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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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迎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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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手(有删节版)[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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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3 | 只看该作者
沿着这个念想推演下来,顺理成章,这"错"字如果应在自己头上,那么自己对施颜的百般不能释怀,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果然如此,陆游这三个"莫"字却也是应时应景到了极致了。一念及此,自觉混沌一团的思路已然廓清,胸中的郁闷之气随之长吁而出。
从杭州回来不久,俞先生已经让西屏随时准备师徒俩授先十番棋的对局,但西屏一直心绪不宁没有响应。现在,西屏心中芜杂的念头一除,忽然对自己有了信心,决定一回去马上就向师傅提出来进行十番棋的出师之战。
他已然明白,除了读书仕进一途,他惟有尽快提高棋艺,因为只有棋艺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俞先生最得意的两大高足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施襄夏来不及按规矩出师已回家闭门读书,若是从此不涉棋艺,这一个学生就是在巅峰之际半途而废,光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难以开颜了,谁知范西屏回到山阴后也是一蹶不振,不光在和他的对局中失却了想像力,就在和师兄弟们的授子对局中也毫无章法可言,战绩日见下滑。有时他这做师傅的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当初收他为徒是否过于悲天悯人了。他当然知道西屏是为情所困,但事已至此,如果总难以超脱出来,于棋来说,是境界难拓,囿于一得一失;于做人来说,是欠于达观,日后必然拙于支应,跌仆于途,这都是他这个做老师的所不愿见到的。现在见西屏从每日里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知道他已顺利地闯过一道情关,自是十分高兴。不过他万万没料到,冥冥中解开他学生心结的竟是五百年前的一位失意之人!
在和俞先生十番棋对局进行的过程中,西屏还一边抽空研读徐星友送给他的《兼山堂奕谱》,并复盘和那两个日本僧人的对局,欣赏其技巧,琢磨其得失,他的竞技状态也日复一日地在迅速回升。
可是,无论他怎么专心致志于下棋和研究棋谱,但有闲暇,不经意间,施颜的音容笑貌总还是宛然在目,他就是拿她没有办法!
施颜得知父亲应允了朱家三公子的提亲,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只是倚在床边默默垂泪。朱氏急得没了主意,和施襄夏轮流劝慰施颜。施颜对别人的话恍若未闻,那表情惟有一个无助可以形容。待到无人时,她便打开那幅没来得及送给范西屏的画,时而顿足流泪,时而破涕为笑。
躲在外面听风的家人便大惊小怪地报告老爷和太太。朱氏但知道女儿有什么动静都是更加添了一分担心,只有施闻道不为所动,沉住了气,他知道遇到这种事女孩家多多少少免不了要来这一套,就是寻死觅活的也见的听的多了,到头来还不是得听长辈的安排给送上花轿!
果然,到第四天早上,施颜卷起那幅题为可知深浅无的画,拖着疲弱乏力的身体,挣扎着梳洗打扮了一番。朱氏早得了耳报神的消息来到女儿的闺房,又忙不迭地招呼人给她准备吃的东西。施颜一脸肃穆对母亲道:你们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能有违,但这个人既是女儿的终生所托,决不能仅仅庇荫于他当官的父亲,他如能读书有成,自立于世,丢掉花花太岁的名头,女儿也就认命了。否则以他现在这样成天百无聊赖花天酒地混吃等死,你们如何能忍心强迫女儿跟了这样的人?!还不如让女儿死了干净!
朱氏得了女儿的这句话,赶紧先应了下来,再去向施闻道通报。施闻道见女儿性格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也怕出什么意外,这才答应向朱家提出交涉。
这边朱拭正在为他的小儿子朱亦平一个劲地催促早办婚事而头疼,媒人带来施闻道的话,说婚事要到今年乡试考罢才办,意思是要求朱亦平以读书求仕进,谋个出身。这倒正中朱拭下怀,本来他就替这个一味风花雪月的小儿子担心,但因浙江省乡试会试皆停,家境殷实又懒于读书的学子们无不如蒙大赦,也算找到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现在眼见乡试要恢复,夫妻俩跟小儿子说了几次,人家只当耳旁风一样根本不往心里去,满心就等着把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美人儿娶回家来好在温柔乡中销魂。现在恰好借未来的媳妇之口提出要求,儿子不依还真不行。
朱三公子不料还有这一附加条件,自命多情种子的他虽觉痛苦万状,却认为也颇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传统精神,当下满不在乎地应承下来。朱拭夫妇大喜过望,一边马上就着人回话,一边着人赶紧收拾闲置已久的书房。朱亦平向来自信心满满,果然拿出久违的热情,一心要让那个美人到时候无话可说只有仰慕崇拜的份。可可苦读了三天四书五经,就已经实在撑不住劲了。
因为按乡试的规矩,三场考试是首场四书三题、五经各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共需作七艺;二场是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择作一道;三场是经史时务策五道。这么多内容要凭空记诵,若是一直读书也还罢了,已是停了两三年,心气也玩得浮躁了,就跟朋友们喝花酒吟诗作对也是游戏而已,与学问是全然不相干的。可大话已说在前面了,现在连个退路也没有,真是越想越后悔。
那一帮声色场上的朋友隔三岔五来邀他出去散心,开始他还能抵挡得住,但几次一来,他终于把书一扔,跟他的朋友一起出门玩得个不亦乐乎!
施襄夏倒是能坐得住,打从妹妹逐渐恢复了生气,他就每日埋头于读书,和钻研棋艺一样认真。当读书过于困倦的时候,他才找出围棋来打打徐星友的兼山堂弈谱,或和施颜下一盘让子棋。怪得很,只要一下棋,他总是永无倦意,而且每到此时,他总会想到他的老师俞长侯先生和他的同门师兄弟范西屏等人。
可施闻道现在简直不能看到儿子下棋,只要一看到,他就会立刻拉下脸来。本来他让儿子学棋也不过是让他培养一种雅好,就像他让儿子从小学琴一样,从来也没想到以此为立身之本。在施闻道的心目中,只有读书仕进才是他对儿子的真正期望。因为当年自己就是在乡试这一关打了磕绊,要不然何至于到偌大年纪还要腆着脸钻山打洞去谋求给人家当官的人做师爷呢!
雍正五年,浙江省恢复了乡试。
在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中,乡试一关最为重要,因为过了这一关秀才就变成了举人,具备了做官的资格。故乡试之前,还有一次由各省学政主持的科举考试,成绩居各等之前十名的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也正因为是本省学政主持,所以凡有些头面的人,他们的子弟差不多都能轻而易举地过了这一关。乡试则不然,主考固然是由朝廷直接选派,乡试的防弊制度也堪称完备,想在其中玩点花样还真得冒绝大的风险。
乡试三场考试有个说道,首场通经而穷理,次场通古而赡辞,三场通今而知务,当然是以首场为重。而在首场考试中又以四书为重。通经穷理,说来轻巧,其实要硬碰硬地耗去学子们无数个日夜,谈何容易!
因此不管防弊的制度多么严密,还是有不少考生铤而走险在考试中作弊。其实作弊一旦被发现,结果是非常严重的,前些年就有人怀挟片纸被查出,先于场前枷号一个月,再问罪发落,这一生再也休提功名二字!
尽管如此,朱三公子还是决定用自己的聪明来和考场的防弊手段较较劲。
他这个决定其实是完全忽略了监考官们的经验和能力,也低估了此前作弊考生的想像力。在这样一个顺风顺水的官宦人家长大的人,难免对自己未来的前景过于乐观,对万一受挫后的结局视而不见。惟一的实惠是那帮朋友对他应考前的大将风度赞不绝口,说他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说他是乱军阵前仍从容,说他是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后来到酒酣耳热的时候干脆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等等。为了这些溢美之词,朱亦平不知多喝了多少冤大头的酒。
位于青云街的杭州贡院作为乡试考场其防弊措施也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着。
为了防止考生贿赂主考官作弊,主考官一向是在圣旨下达后五日之内即离京到各省城去主持乡试的。赴任时主考官不得携带家属或过多的仆人,不得会见旧友,沿途不得游山玩水,以断绝与外界的交往。其他与考试相关的诸如房官、监临、知贡举、提调、内外监试等官员在乡试期间也同样要断绝与外界的交往,他们的一日三餐及其所用物品的进出必须经过检查,这就叫做"锁院"。
为防止考生贿赂官员,利用贡院房舍整修或其它时机,将预先写好的文字埋藏于房角等隐秘处,待进入考场后再拿出作答,在开考之前,派官员细检一遍贡院1200多间号舍的边边角角也是例行公事。
至于防止考生夹带东西进考场,则属于常规防范,无非是要求搜检之人到时候更加细心尽责一些而已。随着搜检人员经验的日渐丰富,要想光天化日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把东西夹带进考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
朱亦平恰恰动的就是这班搜检人的脑筋。
在大家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最不可能成功的地方,就是机会最大的地方。这就是朱三公子的聪明所在了。
开考前几日,青云街上居民家凡有空屋的都租给了各地专为青云直上而来的赶考人。各种店铺的生意也比往日要兴旺得多。年轻的秀才们有的在作开考前的最后冲刺,吟哦不止;有的同乡小聚,预先埋下但有前程相互提携的伏笔。
朱亦平毕竟心里不踏实,寻个空独自一人悄悄到青云街走了一趟,看到官兵们对居民家所养的鸽子都要收缴,以防为考生作弊所用;又挨门逐户地打招呼,不准越墙朝贡院里扔任何东西,不厌其烦地告之一旦发现绝不轻饶云云,这位朱三公子算是初步体会到一点临考前的紧张气氛。
可是,现在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朱亦平来到考场杭州贡院的时候,进考场的入口处已有不少人提着一应物品在等待验明身份。他心里有点打哆嗦,脚下的靴子显得格外沉重。他手持着一张乡试卷结票,上有自己曾祖、祖父、父亲、老师及邻居的名字,还有两位保人的画押,另外,上面还有些文字对本人身材、面貌、痣、胡须等特征进行一番描述。这张纸除了进场时需用以外,在领取考卷时还要再次查验考生真实身份,以防冒名顶替的事发生。
朱三公子早早安排人花重金买了一本四书全注和一本五经全注袖珍石印微刻作弊书,这种书字小到一粒米可以盖住六个字,但字却异常清晰。此刻这两本厚达数十页的袖珍书就藏在脚下的靴跟里。所以他走路时格外小心,真怕一不留神那两本小书会因自己的一个小磕碰而掉了出来!
跟在众人后面排队,好不容易捱到贡院门口,这个门俗称龙门,一进龙门就有差役排成两行进行搜检,考生要主动开襟解袜,鱼贯而入,每两个差役搜检一人,手脚都很麻利。朱亦平见搜检自己的差役面无表情,心下不由大乱,特别是靴子脱下来被一个差役拿在手里端详时,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一声一声的心跳。那差役不经意间朝自己眨了眨眼,挥手放他过去,他还不相信似地睁大了眼傻看着人家。
进来后随众考生先去孔子牌位前参拜了,见人们又往西边去,一问说是去参拜恩鬼和冤鬼的便掉头不去,在贡院里转了几圈才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号舍,他放下考试用的一应物品,定了定心,对自己将要度过三日两夜的考试专用号舍打量了一番。这间号舍不过一托见方,一张案几占了一半面积,考试时做桌子,晚间就是卧榻了。号舍三面封闭,一面敞开,光线不甚充足。想到有无数人为了前程在这里受过罪,现在竟然也阴差阳错轮到了自己,他不由长叹了口气,耐着性子等着来人发卷子。
待发过卷子,那巡查的人一会儿一趟走过来走过去,朱亦平发现连脱下靴子的时间也没有,只得打点起精神,一边磨墨,一边权且先琢磨起题目来了。
那打头的题目出得煞是怪异,叫"身欲修",他琢磨了半天竟不知出处何在。隐约还记得宋词中有几句叫"忽若巍巍山巅,荡荡几如流川。聊将娱暮年,听之身欲仙"。这身欲仙与身欲修倒有几份相若,但这几句词却是用来吟咏风琴的,与四书中的身欲修如何能挂上边?唐诗中自然也不乏"猿鸟共不到,我来身欲浮。四边空碧落,绝顶正清秋"这样的句子,可这身欲浮是游山之感受,与身欲修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越想越头大了。
原来这题的出典乃是大学中开篇内容,其中有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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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3 | 只看该作者
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出题目的人照惯例把句逗断得不在那地方,也没有出格。这道题摆明是人人皆知的,只不过就算你知道出处此题也未必能得满分,因为毕竟还有个持论高下的区别。
朱亦平却实在想不起来这三个字的出处。不过他越是想不出越是暗自庆幸,心道幸亏有准备,不然的话第一道题就吃瘪了,后面策论什么的更没法对付。情知反正凭自己想是想不出什么道道了,反而安心下来,左顾右盼瞅着合适的动手时机。
大半个时辰后,那些巡查差役明显懈怠了些,他乘机悄悄脱下一只靴子,用毛笔杆撬靴跟处的机关,可意外的是,这些机关设计得非常严丝合缝,以至于他忙了一头的汗,根本就没法撬开!他又不能拿起来可劲摔,稍有点动静就会自找麻烦。他后悔当初只想着如何躲过搜检,却没想到在贡院里用什么东西能把它打开。
听听又有差役的脚步声传过来,朱三公子赶紧穿上靴子,干坐着,傻了眼!
