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熙的早期外交生涯（从罗马到西伯利亚与李威如）

多九公

徐同熙的早期外交生涯（从罗马到西伯利亚与李威如）

2010年10月间，笔者从北洋政府的《外交公报》上发现了关于《围棋入门》作者徐去疾的一些线索，继而找到徐氏之家谱，以及他的真实姓名——徐同熙。

但北洋政府《外交公报》仅仅覆盖了从1921年7月到1928年4月，不足七年的时间。而徐同熙本人所撰家谱又对其活动记述过於简略，主要是没有具体的年份。因此，对徐氏进入民国後到1921年间约十年的情况，仍所知甚少。

自12月下旬起，笔者陆续在北洋政府发行的《政府公报》（1912年5月1日创刊，到1928年6月停刊，共5663期）中查到一些新信息。尤其感谢陈祖源先生和他的台湾朋友，为笔者申请了一个帐号，得以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下载一些关于徐同熙的原档影像，从而完成此文。

从清季外务部到民国外交部

徐同熙的外交生涯始於宣统二年（1910），是年二月被外务部派往罗马任驻意使馆通译生，同年五月十八日（公历1910年6月24日）抵达罗马。徐向驻意公使吴宗濂交了一份履历，【注1】全文如下（依照原文不加标点）：

驻义通译生徐同熙年二十七岁江苏太仓州嘉定县人湖北铁路学堂汉阳铁政局钢铁学堂毕业生光绪三十二年报捐府经历职衔先於三十年蒙河南抚部院陈派充河南高等学堂法文教习三十三年蒙雲南提学使司葉调充雲南方言学堂法文兼算学教习宣统二年二月蒙外务部派充驻义通译生於五月十八日到义使署供职须至履历者

这份履历基本上给出了徐同熙早年经历的具体日期。汉阳钢铁学堂成立於光绪二十八年（1902），招收粗通法语和笔算者入学，洋人教习授课，二年结业。【注2】由此可以推断徐为第一期学员，光绪三十年（1904）毕业后随即充任河南高等学堂法文教习，光绪三十二年（1906）报捐（以期谋一官半职？），光绪三十三年（1907）调任雲南方言学堂法文兼算学教习。值得注意的是，徐同熙没有在履历中提到曾去巴黎电气实习学校留学，但本人记录在家谱上了。他究竟在哪一年去法国留学，成了一个谜。

为了庆祝立国五十周年，意大利於1911年4月至10月在都灵（Torino）举办万国博览会。【注3】徐同熙任博览会副监督，获意大利政府颁发的“三等御冕寶星”，在19个获奖的中国工作人员中名列第二。【注4】

1911年辛亥革命後，满清皇朝被推翻，中华民国诞生。改朝换代，原驻意公使吴宗濂为新政府挽留，继续在罗马处理外交事务，但名微位卑的驻意使馆通译生徐同熙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他去法国留学，或许就是在离开意大利之后发生的事，其时约在1912年上半年到1913年上半年之间。徐同熙唯一的女儿维祺生於1914年5月11日，考虑到他与夫人由相识到结婚总须一段时间，由此大致上可以推算出他回国的日期至迟应在1913年上半年内。

1914年9月18日，徐同熙被北洋政府外交部聘为主事，列第八等领第七级薪俸，月薪80圆。【注5】1917年底升主事第六等领第三级薪俸，月薪130圆。【注6】北洋政府主事最低九等，最高六等，再上去就是佥事，最低五等第七级的月薪也有200圆。【注7】鲁迅曾为北洋政府教育部的佥事，虽自云“区区”，但日子要好过多了。

1918年初，为制定国际贸易通商进口税则，在上海召开修改税则委员会。实际上是一次国际性的关于修改制定税则的谈判会议，委员即代表。与会的法国代表声明，凡缮写会议记录与重要文件，须法文与英汉两文並用。为此，外交部选派精通法文的徐同熙前去，由外交、农商、财政三部与税务处共同委派为修改税则委员会委员。【注8】修改税则会议在年底结束，但徐同熙还要等最后的重要文件经各国代表签字，印出来后才能翻译成法文，需要等一些时间，于是公私兼顾，一直到过了阴历新年（1919年2月1日）才回北京。【注9】徐同熙在修改税则委员会的工作中表现出色，获得北洋政府颁发的五等嘉禾勋章。

