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
李 树
黄立和他的侍卫出现在御花园时,黄镇两根细长的手指正拈起一颗黑子,欲向棋盘敲落。这种熟悉的姿态使黄立改变了主意,他摇手制止侍卫抽出雪亮的腰刀,像往昔的任何一个中午一样,独自走到黄镇面前。
黄镇与宫女小娥的对局已至中盘,小娥正束手无策,无所适从,因此黄立在此时出现使她得以从混乱难解的局面中摆脱。她急忙站起身来,把繁杂无绪的谜团留给黄立破解。
对黄立来说,棋局的进程一望可知。那一团密集的白子形状呆滞,外围的黑子虽然散乱,看似出路颇多,但白子一旦出动,黑子就会在白子的撞击下织成一张越来越绵密的网,终将无路可逃。
黄立把棋盘上晶莹剔透的棋子一颗一颗放回到棋盒,对小娥表示这局棋已无可挽回。黄镇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黄立把黑白各二子在棋盘的星位上重新摆好,在黄镇的微笑尚未消失时,提议与他再下一局棋。
这个提议出乎黄镇的意料。虽然两人时常对局,但黄立对与他下棋感到索然无味,黄镇是他不屑一击的对手,只是碍于极力相邀才不得不与他枯坐手谈。在黄镇的房间里,黄立心不在焉,而黄镇全力以赴,尽管如此,黄镇仍然无法抵挡黄立在棋盘上势如破竹的进攻。黄镇从不复盘,那不过是重复一遍他如何不可避免地走向败局,让黄立再一次凭空取胜。黄镇更愿意在这时候远离棋枰,喝茶、赏花、睡觉或者在皇宫里游荡。这种态度令黄立在下一次对弈中感到更深的乏味。因此由黄立提出这种对他来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建议,黄镇禁不住会惊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黄立手里摆弄着莹白如玉的棋子,微眯着眼睛,道,不过,这不是寻常的一盘棋,我要用这盘棋来与你打赌。
打赌?黄镇的兴致更高了,我倒是愿与你打赌,只是我十有八九要输你。你想赌什么?
黄立伸出一只手掌,虚拟成刀的形状,向脖子上虚无地一挥,道,人头。
黄镇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二弟,愚兄虽下你不过,可是砍掉了我的人头,以后谁与你下棋?我倒宁愿输你些银子。
黄立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要赌你的人头。刚才我砍掉父皇人头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我差一点忘记了你。现在,银子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我只想要你的人头。
黄镇的笑容尚未来得及散去便已凝固。他慌乱地看看黄立身后的侍卫,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佐证,而侍卫立即抽出了腰中的钢刀,向他含笑示意。
黄立道,你下了这么多年的棋,却什么长进都没有,还要拖累我陪你坐这么多年,我快要被你累死了。
他说到这里,脸色忽然变得厌倦起来,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喜悦地说道,我很早就不想再与你下棋了,可是一直都做不到;现在终于等到与你下最后一盘棋。可惜,你总是不知道败在哪里,也许今天你能够明白一些。
黄立指着黄镇手边的棋子,开始吧,我让先,你执白。
黄镇面如死灰。此时此刻,他唯一的选择是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与黄立对弈,以此来决定生与死,决定即将揭晓的命运。在黄立的身后,侍卫的腰刀散发出清冷的寒意。黄镇手拈棋子,心乱如麻,犹豫不决。
侍卫失去了耐心,催促道,你下得快一点,我们还有事要做。
黄镇悄无声息地落下棋子,放在自己星位一角的“三·三”。
对于黄镇的应对招法,黄立几乎无须费神思索。从童年开始的第一次对局,他们就已经确定了各自的风格:黄立擅长凌厉的攻杀,而黄镇是步履蹒跚的防守和退让。即使在最后一局,黄镇依然踏入固有的套路,在棋局一开始就意味着重蹈覆辙。黄立想这只是一次重复,无非因为有一个畅快愉悦的结局才显得不那么单调。棋盘上已无多少乐趣可言,乐趣在于目睹黄镇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这个过程被集中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像一朵花打开绚丽的花瓣。这是黄立多年梦想中的一幅图画。