再看看后面的题,越发不着调了,还不如身欲修来得亲切些。他愣了半天,伸手取过一张白纸奋笔疾书:身欲修,区区乡试足矣!
仔细端详自己这几个字,他感到写得还真叫潇洒飘逸!
毕竟,他在书法上还是下过多年苦功的。
至于这通经穷理到底有什么用,他真的搞不懂。他开始觉得脑袋有点发晕了。
了。
三场考罢,青云街上这天到处是呼兄唤弟的声音。有的考生自觉考得不错,走出贡院时虽有倦意,但仍是神采飞扬,朋友家人拣日子不如撞日子,立马张罗着找地方摆酒庆贺。但大部分人走出考场时还是面如死灰,显见得这一场算是陪太子读书了。
一般人就算有副好身板也架不住在贡院里三天煎熬,施襄夏对自己的身体能抗得下来三场考试也感到实在是奇迹。本来就一直喝着中药,可上了考场既不准让人送药也没地方熬药,就这么咬牙挺着,居然也给挺下来了。
他交完卷子随众考生走出考场时正打算张一张有没有家人来,但见一个考生面色苍白踉踉跄跄地跨出门槛,挟在腋下的一卷东西散散落落在往下掉他也毫无知觉。突然身后有人大声嚷嚷道:朱公子,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在号舍的两个夜晚朱亦平均未安眠,眼睛下面已是出现了乌黑的一片,加上后两场是一场不如一场,情绪的低落使得他走出贡院时已是一副精神恍惚的状态,恰在这时有认识他的人喊了这么一嗓子,吓得他魂飞魄散,以为是靴跟下面的袖珍书掉出来了,一着急竟尔委顿在地晕了过去!
考生一出贡院的门口就昏过去的事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就是从贡院里面直接往外抬也不算很出格,可施襄夏一听是姓朱的公子就不免留了意,见一群人拥上去抬的抬,抱的抱,把那公子弄上了轿子,终是好奇不过上去恭声打问一句,虽遭了呵斥,但也证实了果然是巡抚朱大人家的三公子。
这时家人也找到了他,帮他拿了考试用的什物,他一边慢慢踱着步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朱三公子那副狼狈相却不知如何去跟妹妹说。
施襄夏一到家,施闻道和朱氏早在门厅里等候着了,见儿子气色不错,施闻道笑着对朱氏说:你看看,我说过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材料,你信不信了?
施襄夏便把三天来的考试情况一一说了,但要说到底考得怎么样,就说不上来了。毕竟歇了那么久没读书,苦读几个月就想找补回来谈何容易。
朱氏忙岔开话题道:还是先去歇着,不着急想这些事。
施襄夏应了声,径去后面屋找妹妹说话。
施颜听见前面这么多人嚷嚷,要放在以前,早一蹦一蹿地出去凑热闹了。可现在她心事重重的,一举一动都比原来沉稳了许多。她知道哥哥见过父母后,肯定会过来,就静静坐在那里边想心事边等着。
她很羡慕哥哥,或者说很羡慕男人,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纵使做不成也不会留下遗憾。比如说读书应考,在男人看来似乎是苦不堪言的事,但身为一个女孩就算想做却没有任何机会,就剩了长大嫁人这么一件大事,可嫁给什么人也还是由不得自己做主!
小时候她总喜欢扮作男孩模样,潜意识里就是觉得扮成男孩就可以享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特权。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女孩不能这样,女孩不能那样,包括那些从女孩长大的女人们。她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要按她的愿望,她很想学南北朝时的奇女子娄逞,既读书做官又弈棋谈诗,就算最终给人发现是个女儿身,让皇帝一道圣旨贬回原籍,也让那些男人知道原来女人并不比男人天生就笨些!
施襄夏进门时,妹妹的一脸严肃劲还没消散,当哥哥的还以为自己得罪了妹妹,连声问:怎么啦,又不开心?也不问问我考得好不好?
施颜这才回过神来:看你那样子,定是考得不错啦?
没晕过去就算不错了,那里谈得上考得多好?施襄夏这么一说倒想起了朱三公子,不由脱口而出道:我在出考场的时候遇见了朱亦平。
朱亦平是谁?施颜的表情略带惊讶。
施襄夏吞吞吐吐道:就是那个朱三公子么。他出贡院的时候晕过去了。
施颜把目光移向自己正在画的画上,不再问什么。
其实她的问题真的很多,很多。
朱拭夫妇见宝贝儿子朱亦平给抬到家时犹自未醒过来,不由慌了神。有略通医道的老家人试过脉象后安慰道:公子是倦极了,应无大碍,让他睡足了就没事了。
朱拭这才招呼众人散了去。这一程子他不光为三公子的事烦心,自己的事就够头疼的了,因为早几天他就风闻有钦差来暗查海塘工程的款子用项。虽然他相信朝廷对他的清廉自守是有定评的,但他知道自己的弱项是琐碎的钱粮杂务,这里面究竟有无差池他实在没有把握。
因为这些杂务都是当时的师爷施闻道负责处置,一向有什么夹缠不清的事,能办妥的他一般不会再来给自己添麻烦。
大的经略他当然是清楚的,可一个浩大的工程牵涉到的行当太多,处处都离不开银两。这里面最绕人的就是实银虚银及其换算。虽然制钱是通行货币,但国家收支仍用银两为计算单位。实银就是不管其形式大小重量成分如何只要有实物的就算,比如浙江省的元宝银和小锭子。虚银是理论上的货币,比如纹银,是法定的一种银两的标准成色,属虚银中最早的一种,成色约为九三五点三七四,即每一千两纹银含有九三五点三七四两纯银。习惯上是每百两纹银须申水六两等于足银。只要涉及到这些银钱往来,施闻道虽然也将往来大账目报与他听,但用不了半个时辰,他的脑子笃定就成了一团乱麻。
蠲免和工赈的账目也很麻烦。蠲免即为遇灾时免除钱粮赋税,对灾地钱粮获准蠲免之旨未到而本年钱粮已征则应转到次年再行蠲免。往往有官吏以为老百姓不懂这里面的名堂,在这上面蒙混隐匿,一旦被发现,则以侵盗钱粮律治罪;工赈即以工代赈,民出力以趋事可以赈饥,官出财以兴事可以赈民,是一举两得的办法,但这里面也有许多可玩猫腻之处。这些都是不远不近围绕着工程的账务。朱拭虽然自命清廉,但自己的下属操行如何就不是他能够保证的了。
就说这个施闻道吧,他本是海宁人,却素来以绍兴师爷自居,明知祭海弄潮是个风险极大劳民伤财的事,却只拣好听的说,怂恿得他为讨一个还不定将来当成当不成皇帝的小孩子的欢心,白白淹死了许多人,花了许多不需要花的银子不说,最后还让他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虽说最后把他辞了馆,究竟不能尽释那一腔平白无故上人家一个大当积攒下的恶气。所以对小儿子中了邪般地一门心思要和施闻道的女儿成亲一事,他内心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只不过这个小儿子是被他从小给宠坏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莫奈何而已。
正沉思间,下人来通报说三公子醒了,朱拭一听,忙来到儿子房间。夫人已是闻讯先到了,坐在床沿流着眼泪问长问短的。
朱亦平面色灰暗,全无平日的神气,好不容易明白是平安回到了家里,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口中没来由嘟嘟哝哝地怨道:都是你们让我去考这劳什子试,给你们害死了!
朱拭一听儿子自己没考好倒把责任往父母身上推,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但见宝贝公子都这副德行了也不忍跟他较真,便强作笑颜道:儿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来个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嘛。
当娘的在一旁也想起来了,帮腔说:是啊,平儿,是你自己答应人家的。
朱亦平迟疑道:人家,哪个人家?
就是你自己在西湖边相中的那个女孩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为她摘星星摘月亮么?怎么转眼就把她给忘了?
朱亦平恍然大悟道:就是她,就是她给害的!还想要我给她摘星星?我不要再看到她了,我不要她啦!我要休了她!
朱拭一听却心下暗喜,又怕儿子再反悔,还得再讨一句口实,便笑道:你还没跟她成亲呢如何谈得上休人家,只能是退婚而已。真的要退婚?儿子,这可是你说的哦!
施闻道听说朱家悔婚,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当初是你家儿子死乞白咧要和向我们家颜儿求亲,这会儿说翻悔就翻悔呀,当我们家是什么人啦!
气归气,又拿人家巡抚大人没办法。一张老脸憋得铁青,那双眼睛骨碌碌转分明在想辙怎么才能挽回面子。朱氏见老爷憋成了个火药桶,碰不得,悄悄走出去跟儿子通报消息。
谁知这兄妹俩已经从嘴快的家人那里得到消息,正说着这个事呢。朱氏进来见兄妹俩眉飞色舞的样子,猜是已听到消息了,悄声说:老爷都快气炸了,你们还乐呢!
施襄夏笑道:那小子肯定是考得不行怕小妹不理他,先说悔婚,好挣个面子么!
施颜正色道:从今往后,再也休提成亲的事!我是任谁也不嫁的了!
朱氏道:这话你也不用跟我说,去你父亲那里说才算数。
施颜负气道:我谁也不用说。一面说着一面抽身回到自己房间,不多时已换了一身男装回来,对母亲道:以后我就这么穿,谁要再逼我嫁人,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好了!
朱氏以为她随便说说,谁知她每天还真以男装为常。施闻道自己招揽了这么件窝心事,对女儿自觉有愧,只索由她去。施颜有时和哥哥一道,有时也独自一人去亲近山水,写生作画,越发觉得方士庶指教的在理。
施襄夏因读书应考久未认真研究棋艺,这阵子稍有闲暇也常去徐星友宅盘桓。徐星友当然满心高兴,和小伙子从授三子开始打升降,施襄夏最好的战绩曾打到授先。
徐星友受朋友之邀北去湖州,施襄夏有幸随同前去,在那里他认识了另一位围棋国手,鹤发童颜的梁魏今。和他们在一起,不管是同他们下授子棋,还是在一旁看他们之间对弈,施襄夏都感到收获颇丰,自己的棋力也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提高。
一日他们一行人在南岘山下欣赏潺潺流泉。梁魏今因几天相处对施襄夏颇有好感,见施襄夏行棋有拘泥于一处的毛病,有心点拨他,便出题道:小伙子,你从这潺潺流泉中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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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3 | 只看该作者
徐星友和他对视一眼,已知其意,且笑看施襄夏如何作答。
施襄夏略一思忖便答道:我看到这流泉是千沟万壑汇集而成。意思是自己的棋力能提高是吸取了诸位老师的谆谆教诲,话中自然暗含晚辈应有的恭敬谦逊之意。
梁魏今点头道:这话自然是不错的。徐兄呢?