西伯利亚之行

1917年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占据了以莫斯科、彼得堡为中心的俄国心脏地区。但是，广袤的西伯利亚地区和南方仍然控制在几股强大的白俄武装力量手中，俄国进入了内战。以沙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Alexander Kolchak，1873～1920）为最高执政的西伯利亚临时政府，【注10】得到了反苏维埃政权的协约国（包括英、美、法、意，以及日本等列强和中国）的支持，承认其为代表俄国的合法政府。协约国并出兵干涉俄国内战。到了1919年，首府设在鄂穆斯克的临时政府鉴于局势渐稳，要求中国派代表驻扎，以便接洽。经过调查研究，北洋政府外交部决定先在鄂木斯克和赤塔设馆派员，以资保护侨民。

关于中国驻鄂木斯克总领馆人员的任命，不见於1919年的《政府公报》，但登在1920年1月27日，（新）1421号上，注明派署日期为1919年6月17日。总领馆一共三人：总领事范其光，副领事徐同熙，随习领事关裕恩。然而，这一笔资料可能有问题，事实上派署的日期至少要早二个月，而且总领馆还有一位主事李国武，即李威如。徐同熙通法文，显然是因为需要与其他协约国代表打交道才派他去的。

根据徐在《围棋入门》上的序，他与李威如於1919年春到西伯利亚後才开始手谈。如果他们确实是在六月份派往西伯利亚，其时已是初夏，显然与徐之记录产生矛盾。笔者查到一份北洋政府国务院於1919年4月20日为派范其光任驻鄂木斯克总领事致张作霖等边境诸省大员的加急密电，【注11】电文中谈到范等一行，“定於本月二十二日启程前往……，特电查照”。由此可见，鄂木斯克总领馆人员的任命至迟应在1919年4月初左右，他们在春天就到了西伯利亚，徐同熙的记录是正确的。

鄂木斯克总领馆的存在至多只有八个月。红军在夏季粉碎了白卫军发动的攻势，转入反攻，兵临鄂木斯克城下。徐同熙於1919年11月26日自伊尔库茨克发回外交部的电报，描述了当时的形势，“十月下旬，激党全力进攻，风声极为吃紧。驻鄂各国军事代表公同议决退出，领事中亦无主张留驻者。”【注12】11月7日，总领事范其光命徐同熙等三人先行撤退。1919年11月14日，红军攻克鄂木斯克。

范其光稍后亦平安撤到伊尔库茨克，最后，一行人辗转到了海参威。此后，徐同熙曾先后任海参威总领馆副领事、兼代总领事，李国武则仍任主事，然而这些任命都未公布。范其光与李国武分别於1920年7月31日与9月15日辞职，徐同熙於同年10月18日应召回部办事。在相关的外交部令上，他们的职务仍是驻鄂木斯克总领事、主事和副领事。【注13】

徐同熙之学弈经历与《围棋入门》

对徐同熙来说，西伯利亚之行极为重要，因为此行使他遇上了一位学弈经历中的良师益友——李威如。

弈理精微深奥，如若无人指授，难以领悟其旨。而在当时，中国还没有一部供初学者阅读的入门著作，围棋知识的传播主要依靠耳濡目染或师徒（能弈者与学弈者）之间的心口相传。入门既难，遑论登堂入室。徐同熙本人深知其苦。他在《围棋入门》（自序二）中述其学棋经过云：

“幼时观人对奕，但见线道纵横，黑白分布。奕之理茫然，奕之趣自未由领悟也。偶就教於奕者，仅以黑白相围相噬之言告。翻阅奕谱，则除序文外悉为局势评语，尤难索解。习奕志願，逐渐衰减。民国八年春，与合肥李威如君同客西伯利亚。公馀之暇，一枰相对，就向所怀疑处请为讲解，久之始稍稍窥途径。”

清末民初，从周小松（1820～1891）去世到吴清源崭露头角之前的三十馀年间，世无国手，是中国围棋最弱的时期。李威如之技约为四手，在当时亦已属凤毛麟角。

从鄂木斯克到伊尔库茨克再到海参威，徐同熙与李威如共事约十七个月。关于西伯利亚这段经历，李威如在《围棋入门》序中略云：“吾友徐君通甫，嗜奕有年。往岁同客俄东，恒楸枰相对。”可知两人的业余时间大都倾注在棋盘上了。可以想见，在李威如的指授之下，徐同熙的棋力和棋理均大有长进，为能在日後著书打下了基础。

