从日本取花种栽培，每年都开盛大的花会，院子里还有能泛舟的大池塘。
问：听说福建人非常吃苦耐劳，女性尤其是种田好手。
吴：这是他们的特征，就像日本一样，男尊女卑的倾向很强。但是我原籍浙江，是家祖父从事贩盐业后才搬到福州居住的。
中国有传承的科举制，即使像杜甫那样的大诗人也屡试不中，科举窄门是出了名的。令祖父是进士，外祖父张元寄也是福州出身、高中科举的翰林学士，后来升任御史。可是他不喜欢入朝廷，故意奏上一个皇上不中意的折子，结果就被下放到地方。他转过多处地方，最后担任奉天省长，据说和张作霖交情不错。
问：当时的中国是由慈禧太后掌权吧。
吴：是的，慈禧太后好像很聪明。我听说袁世凯起兵叛乱时，太后正在看戏，虽然接到消息，仍然镇定地把戏看完，然后再指示侍卫迅速地收拾叛军，袁世凯就这么兵败了。
她处事明快，早朝上官僚逐一捧折上朝，她就在垂帘后观阅，当场朱笔一挥，以定可否。如果她喜欢的大臣来了，她就扔出手帕，暗示他等一下到房间来，搞得大家都很困扰。
问：这是不是「晚上悄悄来」的意思？
吴：这---倒没听说过---（笑）
问：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发生时，令祖父有什么动静？
吴：他跟随徐世昌，算是革命派的。他也非常开明，母亲小的时候就没有遵从古俗缠足，因为外祖父觉得缠足太可怜，所以没让母亲缠，哪怕将来嫁不出去也没关系，而且还让母亲念奉天的日本学校。

宫本武藏

真正的大师 敬仰

青山映翠

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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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