徐星友道:我看到泉流自然弯曲又不失方向。
梁魏今明白他也看到了施襄夏的弱点,补充道:小伙子,你可能看到这泉流时而成飞瀑时而成池塘?
施襄夏举目四顾却不见飞瀑和池塘。良久才会过意来,道:先生是说要从眼前的景象中跳脱出来,时时留意前因和后果?
梁魏今不由抚掌大笑道:果然有悟性,小伙子将来的成就定在老朽之上!
从湖州回来后,施襄夏一边埋头研究棋艺一边在等着乡试放榜的消息。
月余后放榜,果然朱亦平名落孙山。施襄夏勉强中了个副榜贡生,一家人都已是喜出望外,施闻道那一阵子走路也不由自主地总是昂首挺胸。谁知没过多久,巡抚朱拭因海塘工程中工赈款项出入不符有失查之责而被朝廷去职,施闻道在这件事情上自是脱不了干系,也牵连了进去。查到年末时,杭州的房产被查抄罚没了,朱氏只得带着一儿一女回到硖石镇老家。虽然最终因款额不甚大施闻道未受牢狱之灾,但他回到老家时昔日那种精明强干的外表却已荡然无存。
只有施闻道自己心里清楚,那时朱拭儿子悔婚,他因一时气不平便以匿名方式诬举朱拭贪贿。原打算恶心他一把就罢手,谁料到这事碰到个顶真的人手里,专办此事的钦差大臣要求彻查,查来查去却把工赈款项的事抖落出来了。而这却恰恰不关朱拭的事,全是施闻道与他人合伙做下的。朱拭虽是因失查而去职,但于他的官声并无大碍,朝廷若要启用他不过是一纸公文而已;而他施闻道作为师爷一行名声只要一败,这辈子却显然永无出头之日了。
施闻道心中的痛悔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哪!
明月当空,瘦西湖上的一个画舫里,汪一凡正在和宾朋们欣赏氤氲薄雾中的水边景致。
范西屏在扬州盐商汪一凡的宅子里呆了已有数月,教他的小儿子汪文箫下棋。因汪文箫每日还要跟着先生读书,西屏的时间倒也宽裕,有空就自己打打谱或去程兰如宅中讨教棋理。反正汪宅里每天的宾朋食客也有十多个,也不在乎多闲他一个人。
扬州居交通冲要,是中部各省食盐供应的基地和南漕北运的咽喉,因富渔盐之利,颇受朝廷看重。也正因为如此,扬州多的是巨商大贾,各种销金买醉的所在也应运而生。
瘦西湖上的花船就是这样的场所。花船的种类有歌舫、酒舫、乐舫、诗舫、灯舫、菜舫、膳舫、歌舞舫等。这些画舫好似一座座可以移动的亭台楼阁,游人透过花窗,可观赏湖畔景色。每当月满时,游人往往喜爱乘舟夜游。因为月下的瘦西湖更别有一番丰韵,一番情致。
扬州的盐商最喜欢在这种环境里款待朋友,因为对他们来说,银子不是问题。
在扬州的盐商中,汪一凡不算最有钱的,但他的宅子也是青砖黛瓦的高墙大屋,雍容大度的磨砖门楼与繁简得宜的砖雕浑然一色;宅后花园因势布置山石水池与花木之景,使之小中见大,情景交触。不要说居室数量和设计之精巧,单是这气势就是杭州绸商吴令桥的住宅没法比的了,这是西屏进了汪宅的第一个印象。
他对东家汪一凡也渐渐有了些了解。
汪一凡早年以贩私盐起家。当时全国划分十几个盐区,浙江盐区是其中之一,浙盐在周边数省行销。但奇怪的是在浙盐区靠近两淮盐区的地方,人们不能买就近便宜的两淮之盐,只能吃价高的浙盐,因此导致越区贩私盛行,官盐反而运销不畅。汪一凡做的就是把两淮的盐想方设法运往浙江,以赚取其中的差价。这生意一是危险二是辛苦,还是真正的"不足与外人道也",只能自己扛着受着。官盐的生意就不同了,盐商向盐运司交纳现银即可办引销盐,毫无风险可言。只是每年派行新引时,都以纲册所载各商持引原数为依据,册上无名者不得参加,故只要想到办法拿到盐引,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在这一行中做下去。
直到汪一凡做了官盐生意后,他才知道赚钱的门径还有很多,吃苦和冒险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最不受人待见的方式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道他当年历史的人越来越少了。加上他广泛结交朋友,上至盐政官员,下至落拓文人,又兼以乐善好施,因此在盐商中也颇具侠义之名。
尽管汪一凡在生意上可谓一帆风顺,但他在欢场上却是个大大有名的冷面王。他的生意伙伴都知道他在欢场只是花钱买个热闹,绝不会为谁动真情。这其中的原委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十八年前,汪一凡还在做私盐生意时,在杭州欢场上邂逅了年轻美貌的柳娘,一来二去便迷上了她不肯离开,于是不管不顾将她赎了身,丢下生意在杭州置了房舍,和她过起小日子来。可手中的银两毕竟有限,不多时便有捉襟见肘之虞。跟柳娘又不敢说是做贩私盐买卖的,无奈之下他重重拜托杭州的熟人请盐政官员帮忙通一通关节,看能否弄到盐引,在杭州做官盐生意。谁知这官员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光要钱,还借酒遮脸在柳娘面前做出种种不堪的举动,柳娘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他的钱也就算打了水漂。不光如此,后来他回扬州又做了趟私盐生意,在运途中查扣他的正是那个盐政官员!
这一趟生意弄得血本无归不说,还给关了几十天,等到他再来见柳娘时,她已经搬家走了。他寻了多日毫无音讯,终于死心回到扬州。后来做官盐生意发达了,交往的各色女子不少,但从未有一个女人像柳娘那样让他怦然心动,难以忘怀。
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对每个人是否都一样?
范西屏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因为拘不过汪一凡的面子,再说郑克柔程兰如等是他素来敬慕的,有他们在座他也不觉尴尬。只是看到画舫上的女孩一个个举止轻浮,随意与人调笑,与他所亲近的女孩大异其趣,他不免心有旁鹜,始终不得开心颜。
当大姐嫚屏点破柳莺对他的关爱之情时,他震惊;当得知施颜有了自己的归属后,他痛苦而又无奈。
他不知道,对于爱情这篇大文章,他不过是刚破了个题呢。
施闻道的正室夫人许氏是硖石镇一乡绅之女,没读过什么书,但丈夫长期在外做事,多年来自己一个人带大了三个孩子,从一个娇惯的小女孩磨砺成一个处事干练的母亲,虽说孩子们没有成什么大气候,但长子已经有了家室,一直打理着家中的田产和街口的店铺;两个女儿也各自出嫁,长女业已有了一个宝宝。当了外婆的许氏含辛茹苦多年总算功德圆满。
她一直不知道施闻道在外面早已另娶了侧室夫人,故听说朱氏带着一双儿女来到硖石镇时,她的反应是异常激烈的。她着人立即把儿子施襄元叫回家来,指着一封书信让儿子看,一边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这老东西,在外面做下这样的事也不告诉我,现在犯了事,倒把人往我这里一推,我的命好苦呀!
施襄元约有三十岁模样,遇事倒还冷静,读过父亲的亲笔信后问:他们现在在哪儿?
许氏道:送信的人说他们住在镇上的客栈里。那个狐媚子敢上门来试试!
施襄元见母亲持这种偏激态度,摇头缓缓言道:母亲,这不是他们的过错。眼前要紧的是父亲的案子到底如何了结。只要父亲能平安回家,一切都由他老人家作主处置就是了。
许氏这才发现儿子说的确在点子上,开始为施闻道着急了:杭州府那么大地方,我们上那里去打听老爷的案由呀?
施襄元却有了主张:我去客栈见一见他们,也许他们有相熟的人可以探得一点消息呢。
许氏哪里想让儿子和他们那一家人见面,但一向未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她也拿不出其他的主意,无奈之下也只得应允了。
这朱氏在客栈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施襄夏兄妹俩在下棋消磨时间。这当儿客栈的伙计引了施襄元来见他们。
施襄元见朱氏长得端庄,并无狐媚之相,不觉减了敌意,躬身一礼道:这是二娘吧,这两位看来是弟弟了。在下施襄元,奉母亲之命前来,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包涵。
朱氏慌得不知如何答礼,只是"啊"了一声,再无下文。施襄夏只得上前一步与这位大哥说话。介绍了母亲和妹妹后,施襄元朝施颜歉意地一笑。施襄夏又把父亲现下的处境约略说了一遍,说可能再过几天父亲就可以回家了。这两天安顿好母亲和妹妹他就准备再去杭州。
施襄元放下心来。接下来这个题目比较棘手,他委婉地请他们在客栈再住几天,待父亲到家收拾安排一下再请他们搬回家。说完这些话,大冷的天他额上也渗出汗来。
施襄元走后,朱氏和两个孩子商量,摆明是大太太有排拒之意,只好等老爷回来安排,免得先伤了和气,以后再想好好相处就不容易了。
施襄夏兄妹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要和许多从来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相信未来生活上的麻烦事肯定少不了。想到这些,他们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第二天,施襄夏再赴杭州,请徐星友帮忙打听案情,疏通关节。几天后,施闻道和施襄夏从杭州回到了家。
经这一事,施闻道明显见老,背都有些佝偻了,但他在家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依然存在,一到家就叫人接了朱氏回来。许氏一见朱氏比她年轻,长相也好,目光不免透出怨毒,但也不敢过分,好在毕竟是正室夫人,遂以大太太身份坦然受了朱氏的跪拜之礼,各自安置。
旧历的年关到了。镇上的人家鞭炮放得震天价响,走亲串友的也穿得光光鲜鲜的,喝了酒的满面赤红在街上打着绊走道,引来许多小把戏看人家耍猴戏。
这家人各揣心思,热闹自然谈不上。许氏见施襄夏生得清秀,行为举止周全得体,倒是不甚反感,只那小妹成天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束,又爱到处转悠看风景,实在不成个体统,在老爷面前嘀咕了几次,老爷也宠着她不说什么,心里可就存着气了。
正月初五是财神生日,大家小户门前各悬灯二盏,中堂陈设水果、粉团、鱼肉等物,无非是图个吉利,可许氏正着人安排这些俚俗陈设时,施闻道不知为何动了怒道:什么财神,不要摆那东西。说罢躬着背一个劲地咳嗽。
已经摆好的东西都给悄莫声地撤了。
老爷脾气越来越大,最好别去惹他,这一点,施家上上下下全明白。
过了正月,有不少媒人得了消息,说施家小少爷乡试考中副榜贡生,虽是候补,也算做官有望,纷纷前来给施襄夏作媒,大太太许氏对此事不甚兜揽,但显得很有主张;朱氏心里着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因为这种事理应大太太张罗,自己热心过头事情不是不成,就是成了这媳妇也是个天然的受气包,将来有无穷的麻烦。可是施襄夏却也是淡淡的不甚起劲,不是和妹妹下棋就只是一个人埋头研读棋谱。这事也就拖了下来。
五月间,施襄夏果真得了消息,因得了力荐他以副榜贡生做了翰林院待诏,这自然是徐星友一干人的道行。待诏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对于施家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喜讯。毕竟施家出了一个京官哪!