回国之后，在友人的鼓动下，徐同熙於1921年开始撰写《围棋入门》。1924年4月，徐同熙派往罗马任中国驻意大利使馆三等秘书，结识贝谷利尼（Daniele Pecorini，1872～1936），与之合作著书，口述笔译（徐之中文原稿仅剩十之四五），意大利文版由贝氏自费出版於1927年。英译本《The Game of Wei-Chi》於1929年问世，由著名出版社Longmans，Green and Co.在伦敦刊行。1928年3月6日，徐同熙被外交部下令解职，约於同年7，8月间回国。【注14】1929年，徐之中文版《围棋入门》由上海文明书局付印。笔者於2003年在《欧洲围棋史谈：贝谷利尼、徐去疾和西方第一本介绍中国围棋的著作》一文中对上述三本著作的成书经过已有较为详细的介绍，不赘。

徐同熙（去疾）的《围棋入门》是中国围棋史上第一部入门书籍，已故赵之雲先生在《围棋词典》中称之为一部“当时较全面反映围棋通识的专著”，乃是公允之论。其英译本则在欧洲围棋史上产生过相当重要的影响，尤其是在英国。

关于李威如

李威如，名国武，乃是晚清赫赫有名的合肥李氏家族长房李瀚章之孙，李经楚之次子。合肥李氏家族原先未定字辈，自李鸿章之父李文安这一辈起，始以“文章经国，家道永昌，福寿承恩，勋荣世守”十六个字排辈。

李氏後人在2001年新修《合肥李文安公世系简况》中，关于李国武的生平有如下记载：

国武，经楚次子。一八九一年四月初五日生，字威如。历任宁湘铁路工程局第二测量队委员、江苏交涉署秘书、沪海道尹署科员、沪宁铁路局地亩委员、赴俄聘问代表随员、驻俄鄂穆斯克总领事馆主事、驻俄海参崴总领事馆主事、上海造币厂筹备处筹备员、会计科员。

国武，通会计学及俄语，一生从事与此相关专业的工作。为人忠厚宽讷。卒于一九四四年，享年五十五岁。

清代棋家大都以字号行世，【注15】似已成惯例，一直沿袭到民国时期。後人但闻清末民初有棋人李子干与李威如，而尟有人知其名为李国栋（1878～1914）与李国武。徐同熙在《围棋入门》上亦以字“去疾”自署，或为原因之一。

有关李氏从兄弟的围棋事迹，流传下来的资料非常少，除了李子干编篡的《手谈随錄》和徐去疾《围棋入门》中的介绍，已故徐润周先生的文章《海上棋坛杂忆》可能是唯一的原始记录。徐先生根据棋谱推测，李子干之棋力对当时强手受先，而李威如稍弱。另据金天羽《弈人传》所列举的民国初年棋家，李威如大约是四手。【注16】

笔者在2011年1月与李威如之孙、上海交通大学李道棠教授联系，询问乃祖在西伯利亚时是否留下与徐同熙手谈的合影。因为驻鄂木斯克总领事范其光是李威如的大姐夫，郎舅在一起工作生活，留下照片的可能性总要大一些。

李教授回信告知：“先父在世时曾多次提起祖父一生爱好围棋，曾与段祺瑞先生、顾水如先生等切磋棋艺。”但家中兄弟只有长兄李道林先生（生於1937年）对乃祖尚有印象。“大哥道林回忆当时情景时告诉我们：‘谈起我们祖父的围棋情结，我还回忆及年幼在苏州随祖父住时，有一国内围棋名家，顾水如先生每每来祖父处手谈（日后顾先生的女婿恰好是我的同事）。顾先生一到，祖父就叫我回避，我不得不收起布满一地的小火车轨道和车辆模型（据称是德国克虏伯工厂送给文忠公的礼物）匆匆离开。’”然而，“因时隔久远，何况期间战火、运动不断，祖先遗留的资料和物件早已消失殆尽。”