黄立信手而行,慌乱的黄镇脸色苍白无血。黄立感到了抵达深处的快意,拈起一颗黑子靠入下方白子。这击中了白棋形状的急所,同时击中了黄镇对败局的记忆。黄镇陷入了选择的迟疑之中。如果继续忍让,白棋并无死活之忧,但将在黑棋的先手压迫之下,像一只乌龟在边路上爬行,黑棋自然形成伸向中腹,舒展无比的厚势,对于黄镇来说,那是一堵无法穿越的城墙;如果反击,棋局将立刻混乱起来,黄镇毫无把握。不同之处在于,双方都无法预知棋局向何处发展,棋盘上的每一个空白都包含了各种可能。因循旧路已经没有意义,他的选择只剩下了唯一:寄望于不可预料的反击。
黄镇把棋子下在了强硬的上扳。头颅悬于一线,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坦然。
这背离了黄镇一贯畏首畏尾的风格,同时背离了黄立梦想中的图画。但对于陌生的战斗,黄立比黄镇更有自信,在他看来,黄镇不过在完成他应有的一次绝望出击。黄立轻飘飘地将白棋一举扭断,棋局从此进入激烈的攻杀。
黄立遇到了黄镇一生中最为顽强的抵抗,他对每一手棋必定苦苦思索,因为每一手棋都决定着生死之数。在黄立密集的攻击下,黄镇的“大龙”岌岌可危,却又数次像一条泥鳅那样在指间滑了过去,似死还活,似活近死。黄镇的应对之法并没有多少精妙之处,但也没有漏洞可寻。黄立看到了结局而无法抵达结局。激烈的中盘过后,黄立无功而返,双方形势竟然十分细微,进入官子局面。棋子犬牙交错,互为枝蔓,同时也互为边界。地域大致已分,似乎已无横生枝节之处。此时夕阳西沉,秋风微拂,御花园里漫过若有若无的菊花的芬芳。
黄立随手下在了一路的扳粘。这是黄立的绝对先手,但接下来的局面使他已无法再在这里落子,黄镇的一颗白子锐利地点入黑棋一块看似坚固的阵势,黄立因此而怵然一惊:此处竟是打劫活。
与其说这是黄镇极力逃脱近在眼前,他短暂一生中最后一个结局的结晶,不如说这是他在黄立面前第一个隐蔽的计谋。在即将抵达预设的结果前,黄立不经意的倦怠令他并不精密的计划得以实现,这个计划在无所畏惧中包含了最深的畏惧。黄立感到了深深的沮丧。
黄立不得不与黄镇展开无休无止的劫争。每一次打劫,黄立都必须应对,否则这块大棋将死去,棋局也将立即结束。黄镇终于得到了不再尾随黄立,亦步亦趋的机会,黄立却处处受制,随黄镇落子。为了打胜这个生死劫,他们在棋盘的各个角落寻找可资利用的劫材,就像他们童年时一起在池塘里捕捉青蛙。他们交替着落子,棋子敲落时单调的声音,仿佛雨珠滴落在他们童年时共同守望的空旷台阶。
黄立比黄镇缺少一个劫材。当黄镇最后一次寻劫,打吃黑棋一子时,黄立已无法继续抵抗,只能默默地粘劫,让自己这块棋在白棋的重围中成活。黄镇吃去黑一子。此时的局势已分外简明,只须划定最后的界线。当天空灰暗,暮色来临之时,黄镇落下了作为结局的一颗棋子。
吃去的那颗黑子使黄镇避免了杀戮的厄运。黄立搬动棋子,清点地域,黄镇束手以待。当黄立告诉他白棋以一子取胜时,黄镇的脸上呈现出似是而非、茫然无措的神情。
侍卫为等候这局棋结束,早已经疲惫不堪。他们抽出腰刀,但黄立向他们摇了摇手。
黄镇单薄的身体像一棵枯草在风中晃了一晃,谢陛下不杀之恩。
黄立略一凝眉,道,谁能猜到你还能胜我一局。不过,明年这时,我还要再来与你赌棋,你不免终有一死。
黄镇陷入他一生中最为漫长的一次睡眠。当他从混乱不堪,茫无头绪的梦境中苏醒,依稀听见盛大的鼓乐之声从远处细若游丝般瓢来。这种虚无飘渺的声音令他产生了无所依托的恐慌,于是高声呼唤小娥,但应声而入的是素不相识的宫廷侍卫。侍卫手按刀柄的样子使黄镇想起自己已是阶下囚徒。
侍卫对黄镇委靡的神态颇感厌烦,告诉他应该遵守新的秩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声叫嚷,无所顾忌。黄镇垂首低眉,出乎意料的温顺令他们十分满意,于是走出门外,对侍立在那里的小娥说道,你现在可以进去。
那让黄镇恐慌的音乐就像一次遥远的追忆,无法清晰呈现,却又四处漫溢,包围了他的身体。他注视着小娥,等待她说出一个能与梦境一起消失的答案。而小娥就像她从前回答他的询问一样,神情平静而又淡漠。
小娥说,陛下正在举行登基大典,我想那一定无比荣耀辉煌。
黄镇像一个幻想中的孩子,凝神倾听这已与己无关的音乐,仿佛倾听天外之音。它最初生长在黄镇并不迫切的期待之中,而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拨断了最后一根琴弦。黄镇想,这一根琴弦不可避免将在秋天断裂,它就像一根慌乱、无所依靠的手指。