一家人便开始忙着给他准备行装。
许氏算计着施襄夏若在京城容身后把原本在杭州过日子的三口人全给接去,她可不啥也不落了?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撺掇着老爷给他娶媳妇。心想一成了亲施襄夏只会带着媳妇走,因为新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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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3 | 只看该作者
是不会喜欢丈夫带着公公婆婆出门去的。若不带媳妇走更好,因为那样也是绝不会带其他人出门了。
出远门前先成亲在地方上也有传统,施闻道当然不反对,许氏便去请媒人打听有无门户相当人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孩。
施襄夏因妹妹婚事的反复,非常害怕遇到一个不喜欢他或他不喜欢的女孩,但这种事情又由不得他作主,只得抱着个听天由命的态度,无事便来看妹妹作画。
施颜想到哥哥这一走,她一个人连个说说闲话的人也找不到了,更加闷闷不乐,不免拿雪白的宣纸撒气,好好的山水也被她用半干不干的笔锋画得苍凉萧索。又在孤峰之侧画上一草庐,前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有棋盘,零零星星摆放了几枚棋子,却不见人迹。
下棋的人杳无踪影,施襄夏一眼就看出妹妹心里记挂的还是范西屏,无非是寄情于笔底山水,为错过的姻缘默默追悔而已。
他早已听说范西屏去了扬州,以教棋谋生,有程兰如在旁点拨,相信自己的棋力现在已无法与他匹敌,但对西屏目前的生活详情却也得不到确定消息。回溯起在山阴学棋的日子,施襄夏自有一番感慨,尤其是西屏每日里为打探妹妹的消息刻意和他套近乎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当下不忍点破,遂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女孩子家画这种光秃秃的山做什么,不准备给哥哥画一幅像样的画带着出远门?
施颜如在意料之中,接口道:这就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是下棋的人么?此画题为"极目纵横意",如何?
施襄夏为妹妹的应变机敏而暗自纳罕,却又不能收下她寓有深意的画作,只得打岔道:当然好,只不过要劳驾妹妹暂且替我妥妥贴贴保管着,省得这趟路上给弄丢了。
不几日,媒人便有消息了。其实干媒人这一行谁手里没十个八个男女生辰八字的,只不过要显得慎重起见,捱也捱它几天,说是忙着在打听呢,日后也好在酬劳上加些斤两。这回说是好不容易打听实了,离镇不远有一家殷实乡绅,姓魏,有女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下得一手好棋,可算是小家碧玉,又不乏大家闺秀的举止风范!总而言之,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里就得说媒人的嘴上功夫了。事实上,这女孩长相一般,年龄也打了点折,一双桃花眼还透着不安分。这媒人已为她做过两次媒,都是轮到小伙子来相亲时,不知何故两下里没对上光,就怪父母办事不牢靠,让她丢了脸,寻死觅活好几回了。媒人的声誉自然也大受影响。这次因得知施襄夏从小学围棋,家里人临时找人教她入门手段,这女孩也有可一可再不可三的决绝劲,不几天就明白活棋最少得两个眼,以及金角银边草肚皮之类的常识。
三茶六礼的程序过得意外顺利,一转眼就到了吉期。这边厢吹吹打打花轿迎进了门,那边厢身体羸弱的施襄夏迷迷糊糊就做了新郎。
闹酒的宾朋散去,新人送入洞房,灯烛之下,新郎官还在羞涩着不曾有勇气动作,那新娘子顶着红盖头悠悠近前,款款言道:夜已晏了,官人还有情致赏月么?
声音虽然透着温柔,但静夜之中也把新郎官唬了一跳。
犹如戍边的兵士乍闻胜利进军的号角,施襄夏终于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揭开了眼前的红盖头。
一个人的心思究竟可以藏多深?
一个人的心思究竟可以藏多久?
对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来说这都是些不可理喻的问题。
嫚屏直截了当对柳莺说老爷有意收她作侧室,本以为柳莺会感激涕零,你说一个出身贱籍的孤女,有这样一个归宿还不是就该烧高香了,谁知她闻听此言只作惊讶状而并无忸怩之态,然后是一个劲呆呆地想心思。嫚屏的心里就有些不快,言来语去时不免带些讥刺。后来见她对西屏体贴得无微不至,知她是情有所寄,便又快人快语向西屏揭破这一层,可碰上西屏却也是个砸不响的闷鼓,一般样是个心事深藏的德行,这可把嫚屏给搅糊涂了。
吴令桥倒不糊涂,生意之外便一门心思要拿下这个小美人,只这小妮子太精滑了,软硬不吃。嫚屏探得底细后私下里还嘲弄过他,说他是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原来嫚屏头一胎生了双胞姐妹大朵小朵后,再未能生养,传宗接代的任务自然要落到侧室夫人的身上。嫚屏早已默许老爷再娶一房,但无如老爷盯上身边的柳莺,再不作第二人想;而人家柳莺心气却不小,又不肯答应,又不肯得罪,只要吴令桥往她跟前凑她就寒着个脸,叫她做事也不卑不亢地应着,两下里如在玩心思捉迷藏。吴令桥时而给她若有若无的眼风扫得心里实在痒痒难当,时而给她晾得如同傻宝,每每咬牙切齿发狠,心道这时候给脸不要,哪天非把你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看你来不来求老爷我把你收房做小!
五月正是收春蚕丝的时令,嫚屏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柳莺也不大顾得上大朵小朵,有空就帮着嫚屏做事。
无巧不巧,这天吴令桥在绸庄的库房盘点存货,恰好柳莺奉嫚屏之命来库房取料,给堵个正着。柳莺见库房无其他人,不由有点慌乱。吴令桥一见柳莺顿时两眼放光,喉咙节一上一下地吞咽着口水,涎着脸莺儿莺儿地叫着,一步步走到近前。
柳莺强忍着心慌正色道:老爷,叫我有事吗?
吴令桥见机会难得,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扑腾一下在柳莺面前跪下了道:莺儿,求你别折磨我了!
柳莺吓了一跳:老爷,这是哪儿的话呢,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么!
吴令桥不管不顾道:那你就答应给我做小吧!
柳莺闻言涨红了脸,边朝外走边道:夫人等着我拿料,我得走了。
吴令桥心道男人膝下有黄金的,老爷我跪都跪了,还能让你这丫头这么轻易就溜了。遂恼羞成怒,一把搂住欲从身边挤过去的柳莺就要动粗。
柳莺左推右拒百忙中语带哭音颤声发狠道:老爷,老爷,你要用强我就死一个给你看!
可这时候吴令桥已经是欲罢不能了,搂着柳莺的纤腰便去强吻她的樱唇,柳莺惊惧中本能地从发髻上拔出一支簮子,胡乱扎了过去,只听哎哟一声,吴令桥放了手,捂住了面部,指缝里已是渗出了血迹。
柳莺连惊吓带用力,已是气喘吁吁,乘这个空转身跑了出去。
霪雨霏霏,凄风阵阵,在江边柳娘的坟前,柳莺扑倒在地,哭得几欲昏厥。
苍天呀苍天,你真的有眼睛吗?
若还苍天有眼,何以教可怜之人出身贱籍,不论什么样人皆以女儿为可欺可辱?娘呀,既知如此又何必让我空有心气,空有相貌,空有智慧!
若还苍天有眼,何以教可怜之人情无所归,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却有了心上之人?娘呀,既知如此又何必让我枉自多思,枉自多念,枉自多情!
若还苍天有眼,想那天下之大,何以教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没有了存身之处?娘呀,既知如此又何必让女儿到这个冷冰冰的世上来走一遭哪!
看着不远处的涛涛江水,柳莺渐渐止住悲泣,怔怔地想了很久,终于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
施襄元送襄夏和随同他的家人阿福到了嘉兴,到了码头,见到处都是候船的旅人,便再三叮嘱要一路小心。运河上往来船只也不少,北去的多是运货的船,有空舱的也顺带捎人。没等多久就有一只由南往北去的货船靠了码头。施襄夏忙告别大哥,和阿福一起挤上了船。尚未站稳身子就见船家对着一个女孩子在大发脾气。
船家是一北方口音的壮年汉子,面色黝黑,指着女孩说:没有银子搭什么船?从杭州坐到这算便宜你了,下去下去!
女孩很年轻,面色苍白,衣服上沾了许多泥渍,见众人都望着她,便褪下一只玉手镯交给船家。船家笑道:这个东西一看就是假的,老子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哄我?说着作势就要摔那镯子。
施襄夏见状忙高声道:且慢!有话好商量嘛!
阿福拉了拉施襄夏的衣角轻声道:少爷,不要管闲事啦。
施襄夏不理阿福,走上前拿过船家手中的镯子道:她到哪里,要多少船钱?
船家道:她要到扬州呢,怎么也得三两银子吧。
施襄夏点头道:一起算在我的账上。
船家笑道:好好。然后低声凑在施襄夏耳边道:傻瓜,知道她这种人到扬州干什么去的么?然后也不等施襄夏回答就骂骂咧咧撑船去了。
阿福拿着行李去找地方安置。施襄夏走到那女孩身边把那只玉镯还给她,那女孩向他福了一福,并不伸手接那镯子,只是轻轻说:那是真的,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施襄夏道:我相信。但这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女孩盯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转向岸边。施襄夏只得讪讪地将手缩了回来。
这女孩子正是柳莺。了无生趣的她打算最后到扬州见一见那个把母亲视作玩物的负心人,她想当面告诉他她们母女俩对他的怨恨,然后死在他的面前!
她想要让他知道有她这么一个生活无计的女儿,她想要看到他在知道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福送了一些吃的东西来,柳莺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施襄夏。她确实饿极了,便捧着还冒着热气的蒸糕吃了起来。
入夜,阿福又送了些御寒的东西,因为施襄夏见她心事重重且没有行李什物,在舱外坐久了恐她受冻。柳莺的心中升起一丝温暖之意。
天光大亮,船已过了苏州,运河两岸的绿树已清晰可见,晨起的人已在房前屋后忙碌,鸡鸣狗吠之声隐约相闻。
施襄夏走出船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见那个女孩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一步未动,只是静静地想着心事。
施襄夏自言自语道:万事只朝开处想,哪有迈不过的坎哪!
那女孩不搭话,也不朝他看一眼。
施襄夏复又自言自语道:投亲靠友,投不着靠不住也是有的,又有什么奇怪的。
那女孩略动了一下,只是不接他的话碴。
施襄夏不能再说下去了,只得吐了口长气在那儿活动活动手脚。一天的水上行程十分单调,他只好捧着一本棋谱打发时间。
天傍黑时,船到扬州码头。柳莺拿了御寒的东西还给阿福,朝施襄夏看了一眼,凄然一笑,依然不说话,朝下船的跳板走去。施襄夏心里无来由只觉一痛,忙让阿福送了些散碎银子给她,柳莺也不拒绝。船家咧着嘴在那儿冷笑,口中犹自嘟哝着:走啦走啦,看一眼少一眼啦!
船离岸复又北去,施襄夏看着那女孩变得越来越小的单薄身形,竟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登岸之后的遭际担心起来。

这个春天尽管多雨,瘦西湖上入夜依然是浆声咿呀,灯红酒绿。
这天恰逢汪一凡生日,众人在一条画舫上为他祝酒做寿。
画舫中一字排开三张八仙桌,在场最显赫的官是淮南盐运使卢以哲,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其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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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汪一凡同行的几位盐商,依序而坐,其中有一位盐商胡兆麟,人称胡铁头,是个围棋高手,下起棋来不顾自己的死活,专一爱搏杀大龙,常和程兰如,范西屏对弈。余者皆为文人清客。西屏在其中最为年轻,不便多言,见一个个女子穿花拂柳般地将一式式的菜肴送上桌,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名目的菜。程兰如和方士庶是新安人,对淮扬菜比较了解,不免自动承担了向座中不熟谙桌上菜的客人介绍之责。
原来那淮扬菜的烹调方法以烧、焖、炖为主,皆因扬州地处江淮之间,春有刀鲚夏有鮰鲥,秋有蟹鸭冬有野蔬,一年四季水产禽蔬野味不断,故其原料历来讲究鲜活二字。但见"符离集烧鸡"、"火腿炖甲鱼"、"火腿炖鞭笋"、"红烧果子狸"、"毛峰熏鲥鱼"一道道菜上来,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在程、方二人的解说声中,宾主皆情绪高涨,加以美酒助兴,美人环伺,这一顿华宴可谓有声有色,举座皆欢。
卢以哲向以急色儿闻名,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然发问道:诸位都知道扬州出美女,谁能说出这原因何在?
汪一凡含笑不语,环顾四周。
宾客中当然不乏凑趣的人,有说此地水好,故女子肤色白皙;有说此地稻米好,故女子能白里透红,妩媚异常;胡铁头自居商人,因说此地风流文人多,故引得四方佳丽闻风而来。
卢以哲因见在座的郑克柔方从京城游历返回,且此人在京因臧否人物无所忌讳而得狂生之名,故点名要郑克柔推论一番。
郑克柔也不客套,略一思索便道:那当然是因为此地盐好!