李威如去世时，尚不及下寿（六十岁），令人惋惜。

合肥李氏家族“国”字辈中能棋者，有李国栋（子干）、李国武（威如）、李国珍；“家”字辈中有李家骥（德之，1903～？），家骥为国栋次子，过继给族兄李国熙（李鸿章之孙），棋力稍弱於乃父。【注17】朱伟先生在《上海304棋室轶事》的“戴文龙”一节中，提到1960年上海市围棋比赛，进入决赛的十一名棋手中有一人名李道传，【注18】恰与李家骥之子同名同姓，考虑到家学渊源，或即为同一人。若如此，李国栋祖孙三代，皆可谓善弈者。

多九公

2012-7-20

【注1】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文影像。编号：02-12-038-02-008

【注2】见《中国历史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汉阳钢铁学堂”条目。

【注3】《义国赛会须知》，《东方杂志》第7卷9期，1910年9月。

【注4】《政府公报》1913年9月23日，（旧）498号。

【注5】分别见《外交部饬39号》，1914年9月18日，《政府公报》1912年9月21日，（旧）855号；《外交部饬41号》，1914年9月21日，《政府公报》1912年9月23日，（旧）857号。

【注6】《外交部令146号》，《政府公报》1917年12月30日，（新）701号。

【注7】北洋政府官等与薪俸等级，见《中央行政官官等法》与《中央行政官官俸法》，《政府公报》1912年10月17日，（旧）169号。

【注8】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文影像。编号：03-24-007-01-028

【注9】徐同熙致外交部通商司周传经司长函。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文影像。编号：03-24-009-03-025

【注10】西伯利亚临时政府成立於1918年9月，先是一个五人执政委员会，11月18日起由高尔察克任最高执政。

【注11】《中华民国史资料丛刊：电稿·奉系军阀密电（第二册）》（中华书局，1985），“国务院等为派范其光任驻鄂木斯克总领事致张作霖等电”，第47页。

【注12】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文影像。编号：03-32-040-02-077

【注13】分别见《政府公报》1920年8月2日，（新）1604号；《政府公报》1920年9月18日，（新）1651号；《政府公报》1920年10月21日，（新）1681号。

【注14】徐同熙之解职，与其处理“龍湍”驱逐舰赔款一案有关，笔者将另行撰文介绍。

【注15】举例来说，清代围棋大家黄龙士（名虬）或黄月天（又名霞）、徐星友（名远）、范西屏（名世勋）、陈子仙（名毓性）、周小松（名鼎）皆以字行，以号行世的名家则有赵两峰（名穆尊），而施襄夏或施定庵（名绍闇）则字、号皆用。

关于赵两峰，嘉庆合肥县志（卷二十四方技）与光绪续修庐州府志（卷五十六人物志艺术传）有传：“州同赵穆尊，号两峰，精於弈，挟其技客京师，历游公卿间，时称善弈者均无出其右。著有《两峰碁谱》。”州同是清朝州一级的官名，从六品。

【注16】金天羽《弈人传》云：“今之名者，嘉善顾水如、宜兴潘朗东、吴兴张淡如、张静江、江都黄道子、无锡范楚卿、江宁吳祥麟、大兴伊耀卿、汪雲峰、合肥李威如、肃亲王耆善，皆为三四手。”

金天羽（1873？～1947），原名天翮，字松岑，江苏吴江人，自号天放楼主人，有《天放楼文言》传世。《弈人传》一文似原为某家杂志或报章所撰，收入《天放楼文言》（卷九）与闵尔昌《碑傳集補》（卷五十六）。

【注17】关于李国珍、李家骥之弈事，见已故徐润周先生《海上棋坛杂忆》一文。

【注18】朱伟先生《上海304棋室轶事》——《戴文龙》：

“小戴参加过1960年的上海市围棋比赛，那次比赛是六十年代参赛高手最多的一次。小戴与赵之华、赵之云、陈祖德、吴淞笙、章照原、马洪九、李道传等人进入决赛，另外还有刘棣怀、王幼宸、魏海鸿等国手直接进入决赛，以上11人有一张合影照片，刊登在60年《围棋》月刊上。那次比赛刘棣怀、王幼宸分获冠亚军，赵之华、陈祖德、魏海鸿、赵之云进入前六名。”

阿扬

学习了

zyzzhyzzx

认真拜读！！！！

johny

闻名已久的多九公，出手果然不凡。不过，徐去疾的《围棋入门》世面上还能见到吗？

飞扬围棋

多九公老师又回来鸟

忍柔当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