这一天夜晚,黄镇在蚕豆般的灯光下,手捧着一册棋谱遁入了梦境。这一册棋谱只是黄立赐给他的浩繁棋谱里的一粒灰尘。他们曾经在一起翻阅这些前人留下的对局和当今棋士中盛行的招法,但显然黄镇未能有所领悟,他宁愿用更多的时间与小娥在暖洋洋的午后下棋。黄立为了在明年的赌弈中看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不让结局过于简单,把宫廷里几乎所有的棋谱都赐给黄镇研读。为了使他不过于寂寞,又把小娥顺理成章地赐给他作为唯一的宫女。黄立想,让他们在一起下棋,这是他喜欢的对手。黄镇想要认真地阅读它们,可是书页间散发出来的陈腐味道使他感到窒息和困倦。第二天醒来,棋谱已经被他在梦境中合上,像一册从来就未曾打开的书。
黄镇再一次侧耳倾听,昨日的音乐已经消弥在皇宫的各个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早朝时单调的钟声。小娥摆放好棋枰,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到黑白棋子之上,散发出微渺的光芒。黄镇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让小娥把棋枰撤去,提出到外面走一走。小娥知道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他们刚刚踏出房门,侍卫就伸手拦住了他们。黄镇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而侍卫注视着他苍白的脸,竟然答应了他。
不过,你们只能在院子里面,侍卫命令他说,不能走出半步。
院子里空空荡荡,小娥跟随在黄镇的身后,知道他正在捕捉御花园虚无的花香。院子方方正正,四周是高大的围墙。黄镇放慢脚步,以使狭小的院落变得宽广,像他熟稔的御花园;可是很快他们已经沿着墙边走了两圈,回到了起点。他们站在那里,注视着院子里的情景,小娥的一句话打破了清晨的静寂。
小娥说,你看,这个院子就像是一张棋盘。
院子里铺设着整齐的方砖,这些方砖的接缝之间形成了整齐的横线和竖线。小娥数了数,发现恰好是十九路格子,与棋盘上格线的数字不谋而合。而且,小娥发现了更为令她惊奇之处。
这是“天元”,她指着院落正中一眼青灰色的水井说道,我们是在棋盘上行走。
依照小娥的说法,黄镇停留的位置正处于这个虚幻棋盘的三路上,仿佛是一颗飞挂星位的棋子。黄镇因此露出了古怪的微笑,想起明年此时与黄立的约定。
黄镇说,小娥,你的发现使我能够读完所有的棋谱也不会疲倦。
黄立登基,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看到一片密密麻麻匍匐下去的人头,忽然感到难以抑制的心慌。这扰乱了他原本高昂的兴致,促使他作出了新的决定:砍掉这些令他不安的人头。
在黄立此前漫长的期待之中,杀人的场景时常出现在他的想象里。他手执钢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当他带领自己的军队冲进皇宫时,父皇的脸却充满不屑的神情。黄立深为恼怒,他举起钢刀砍向父皇的人头。在头颈分离的瞬间,他看见父皇的嘴唇张了张,似乎发出一声理解的赞许,脸上的神情安祥而又空明。黄立因此噤然缩手。
黄立扔下手中的钢刀,决定不再亲手杀人。但他面临着必须杀人的局面,这样才能建立新的秩序。黄立率领人马,或者把任务分派给他的那些对叛逆感到兴奋不已的部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白昼,完成了对朝廷重臣的包围。黄立(同时告诉他的部下)向他们提出一个千篇一律的问题:愿意为新陛下效忠还是为死去的皇帝而死。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们皱着眉头,犹豫不决,令黄立和他的部下很不耐烦。他们命令士兵砍掉这些迟疑者的脑袋,就在刀光一闪之前,迟疑者看到了问题的答案。他们制止了挥下来的钢刀,说,不。
这些在钢刀面前逃离了杀戮的人,匍匐在地下向黄立磕头,山呼万岁,使黄立心慌,使他对他们提出的问题感到了深深的怀疑。每日深夜,他在空旷的屋子里批阅他们呈递的奏章。越到夜深,他就越感到焦虑。那些奏章,陈述了他们迥然不同的建议,在他看来,建议的背后隐藏着他们内心的秘密和仇恨,令他无从决断。黄立因此认为自己当初的举动是错误的开始:与其让自己陷入选择和判断的困境之中,还不如那时根本就不必提出问题,只须一刀下去,困境又从何而来?