一语惊四座。众人见他说得与众不同,知他后面定有怪论,不免都引领期待。只见他不慌不忙接着道:无盐,丑女也。由此可知是盐好。
众人皆喝了一声彩。卢以哲笑道:你这滑头耍得好!
在座盐官盐商均得间接恭维,对郑克柔的怪才急智也颇多感叹。议论了一番,这一节便又顺利揭了过去。
在不为人注意的时候,郑克柔向西屏道:为何扬州多美女,小兄弟?
西屏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吗?
郑克柔摇头道:那是给他们下酒的话,其实真正的答案乃是水患!很奇怪吧?说穿了也许就不奇怪了:扬州城因处在长江与淮河的汇合点,这一带不仅地瘠民贫,而且地当南北要冲,战祸连年,加上河溯棋布,乃是洪水走廊,连年灾荒不断。北边的洪泽湖因拦堵黄、淮上游的洪水,面积越来越大,湖面越来越高,每当夏秋,洪水涨满洪泽湖,入江宣泄不及,官府为保运河漕运、保扬州城,往往下令开放高堰大堤上的仁、义、礼、智、信五坝以分水势。洪水一夜之间淹没苏北数千里广大地区,地面水深数丈,房屋倒塌,人为鱼鳖,哀号呼救之声惊天动地!家贫无奈,才会出现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维生之计。瘦西湖上的莺莺燕燕多是灾民之女,不得已到这里谋生,哪有几个是扬州人氏?小兄弟,你知道扬州多美女的意思了?
西屏心下钦佩至极,道:程先生常说行棋之道应有虚实,谁知言谈话语之中皆有虚实之分。先生要不说这番话,西屏以为先生虽列于八怪中,也是枉担了虚名。请先生原谅西屏年轻,不能识人以真面目。
郑克柔滑稽一笑道:聪明难,糊涂其实更难哪!
酒桌上已是残席,闲话中,有人提到最近丽香院新来了一个头牌丽人,千金只得见一面,都传疯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汪老爷,只有你们这样的身家才能去一亲芳泽呢。
汪老爷无可无不可地顺便问了一句:哦,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号?
好像叫什么柳娘。
当的一声,汪一凡手中的茶杯落在船舱地板上,神色骤变,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众人见汪一凡失态,不明就里。那提起话头的人以为说中了寿星佬的心事,忙去招呼船上管事的在湖上寻丽香院的画舫。管事的虽然不高兴,但也笑模笑样地应承下来。
汪一凡渐渐恢复了持重神态,心道这么巧又一个叫柳娘的。当年杭州认识的那个柳娘算来也有三十多岁年纪了,如若自己不是被杭州那个盐政官算计关了一段时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搬就搬走了,没留下任何线索。后来在欢场上结识的女子,包括宁儿都不能使他动心动情,也是因了柳娘的原故。千金一面对他来说固然算不得什么,但单凭这也激不起他的好奇心,正是这个名号使他隐约有些激动,故那好事者的奔走安排他也没去干涉。
不多时,管事的来说找着了丽香院的几只画舫,人家说柳娘在其中一只最豪华的画舫上,现在这只画舫也寻到了,正在靠近。汪一凡经他这么一说笑着走出舱来,口中漫声道:好好,大家都来见证一下这个美人值不值千金搏一笑。
前边果见一只画舫装饰得古色古香,且有丝竹之声传来。两只画舫相靠,众人相互牵扶而过。早有一班艳妆女子雀跃着迎了上来,看座看茶,忙乱了一通。那好事的人眼快,认准了管事的要通报正主儿,哪知管事的眼更快,拦住他道:不用说,是汪老爷吧,人家等的就是他呢!
就着话来到汪一凡身边笑道:汪老爷有日子没照顾我们了,请里面坐吧!
汪一凡道:这么多朋友都想瞧瞧你们这里千金方得一笑的天仙,还不请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众人皆是一片声地附合。管事的只好向大家陪笑进了内舱。
好一阵子,都不见动静,大家便都又起立鼓噪起来。
只见隔着内舱的帘子一挑,左右各一女子出来分列两边,最后一位淡妆女子低着头施施然走了出来。人们立即安静了下来,屏着息看着她到得大家面前,把头稍稍一抬,众人这才看清了眉目,不由爆了一声彩!
一向见到的美人哪个不是妩媚巧笑的?只这柳娘却怪,虽然眉眼俏丽,却是满脸端庄,一双星眸似在人群里寻找相熟的人。管事的讨好地在旁边指着道:认出来了吗,这就是汪一凡汪老爷!
座中二人已然惊觉:汪一凡如重锤击顶,嗯了一声便倒在自己的座位上;范西屏也是大出意外:眼前这女孩怎么会是对自己曾有过救命之恩的柳莺呢!
柳莺看到范西屏出现在这种场合显然也是没料到,但她这几天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因此方寸未乱,只深深看了西屏一眼,便转身朝汪一凡走来。汪一凡脑子一片空白,眼前的这个柳娘和十八年前在杭州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在梦中?
柳莺直视着汪一凡道:你可认识我这手中的这只玉镯?
汪一凡机械地看了一眼道:当然认识。
柳莺道:这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
汪一凡啊了一声,颤着音道:你,你是柳娘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你母亲她死了?
众人轰的一声,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卢以哲正自贪馋地盯着柳莺,一听话头不对,遂变脸高声道:管事的给我滚出来!
管事的正在旁边发愣,闻听这一声慌得赶紧跪下自掌耳光道:不关老身的事,这都是柳柳柳她叫我这样做的,说她要给老相识一个意外之喜!我糊涂啊!
柳莺已是泪光盈盈,哽咽道:是,她没有逼迫我做这一行。我只想让大家做个见证,因此挑了这样的场合和他,我的生身父亲见面。汪老爷,你既然喜欢上我的母亲,为什么你对她又能如此轻弃?她可有什么对不起你之处?你有钱在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一掷千金,居然也能让你所喜欢的人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状况下贫病而亡?你因这个名号而来说明未曾将她完全忘怀,可你对她若稍有点顾念之情,十八年来你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在这里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我来见你要问的就是这些话了!
众人被柳莺的一番话镇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汪一凡嗫嚅着一句话竟也没有说出来。
柳莺见状失望已极,竟然从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挥手向自己的颈项抹去!

 汪一凡见柳莺要自戕,这才惊醒了过来,不顾一切扑上去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反倒把自己的手划得鲜血淋漓。船舱中顿时一片大乱。
汪一凡喘了几口气方道:十八年来,我从没有忘记你的母亲!我那次因贩私盐被抓起来关了很多天,到我回去找你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搬家走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她。而且我不知道有了你!你母亲她什么时候没的?她得了什么病?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但对柳娘的关切之情却是一望即知的。柳莺这才泪如泉涌,哽咽着将她们娘儿俩十八年来的生活大致诉说了。西屏蓦地想起那次提到汪一凡的名字时柳莺震惊的样子,原来她已早已知道他是自己的生身之父。此时听她说到搬到江边一节,接过话头将她们娘儿俩如何在江边救了他的命,以及柳娘病亡前后的事说了备细。众人这才知道范西屏和柳莺原本认识,皆感喟不已。
一场欢喜忽悲辛,好在没闹出人命。画舫靠了岸,大家都称汪老爷是多年积德行善这才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胡乱贺了几句便各自散了去。
几天后,柳莺才渐渐相信了汪一凡当年并非抛弃母亲,而是着了别人的道被拘的说法。对他也不再怒目相视,但心中的敌意却并无消减。汪一凡自知有愧于这个女儿,对她自是百般见怜,并对阖府上下都严辞告诫,不得对柳莺有任何歧视慢待。因见柳莺言语间对西屏别有一番情义,有意让西屏多去劝慰她。
柳莺从寄人篱下的生活突然变成了汪府中的大小姐,从一天到晚忙碌不停到一点事也不用做还有许多人来给你做这做那,心里的别扭劲一时难以尽述。要不是还有西屏时常陪她说说话,她简直不知道在这里怎么打发时间!同时,她也看得出,汪一凡的一妻一妾虽然对她当面都是和言悦色的,但背后的指指戳戳也时有发现。汪文箫年纪小些,没有显出什么敌意,他的哥哥汪文魁和大嫂李氏对柳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西屏这天领柳莺到汪府的梦笔生花馆去解闷。
这梦笔生花馆实际上是一座藏书楼,藏书丰富且环境十分雅静。汪府的文人墨客朋友最喜欢这个去处。进得大门是个前厅,前厅的照壁上龙飞凤舞大书着宋代翁一瓢先生的四时读书乐:
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如何,绿满窗前草不除。
新竹压檐桑四围,小斋幽敞明朱曦。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
北窗高卧羲皇侣,只因素稔读书趣。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熏风。
昨夜庭前叶有声,篱豆花开蟋蟀鸣。不觉商意满林薄,萧然万籁涵虚清。
近床赖有短檠在,对此读书功更倍。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
木落水尽千崖枯,炯然吾亦见真吾。坐对苇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
地炉茶鼎烹活火,四壁图书中有我。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西屏给柳莺解释了诗中的意味,又边走边看着,把馆中藏书的门类介绍了一通,听得柳莺惊叹不已,怎么也不明白一个盐商要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西屏见她多天来第一次面露些微笑意,心情才舒缓了些,遂不厌其烦地给她说了些扬州儒商和汪府清客们的逸闻趣事,尤其是扬州八怪中常在汪府盘桓的郑克柔,就数他的轶事最多。
柳莺见西屏几天来从不提施颜,心下存疑,因有意问道:你知道朱三公子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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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屏愣了一下道:他乡试若高中,这会儿该做官去了吧。
柳莺道:他哪里能高中!因和施小姐有约在先,他不能不去考试。因为考得不行,他恐遭人耻笑,先下手和施小姐退了婚。巡抚家里的事太招人眼,杭州城里这事都编成儿歌唱了。
西屏不由惊道:莺姐这是真的?!
柳莺接着将施闻道因海塘工赈款犯事全家回乡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但她不知道他们的老家究竟在哪儿。
西屏想到吴令桥和施闻道相熟,便沉吟道:似乎听说过在海宁哪个镇子上,我只要写封信给姐丈便能问清楚了。
柳莺忽然变脸道:不要提你的姐丈!
西屏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好端端地从杭州跑到扬州来并只求一死,定是姐丈吴令桥冒犯了她。

北京的秋天是四季中最宜人的季节,大大小小的胡同边此时都摆满了各色应时的水果。施襄夏每天得经过好几个胡同口,到翰林院点卯。南方人最不惯北方的干燥,吃点应时的水果成了一种很自然的调剂。但不管吃多少水果,这内心的焦躁还是日甚一日。
由老家海宁硖石镇来京已有数月之久,虽有徐星友等人的力荐,到翰林院还是得经过由吏部主持的考选一关。好在现有的几位擅棋的待诏实力上似乎并不很强,故在考选实战一关时施襄夏能够在被授二子的三番对局中轻松胜出资格最老的待诏袁苾,顺利过关。
翰林院虽不过是一个正三品衙门,看上去也是普普通通,但这里可是真正的藏龙卧虎之地。进得大门,有登瀛门内堂五楹,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左廊围门内为状元厅;右廊围之内有昌黎祠,土谷祠。过了堂后的穿堂,左为待诏厅,右为典簿厅。虽然雍正自登基后并不常来这里,后堂内也照样设有皇帝专用的宝座。后堂东西厢屋均为藏书库,内中也不乏较为罕见的典籍。
待诏厅是各种具有专门特长人才集中之所。唐代以来原有专门的棋待诏,王积薪、顾师言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当之无愧的头牌国手。但到清代已无专门的棋待诏一职,不过仍有若干待诏负有陪同帝王游乐解颐之责。可惜雍正自登极以来一向极少拨冗来这里散心,故袁苾等多陪喜好围棋的阿哥和上书房里那班忙里偷闲的大臣们对弈。
施襄夏新来乍到,除了父亲介绍的几个乡党,在京城也无更多可以交往的人,每日里只是把全部精神投入在研究棋艺上。与人对弈则只管争胜,不光对待诏中的老棋手绝不容情,连几个性情乖张的阿哥也让他杀了大龙中盘认输,把观战的袁苾等人看得心惊肉跳。
袁苾秉性忠厚,觉得有必要点醒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遂捉个空单独约施襄夏下棋。
施襄夏经袁苾考选入门,按道理应依名份执师生之礼,但施襄夏对这些套套完全不懂,以为自己是凭实力过关,故平日里与比他年长了许多的袁苾相见也不过是点头而已。见袁苾依旧要让他二子,心中不以为然,碍着面子不好说,只得暗暗打主意要让他输得难堪,以后他再和自己对弈就会自觉要求分先了。
不料三局下来,求胜心切的施襄夏竟三战皆北。施襄夏不认识似地看着袁苾好一会,方才恍然大悟:先生那三番棋原来尚未尽全力!
袁苾呵呵笑道:徐星友是我的师兄,他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施襄夏闻听此言顿时面红过耳,作声不得。
袁苾故意转了话题道:听说过这个故事吧。宋明帝下围棋的水平很差,而当时有个国手叫王抗的在皇上下出一手飞的时候,明知能冲断,不是好棋,可还要给宋明帝戴高帽,说这手飞如何的妙,臣是不敢断的。明帝听多了这类恭维话,以为自己真是高手,对棋就越发着迷。他后来在宫中设围棋州邑,棋下得好,可以当官。这就是王抗的机心所在了。
这王抗的行径令人不敢恭维。施襄夏似已觉察到袁苾话中有话。
袁苾正色道:其实这不是王抗的错,说到底是明帝不明,怪别人是没用的。说这个事是想告诉你在这里下棋不是单在比谁会赢,也在比谁会输。该赢的要能赢得漂亮,不露破绽;该输的又要能输得巧妙,不着痕迹。咱们皇上最恨人下假棋哄他,有时候甚至会吓唬你说下输了就要你的脑袋。跟他下棋就得十分小心。他心情好的时候你不妨就输给他,他也不会要你的脑袋;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千万别输给他,惹火了他真让你掉脑袋,但也不能赢他,最好是下个和棋。
施襄夏听得一头雾水,疑道:赢他又会怎样?
袁苾不动声色道:当时他会夸你的。
施襄夏道:以后呢?
袁苾一脸的莫测高深:以后么,就难说了。他顿了顿又说:不光是皇上,那些阿哥也不是好惹的,没准他们中哪一个日后就能变成皇上,若是心眼小些的,你眼下在棋盘上让他受的难堪焉知他不会加倍找补回来?
施襄夏从来不知道下棋还有这么些讲究,虽是秋天,听罢还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每隔两个月左右施襄夏总会收到父亲施闻道的家书,从这些家书中永远也读不出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有父亲沉甸甸的希望,层层叠叠地飘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不堪其重负。尤其是一句莫与权重者斗智斗气斗狠,是积大半生师爷生涯总结出来的肺腑之言,使施襄夏对向无奢望的仕进之路更加视为畏途。
他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棋盘之中,以逃避现实生活中的困扰,不料想纹枰上竟然也会枝节横生,难保方寸清静之地。
自从袁苾道破了棋中奥秘,施襄夏对围棋官子的研究几近痴迷。因为要在棋盘上达到收放自如,最重要的是在官子阶段精细地掌握双方的目空之差和盘面所剩官子的大小,以便根据对局者的身份和情绪决定是否赢对手以及赢输多少。这种计算非常耗费精神,因为一旦出现误算则会弄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
现在每与人真正对局,施襄夏总是不断提醒自己袁苾所告诫过的话,在棋近终局时一目半目地细算得失,以便按预设的结果终局。可有时陷进了棋局,双目炯炯有神,只知道拚命抓住对手的破绽,能杀棋则全力扑杀,待到觉悟过来这盘棋原是不能赢的,却已大错铸成无法弥补,事后就要受到袁苾的严辞责备。
将近入冬时,一天施襄夏看到有个面容似曾相识的年轻人走进了待诏厅,一身满人装束,气度不凡。正想着在哪儿见过他,袁苾等人早已忙不迭迎上去:四爷今儿怎么有空啦?
原来此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四子弘历,三年前在海宁的盐官镇举行祭海弄潮仪式时施襄夏见过他。
四阿哥弘历笑着对袁苾说:不跟你们这帮老滑头下棋,没意思,有新来的没有?
袁苾指着施襄夏道:这位就是新来的,四爷您老考较考较他?
弘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年龄与他相仿佛的年轻汉人,点点头问道:哪儿人?
施襄夏从容道:在下施襄夏,海宁人。
弘历不由哦了一声,想起了那个跟他下过棋的弄潮儿:三年前,我在海宁的盐官镇和一个当地人下过棋,可惜那个人被八月十八的钱塘大潮给卷走淹死了。
您说的这个人我认识,他叫范西屏,他没死,在杭州给人救了。
弘历大为惊讶:救了?怎么可能?
施襄夏道:是被救了,后来还和我成了师兄弟在山阴一起学棋呢!
弘历叹道:这真不可思议。现在这个范西屏在哪儿?
眼下他在扬州教馆,专门教人下棋。
浙江不是恢复乡试了吗,他没参加乡试?敢是家贫从小没读书?
他从小读书很好,可是他说他不准备做官,只想好好研究围棋棋理。
弘历心里暗自纳罕,神色却是安然如常,和施襄夏摆开棋盘边下棋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他自己一个人能研究什么棋理?还不如到这里来呢!京城才是高手云集之处么。
不,扬州还有国手程兰如,他去扬州多半是奔着程兰如才去的。京城之外高手可不少,杭州的徐星友,湖州的山阴人梁魏今都是当今数得着的顶尖高手。
他们都比袁苾这些人强?
袁苾不动声色地瞧着施襄夏。
施襄夏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旋即聚精会神地俯身在棋盘上。
弘历行了一阵棋后突发奇想道:什么时候把这些高手全都请到京城来作一场赛事,岂不热闹?
袁苾接了话碴道:四爷的主意很好,棋手之间切磋会都拿出真功夫。
弘历笑道:早就知道你们跟我下棋不用心赢只用心输,这种棋越下水平当然只会越低。真不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养活你们这种人!你看人家施襄夏就不像你们,该杀大龙就杀大龙,这才叫下棋呢!
袁苾扫了一眼棋盘,发现施襄夏果真就快将弘历的一条大龙破眼净杀,忙拿眼睛瞪他,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施襄夏这才醒过神来。
不知从何时起,施襄夏没事的时候总爱把玩那一只晶莹的玉镯,一看到那只玉镯,施襄夏就会想起那个船上遇到的女孩。虽然她只和他说过一句话,但她的孤苦无助和满脸的决绝神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他那位火热灼人的新娘适成对照。
由于婚后不久就出了远门,施襄夏连自己的新娘是何模样也记不真切了,但新婚之际的一幕幕场景让他回想起来还是耳热心跳,难以忘怀。
魏氏的大胆主动把新郎面前的道道关隘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坦途,但很快新娘的咄咄逼人又让新郎左支右绌,无法应对。有时不得已施襄夏就借故躲开,寻个清静处看看古代弈谱。饶是如此,心思总也不宁,何况给大嫂郑氏撞上了还要夹枪带棒打趣几句,闹得他更觉得不自在,终于决定北去京城时把魏氏暂时留在家里。魏氏得知这一决定时以为自己对新郎体贴得不够,完全抛开作为新娘子的那点矜持,更加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施襄夏身上,全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观感,对丈夫曲意逢迎,几乎片刻不离身畔,让施襄夏躲无处可躲逃无处可逃。新郎官情绪固然不佳,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这样一来,连开始不同意儿子出门时把新媳妇留在家中的朱氏也改变了主意。
来京后,施襄夏从父亲的信中可以觉察到他对魏氏的不满,但因语焉不详而无从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施闻道当然明白,但他这档子事却不知道如何跟儿子说清楚。
施闻道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是让女儿施颜陪他下下围棋。多年没下棋使他的算路不太清晰,有时让两子的棋也会输。当年他的棋可不是这样,尤其是一手细腻的官子功夫,可称一绝。他跟范子豪对弈时几乎可以精确算好输赢的目数,然后从容实现小胜或小负的结果,永远让范子豪认为棋力和他相当,以激起他的兴趣。现在不同了,他对于胜负已经不太在意,因为现在令他烦恼的事越来越多了。
最让他烦心的便是大夫人许氏和侧室朱氏之间的明争暗斗。再加上一个不省事的新媳妇魏氏,搅得一天到晚简直是鸡飞狗跳。
魏氏年纪虽小,但心眼可不少,过门不久便跟朱氏成了对头,一天几趟到大夫人许氏那里讨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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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爱拨弄是非,不是挑小姑施颜的毛病就是对妯娌施襄元的媳妇郑氏明嘲暗讽。郑氏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她敢跟大伯子施襄元抛媚眼并支得他为她忙这忙那,对她也是倍加防范,同时跟施襄元也不免也闹出点嫌隙来。
施颜对这个二嫂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魏氏初次看到着男装的小姑不怎么认识,借躲树上的毛虫往她的怀中倚偎。经这次误会,魏氏人前人后对施颜再无好话,这种无事生非的话题不料正对了许氏的胃口,这一对婆媳居然结成了热络的同盟。
但魏氏入冬以来吃饭时常有犯酸呕吐之症,许氏掐指一算时辰早晚却显然不对,与常规的反应相差了两月之久,顿时对魏氏拉下脸来,并就此严辞警告了朱氏。毕竟,这是你朱氏的儿媳妇干的好事,你自己去跟老爷交待吧!
施闻道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几乎要发昏,连着几天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这家丑不外扬。谁知办法没想出来,施襄元和郑氏已经在家里动起了刀兵!郑氏以性命相搏,施襄元似有把柄让她抓住,也不敢和她用强,只是一味退让躲避,下人们看了都偷偷地笑。
事已至此,施闻道只得会同许氏朱氏,三堂会审逼着魏氏交待究竟是与何等样人做下的丑事。魏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撒泼打滚,就是不理会众人的逼问。到后来被问得急了,就径奔后园的水井挣扎着往下跳,众人拦下了,正不可开交地闹着,那边施闻道却突然委顿在地,这一来又是另一通忙乱。延医诊治后,性命虽是无碍,但落下一个摇头之症,神情益发颓败。
魏氏借机回了娘家,隔三岔五就让几个横眉立目的叔伯兄弟陪着来取些应用之物,这边施家为此又得鸡犬不宁好几天。
这一切,施闻道真的不知道如何跟远在京城的儿子说明白。
几天后,施闻道和施襄夏从杭州回到家。
五月间,施襄夏果真得了消息,因得了力荐,他以副榜贡生做了翰林院待诏,这自然是徐星友一干人的道行。待诏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对于施家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喜讯。毕竟施家出了一个京官哪!

  有一天,袁苾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说,理郡王弘皙封了亲王了!
  施襄夏不以为意:“阿哥封亲王的又不是他一个,他有什么特别么?”
  弘皙是允第二子,而允就是康熙晚年两度所废的皇太子。康熙朝末九王夺嫡的结果,最终是四爷胤登极成了雍正皇帝,所以朝野都看好雍正的四子弘历。而弘历至今尚未封王,弘皙于雍正元年袭了理郡王,现在又先封了理亲王,“他和你下过棋,你记得么?”
“记得,他的棋水平很差,我刚来京城就跟他下过。”
“是的,你还杀了他的一条大龙呢!”
不过月余,理亲王府果然着人传了话来,也不说什么事,就让施襄夏即刻随来人去亲王府。
袁来不及多嘱,只在施襄夏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送大龙!”