可是,那一刀已经失去时机,黄立必须为重建自己的秩序而寻找一个理由。从虚空中寻找虚空,黄立备感疲倦,因此把这个看起来无限漫长的过程交给了他最贴身的谋士。是这个人辅佐他在宫廷里造反,为他制定周密的计划,现在又需要他寻找杀人的理由。这既需要细心,又需要灵感,谋士因此而寝食不安。谋士明白自己不是寻找罪过,而是编造看上去圆满的借口,这样黄立就会安然地除掉他们,使自己逃离惊扰他睡梦的慌张。
一切都是黄立,同时也是谋士计划的一部分。谋士为此耗尽了心神,而那些死者在死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在生前却不知死从何来。
从冬天到秋天,黄立为他们建立了一个又一个坟墓。秋叶飘零,坟墓荒草凄凄,黄立杀掉了所有他想杀掉的人,秩序再一次被重建。黄立在御花园散步,无所事事,却又心事忡忡,因为他闻到了陈年的花香:有一件事情还没有做。
谋士不知道他所作何想,但仍然打扰了回忆中的黄立,以使他的计划最终圆满地完成。
陛下,现在只有黄镇还活着。
记忆从水底浮出,黄立差一点把去年的约定遗忘。这一日天高气爽,只适合下棋行乐。黄立立刻轻松起来,找到了打发时光的方式。
黄立向谋士说道,你去取一副围棋,让我来杀掉他。
黄镇从地下爬起,黄立看到他形销骨立,神情恭谨,青灰色的衣袂在微细的秋风中抖动。这使他想起了去年的情景,那时候黄镇衣着华美,在宫中与宫女们嬉戏玩乐,在与黄立几乎每战必败的对局之后,带着不经意的笑容起身而去。
黄立走进黄镇的小屋,弥漫在屋子里陈腐的书页气息立刻打消了他在这里一决胜负的想法。他们又去了御花园,这里对黄镇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小娥把棋盘摆好,像从前一样站在黄镇的身后。往昔重现,黄立道,你执白,我让先。
黄镇如同一个害羞的孩子,把棋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发出微细的响声。黄立不禁哑然失笑,仿佛看见他和小娥在那间屋子的一盏烛光下对弈围棋。黄立重重地把棋子拍落到棋盘上,但他很快发现声音并不能与棋盘上的力量相合。黄镇的棋就像一团棉花,恭顺柔和,散发出温婉的淳厚气息,令黄立只觉束手束脚,找不到该在何处出击。这与黄镇从前的棋风似乎如出一辙,却又截然有异,黄立备觉惊奇。他看了看黄镇的脸,黄镇面色平和,仿佛这只是在花丛中一次例行的对局。黄镇的样子和父皇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一样使黄立焦虑,他的招法因此越来越凶狠,同时因为缺乏深入计算而留下了无法收拾的破绽。黄镇一一化解了黄立的进攻,黄立以为击在要害的棋子在他绵密的抵挡下如同陷入大海的一根针。白棋步步为营,在黄立一番毫无收获的攻击之后,显示出对棋形凌乱的黑棋隐隐却又沉重的压力。此时攻守已经悄然易位,轮到黄立向棋盘的空旷之处逃亡。
黑白分明的棋子在棋盘上构成了一幅玄妙的图案。黄立的攻击充满了耐心,像在一匹白布上绣花那样认真。无声的秋风吹落一片花叶,落在了棋盘中心仅有的一块空白之处。黄立知道棋局已到此终结,默默地投子于盘。
黄镇站起身,垂首低眉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黄立道,你的书没有白读,又可以多活一年。不过,明年我还会与你再决生死。
站在黄镇身后的小娥张大了嘴巴,似乎对胜负的结局充满了疑问。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2 19:35:56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