施襄夏一时解不过来,怔怔地瞅着袁苾。袁苾只得向他挥挥手,暗自叹了口气。
施襄夏在路途中已明白了袁苾的意思,在和理亲王弘皙的对弈中果然放着自己的一条显然不活的大龙不补棋,径去扩张模样。弘皙先是一喜,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举制胜的机会。只一转念间,便悟到这是对方故意卖个破绽,顿时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来在棋盘上击了一掌,乱了棋局,把施襄夏惊得跪伏在地!
弘皙因父亲的关系,在诸阿哥中可算长于隐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但几天前他和弘历在忙里偷闲的雍正面前下过一次棋,想不到棋到中盘就输给了弘历。当时他面不改色恭维了弘历几句,但性情阴郁却又逞强好胜的他马上决定悄悄请高手指点以提高自己的棋力,以后再有机会则可挽回自己的面子。但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施襄夏居然也学会了袁苾那一套来对付他,他一时失控真的动了肝火!
弘皙到底还是先回过神来,伸手搀扶起施襄夏道:“不必惊慌,起来让本王告诉你一件事。本王请你来是想让你当老师指点棋艺。如果你听袁苾那老滑头的只图一味欺哄本王,那也不必来了。”
施襄夏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老于世故的袁这回竟是完全搭错了脉。
自此,施襄夏不管乐意不乐意,隔三岔五总要到理亲王府讲棋。
讲棋还算好,施襄夏最怕的是和弘皙下棋,由于弘皙总是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样子,施襄夏费尽心思也难以摸清他当日当时的心情,因此每和弘皙下一次棋,他总是瞻前顾后察言观色忐忑不安,以至于棋未终局就已汗透重衣!
生活处于这种状态,施襄夏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了。
在扬州的盐商中,以儒商名世的不在少数,似汪一凡这样有自家藏书楼的也并不鲜见。但若论以围棋名世,恐怕就只有一个胡兆麟了。此人有个名气很响的外号叫胡铁头,因迷恋围棋特在扬州开了一家茶楼,由于除了程兰如之外几乎没有对手,生意不忙时便在自家茶楼跟别人下让子棋,每以痛杀别人的大龙为乐事。
自从范西屏成了这里的座上宾后,这位胡铁头已经和他较量了多次,每次都绞尽脑汁频频长考,却总是以擒龙无术而告负。胡铁头十分要面子,输给后生子不服气,也不肯就棋论棋地讨教得失,宁肯背下里把谱记下找国手程兰如拆解,一有心得便又兴致勃勃地向范西屏索战。
范西屏经历了一番挫折后心情已豁然开朗,下起棋来日趋豪放飘逸。
因对胡兆麟棋力知根知底,西屏有时还特意卖个破绽让他起念屠龙。胡铁头上当几次后有了戒心,拿不定主意时就乘封盘休息时讨问程兰如,再下时往往便会有妙手施出。
有一次程兰如到湖州梁魏今处盘桓了数日未回,胡兆麟在和西屏对局中发现他有块棋怎么看也不是活棋的样子,顿时心痒难当,但中套多次也学得乖了,前思后想,举棋不定,由傍晚长考直到午夜,还是决定封盘明日再续战。待西屏走后胡铁头竟差人乘夜快马往湖州送谱,讨来对策。次日上午续盘后胡铁头一反常态,不去攻击西屏的那块看似不活的棋,而是冷静地在自己的星位角上飞补了一手。这手棋显然是此时盘面上最有价值的位置。
西屏不由笑道:“咦,程先生已经回来了?”
胡兆麟大愧,面色瞬间变成紫酱,缓过劲来后哈哈大笑不止,遂当着一众看客的面直接投子认负,从此将西屏引为知己,不再羞于听西屏拆解对局,并公然对人自称是扬州老三。
西屏直接和程兰如对弈讨教的机会也不少,因程兰如本是汪府常客,而本地棋手除西屏和胡铁头之外,都和他的水平差距过大。程兰如下棋向有宁缺勿滥的习惯,但一直非常看好范西屏,因为西屏在棋盘上不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他对局方能真正激发出斗勇的热情,体味到斗智的乐趣。且西屏对程兰如虽无师生之名分,也是礼敬有加,故程兰如对他总是耐心十足,有问必答,说起棋来引经据典,延伸譬比,不厌其详,使得范西屏对棋的理解更见精髓。
胡兆麟见范西屏的棋力日见提高,与程兰如几乎不相上下,就不时琢磨什么时候让他们俩正式比个高低。他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他家茶楼的那帮棋迷,众人都一片声地叫好,内中一人建议道:“单让他们俩对决程兰如肯定不乐意,不如索性请一些公认的各方高手来,到最后他们两人自然也就分出高下了。”
胡铁头一拍额头道:“妙哉!妙哉!”
办这种赛会花费自然是不少,但胡铁头是盐商,只想着闹腾得怎么开心,哪里会在乎那一点银子。
历来扬州盐商与朝廷之间都有着微妙的互利关系。朝廷对盐商的垄断利益给予庇护,盐商的财富又是朝廷特殊用项的来源。在这种状况下,盐商的财大且势大也就不奇怪了。
扬州盐商又有一传统,就是不怕显富。你要是新建了一处园林,我就得建一处比你更讲究的;你要是办了一个什么热闹哄动的事情,我肯定攀比着来办一个更惹眼的活动。扬州人有几样文化味很浓的游戏很受大家欢迎,那就是诗钟、灯谜、毽子、风筝之类。有了胡铁头这样的盐商,少不了还得加上个围棋攻擂大赛。
胡铁头的性格是想到就做。春天发出的邀请,仲夏时节陆陆续续来了一大批各路高手,有更多的人并未受邀闻讯却也赶来看热闹,一时间在地方上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在受邀的高手中,徐星友、梁魏今赫然在列;袁苾和施襄夏虽然受邀,无奈身不由己,也只好身在京城而遥想扬州擂战盛况,空自嗟讶惆怅。
胡铁头倒也有章程,他把程兰如、徐星友、梁魏今、范西屏连同自己在内5人设为东西南北中5座擂台,各路高手随意选择一个或几个擂主,均以被授先攻擂。若攻擂者一盘失利,则失去了再和本座擂主对弈的资格;若胜,则可与擂主对子一盘决胜负。若攻擂者再胜,则成为这座擂台新的擂主,再来接受别人的挑战。约定30日后占据擂台的5位擂主再行交叉决战,以番棋决出高低次序,最后的胜者即是当今纹枰第一人了!
这场擂战的五座擂台设在瘦西湖畔胡兆麟自家的麟园内。说是擂台,其实是五座为棋战专门修建起来的硕大凉亭。亭与亭之间相隔约50步,可互不相扰。
麟园之外原有一座清茶肆,叫作余香茶坊,只卖上午茶和下午茶。因茶客中不少有起早遛逛的习惯,茶肆外拉上了绳索,悬上挂钩,专供玩鸟者悬挂鸟笼。这阵子是外地人多,也不分个时辰早晚,什么时候都是满满的茶客,说的都是下围棋的事,说着说着较起劲来有的就从褡裢里掏出棋具啪啪地往棋盘上拍子。
因了棋战的缘故,这周围又来了不少推车提篮的小生意人,兜售千层油糕、油镟饼、甑儿糕、双虹楼烧饼等本地特色食品。
范西屏为棋战向汪一凡告了假。因考虑围棋赛事不限时间的特点,胡铁头把另4位擂主都先行安排在麟园内起居。
麟园里的擂台大战已进行了10多天了,其间不断有新赶到的棋手加入。因挑战擂主的棋手太多,为了给高手让出机会,各方棋手自发在擂台旁边不远处另辟战场搞起了资格大赛,不经过大家认可就不准上擂台向擂主挑战。各地棋手水平参差不齐,经过资格战上擂台的果然都是像模像样的了。参加资格赛的人也有不守规则悔棋的,帮腔支招的,就会出现南腔北调热闹非凡的吵架场面。有极少数无赖可气的棋手竟被人从园中给架起来扔了出去!
因程兰如、梁魏今、徐星友三人都是成名国手,故三人所守擂台的挑战者数量比之范西屏和胡铁头二人要少得多。范西屏最年轻,棋下得也最快,故对阵过的棋手也最多。慢慢大家都尝到厉害,便不肯轻易向他挑战了。
胡铁头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认定他是最有可能被打下擂台的擂主。胡铁头家茶楼的一帮常客天天来捧场,都围在居中的亭子旁。只要胡铁头出来休息,这些人就众星捧月般地把他围在中间,听他讲棋局的进展情况。
这天他的对手是个山东来的胖大汉子,自称是正宗孔子后裔。可一副倒八字眉下是一双眯缝着的肿眼泡,没点斯文像。过资格赛的时候他棋下得很顺,但让人讨厌的是他不停地说话,又结巴,也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正式开战后只得半个时辰,胡铁头就一脸晦气地跑了出来。众人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正张罗着,这位东道主深深呼了两口气,突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来了一句:“这棋没法下了!”
众人惊问其故。胡铁头叹道:“那家伙棋也是不差,但就是名堂太多让人受不了!”
马上有人证实那山东汉子结巴话多,还说得不清不楚,嘴里老像含了块东西在嚼似的。
胡铁头苦笑着说:“要光是这就不算什么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吃的东西,就着一把生大葱不停地吃,你在这边想棋他在那边嘴巴吧唧得山响;这且不说,还一个劲地放屁,你们简直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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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来,那个混合味儿熏得人鼻子眼睛是什么感觉,让你根本就没法坐在那儿!就算勉强呆在那里脑子也怕是要给熏木了。”
众人听到这里已是笑倒了一片。
有个官宦子弟模样的人颠儿颠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把硕大无比的折扇来,送给胡铁头,说是在园子门口刚买的,展开来一看,上面却是四个刚劲有力的字:所向披靡。细心者立即发现这几个字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买扇人自豪道:“这几个字是我想好硬让他写的,那人写的内容,太不合时宜了!”
大家见胡铁头将信将疑地摇着大折扇进了亭子,忍不住又说笑了好一阵。
到正午时分,胡铁头掂着那把大折扇,面无人色地走出来道:“不行,还是不行!”
这局授先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丢掉了。
接下来的一盘对子棋胡铁头可费了老劲,本来他最擅长的是中盘力战,是擒杀对方的大龙,但这种下法最需精心计算多种变化及应对,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可对付这山东汉子阴损无比的盘外招极耗费精气神,莫奈何,只得弃长就短,抢大场捞实空,靠贴浅削,然后在官子上头比功夫。谁知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个劫争,因精神实在不济误算了一个劫材,输了半个子,被人家给打下了擂台!
接下来的数日,攻擂者前仆后继,终于,一位南方来的年轻僧人文石把山东胖大汉子打下擂台。这僧人定力极强,不论对手做什么,他只在那里呢呢喃喃诵经不止。但只要对方一落子,他立刻聚精会神斟酌对策,绝不受人家一丝一毫干扰。
另一座擂台上,梁魏今毕竟英雄暮年,因偶感风寒体力不支,失手败给锡山过氏一脉棋手过习丰,并且放弃了下一盘对子棋,在家人的陪护下返回湖州。
程兰如和范西屏一路凯歌,未尝有败绩;徐星友输了一盘授先棋,但在下对子棋时又力挽危局胜了对手,有惊无险保住了擂主之位。
擂主的最后会战在程兰如、范西屏、徐星友、过习丰、释文石之间进行。
按胡铁头的安排,程、范二人先不交手,待分别战胜所有对手后,最后进行两人之间的三番棋决战。几天后,不出所料,两人分别战胜另外三位对手。胡铁头自己虽早早出局,但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心里也是格外满意,忙里忙外八方应酬更加浑身是劲。
虽然西屏和程兰如无师生之份,但他一向总是把程先生当作老师,和人对局遇有疑问时,必求教于程兰如。此番对局他竟要向半师半友的国手程先生发起冲击,不免又是兴奋又是惶恐,心情之复杂实难形容!
第一盘棋由范西屏执白先行。
西屏心思一片澄明,既无利害之诱,又无声名之累;目光梭巡于纹枰之上,算路默运于俯仰之间。尤其是他拍子时气势如虹,爽快利落,给人以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感觉。
程兰如毕竟人到中年,因近来连续鏖战,略显疲态。又因自己是成名国手,胜了于名声上无所增益,输了则等于布告天下:皇帝轮流做,而今到伊家!他虽然一向自命豁达散淡,但事关重大,却也难免有些心障,不仅以往那种大气磅礴的棋风在此局中全然改观,就是在攻防大势的选择和局部子力的弃取上也显得优柔寡断。棋至中局,无论是实空还是外势,白占优已是不容置疑。
西屏若当此时见好即收,不与黑棋纠缠转而抢取大官子,本来将成一盘胜定之局,但年轻气盛的他似乎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去计算局势优劣,只是就局部的棋形判其应对取舍,锱铢必较。从着法上看,堪称堂皇华丽,步调紧凑,然而不知不觉中,双方的差距已是微乎其微。
这时黑棋在白势中正有一个极好的打入点。若黑果然孤军犯险打入靠贴,白要么选择全歼入侵黑棋,要么选择委屈渡过。但全歼当冒崩溃之险,渡过则有被对方先手浅削获利之嫌,无论如何白棋面临的是一种两难之选。当西屏发现了这手棋,从局势由优转劣的变化中一时惊觉,刹那间通体汗透。
程兰如当然也看到了这手棋,可是他的想法却比别人要复杂得多。他依常例把这处打入的诸般变化推演了一番,发现白棋虽有多种应对手段,但黑棋的结果却都不坏;再进一步,他想到的是如果自己能看清这手棋,西屏不用说也能看见,何以他放着病弱处不自补,却在不甚紧要的处所跟着黑棋后面行棋?
究其原因只能有二:其一,是西屏对这手打入已预备了应对的万全之策;其二,他想到,西屏本与他虽无师生之份,但有师生之谊,这局棋西屏一路顺风,是否在关键的时候,他会念及这份微妙关系,而有意手下留情,卖个破绽?
若是前者之故,自己多方设问揣度何以竟不能发现对方有恰当的应对策略?足见西屏实力确已强过自己,走这招棋当然讨不到好去;若是后者之故,承让之嫌未免过于张显,将来定会有明眼人拿谱说事,在棋坛上有损清誉且不说,也有违自己一向淡泊名利的处世之道。
就这么颠来倒去想了又想,程兰如竟真的放弃了至关重要的打入,去走了一处大官子!
这手经过两个时辰的长考方才落枰的棋甫一传出,包括情绪亢奋的胡铁头在内,四个亭内所有观战的棋迷们一片哗然!只有徐星友、过习丰、释文石三人定定地瞧着面前的棋局,一言不发,状如泥塑木雕!
自儿子施襄夏走后,施闻道的摇头之症倒是缓解了些,只是越来越不爱说话。大太太许氏托媒人给施颜找婆家,施颜连续几天无心情作画,这天百无聊赖地翻拣着自己的画作,突然灵光一闪:我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去卖画谋生呢?越想越对,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她们安排自己的命运?
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次日晨跟母亲透露了准备独自离开家,到杭州府去卖画谋生的计划。
朱氏一听就抹起了眼泪:“你一个女孩子这样出去是万万不成的,要去娘和你一起去,也能有个照应。再说你哥和你都走了,老爷什么事不问都由那个女人摆布,我在这个家呆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施颜万没想到母亲会决定和她一道离家,情不自禁伏在朱氏的怀里嘤嘤连声。母女俩哭畅快了,又细细商量了一些琐碎的事体,并由施颜执笔给哥哥施襄夏写了信,把她们的计划告诉了他。
施颜把自己的所有画作和一些生活用品捆扎起来用布包好,先行悄悄着人送到镇南的一家驿店,再雇了轿来和往常出门一样从容离开。
从硖石镇到武原镇应向东走,但她们出了镇子却让轿子一直往正南,行至离钱塘江边不远处打发了轿夫回去,重新雇了轿又顺着官道折向西,朝杭州方向去了。这段路施颜熟悉,她记得很清楚,前面没多远就是盐官镇,四年前就是在那里她让范西屏九子和他下了第一盘棋,出了一个大大的洋相!想起那个猴精当时一脸坏笑的样子,到现在她还耿耿于怀呢!
范西屏执白对程兰如的首局虽经一波三折终于爆冷侥幸胜出。局后复盘时论及那一手错过的打入,无论别人说些什么,程兰如只是微笑不语,因为他看到范西屏在他走出大官子时不假思索跳补了一手棋,便知道自己先前的多虑原是大可不必的。
西屏哪里知道此局胜负的关窍却是在对手的一念之间,在一片声的赞叹中,他不免有些飘飘然。
次日再战,轮到范西屏执黑。
程兰如多年来和人对弈已很少执白先行,但鉴于输了前面这盘棋,不免格外郑重其事,几乎每一手棋都详加斟酌,不算清变化决不轻易落子。
范西屏则因胜了一局,自然而然存了一鼓作气拿下第二局的念头,虽然他行为举止上未见异常,但那种冲劲十足跃跃欲试的样子,程兰如作为过来人却是十分清楚:这盘棋自己和他比的不是技艺,而是耐心!
果然,棋至中局依然是个两分局面。西屏试图拉开差距,不断琢磨有无一举定胜负之着手,而白棋的应对竟是滴水不漏,使他逐渐心气浮躁。
他很清楚,这盘如若胜了,他将成当今事实上的纹枰第一人!这巨大的荣耀虽然出自民间,也必然使他声名远播,而他的年轻则足以保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失此顶桂冠。
这盘棋如若负了,他将不得不面对着最后一盘决战。作为三番棋中先胜一局的一方,这是他非常不情愿看到的局面。
他知道,对手面临最大压力的正是这第二盘。因为对于程先生来说,这已是背水一战!如若能胜出,两人就将再度处于同一起跑线。凭程先生的丰富临场比赛的经验,一旦没有超强的压力,最终鹿死谁手,西屏则完全没有把握。
如若这次三番棋西屏不能战胜程先生,那么他再想找这样公开场合的挑战机会可就太难了。毕竟喜好围棋且财力雄厚的胡铁头只有这么一个。
越是清楚这结果,西屏拿下本局的欲望就越是强烈。既然四平八稳的走法他难操胜算,他经过反复权衡,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程兰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西屏在中腹走出了一个大跳的疑问手!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而能否发现并抓住对手的毫厘之差不放,恰是判别高手和庸手的试金之石。
本来这手棋走单关跳是稳妥之着,兼有逼使白棋不得不厚势围空的妙用。但西屏担心的是白若容忍且真的围起空来,依然是个两分细棋局面;又或者对方无意于厚势围空,竟自脱先他投,将自己的这手棋变为无趣之着,下一手棋甚至便很难找到合适的攻击点。多跳一路显然意在诱使对方冲断战斗,以打破胶着状态,把局面引向复杂。这样做的风险是与白以厚势为背景发生激战,虽然也是犯忌,但作为权变之着,若算定有五成把握也应是值得一试的。
这手棋传到众棋迷那里,引起了各种不同观点的激烈交锋。
以胡铁头为首,一部分人强烈支持西屏的这一手棋,认为不拼一拼收官阶段会陷入被动;以徐星友为首,一部分人指责此着为败着,分析盘面,单跳也是堂堂正正的下法,如此下法还可以斗一斗官子。而大跳过分,一旦程兰如脱先在周边稍作几步准备,冲断大跳一子的价值就将成倍增加,这样,棋局胜负的天平倾向哪一方将即刻明朗。
好在不到半个时辰,程兰如应着已出,果然是放弃了预留的种种借用手段而在周边连压黑棋,黑无法脱先,眼睁睁看着那大跳一子在棋盘上虽无半步移动,却似乎在向着悬崖渐渐逼近。此时,连胡铁头也无法再坚持原先的观点,他赶紧找个由头出去转一转透口气。
在这种时候,往往看棋的比下棋的还要紧张还要累。
现在只有徐星友最有资格对后面的棋加以分析,但众人眼巴巴等了半天,只听他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仿佛自言自语道:“这盘棋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径自离开了亭子。
大部分棋迷见棋尚在中局哪里就会结束,还在等范西屏妙手回春。谁知时间不久果然就传来了消息:黑棋已中盘投子认输!
袁苾通过宫中相熟的人得知理亲王弘皙适才在雍正面前下棋赢了弘历。雍正当亲王时就以冷面王著称,当了皇上更是变本加厉。这次却难得地表现出一团高兴的样子,打趣了弘历几句。弘皙虽然恭谦如初,但内心的得意明眼人自然一望而知。按理若要论功,第一个当然就是施襄夏。果然,到了下半晌,理亲王府着人来请施襄夏这就去。施襄夏心里没谱,走进亲王府时和平日一样满怀心事忐忑不安。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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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5 | 只看该作者
府管事的见施襄夏到了,只让他在偏厅里等着,说理亲王一会儿就来。
这一等竟等了一个多时辰!天擦黑时管事的黑着脸走进来通知道:“王爷有公务出门去了,交待下来要赏酒。”等王爷回来时,施襄夏话也说不得了,晕头晕脑跟着管事的又走到偏厅。
弘皙果然已在那里,看上去已是喝了酒,面颊喷红,口中犹自喃喃有声。听见管事的通报,站起来执着施襄夏的手送到桌边就座。施襄夏几曾受过这般规格的待遇,吓得酒也醒了一半,忙乱中还记起要行跪拜之礼。
弘皙拉住施襄夏的手臂不让他行礼,却转身命管事的去取棋具和酒菜。无多时棋具备得,酒是新启了一瓶,盛酒的不是寻常的酒杯,却是一对古色古香造型美观的彩陶杯。
见施襄夏对酒具感兴趣,弘皙笑道:“前些日子普鲁士皇帝选后,以600名撒克逊龙骑兵换取一批中国的精美瓷器,这种彩陶杯就在其中,也算是个稀罕物了。不过再稀罕,终究也还是个喝酒的杯子,不管它,来,喝酒!”
施襄夏小心翼翼捧起了彩陶杯,凑在嘴里,渐渐仰起来,不留神却喝了一大口,呛得他直咳嗽。弘皙见状大乐,便取出棋子,和施襄夏且下棋且饮酒。
施襄夏平时和弘皙下棋总是要察颜观色瞻前顾后,此时酒已上头,完全忘了是在跟谁下棋,兴头上只管放胆痛下杀手,把弘皙所执的黑棋杀得全无章法,一败涂地。
弘皙也不着恼,推了棋子重开一局,施襄夏醉意更浓了,口中竟是“臭棋呀!”“谁教你这样下的?”说个不停。
管事的在旁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喝止他,施襄夏却恍若未闻,话却益发稠密了。管事的忍无可忍,凑过去扯住施襄夏的衣袖示意他不得无礼。施襄夏伸手取棋却伸不出去,手臂一摆,那两只彩陶杯应声落地,碎成一地瓷片!
施襄夏这一觉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袁苾见施襄夏迟迟才来,早误了点卯,不由笑道:“老弟做的好清秋大梦!”施襄夏说不得,惟有苦笑而已。袁苾转移话题道:“有人从扬州回来说到胡铁头张罗的擂台大战的事,要不要听?”众人一片声地说要听,施襄夏更是目不转睛盯着袁苾。
袁苾有如亲眼所见般地把麟园那里的热闹气氛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通,渐次说到各路英豪轮番上阵,守擂五人中程兰如炉火纯青,范西屏挥洒自如,徐星友宝刀未老,胡铁头败走麦城,梁魏今称疾下擂。再说到释文石定力超凡,过习丰气势逼人,像说大鼓书一般有张有弛,声情并茂,大家听得羡慕不已。
施襄夏急切问道:“这五人分出高下来没有?”袁双手一摊:“人家提前回来的,分没分出高低就不知道啦!”
施襄夏心中一阵失落。想那范西屏与他同门学艺,现在已堂而皇之跻身于一流棋手中,而自己竟连看热闹的机会也没有!
若从提高棋艺来看,自己在这里难得碰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凭着读谱了悟到底进境难拓;若是从做官来看,自己在这里上不能为国分忧,下不能为百姓建功,这微末小官在皇城之中又算得了什么!像西屏那样至少还能自由自在做想做的事,自己连这一点也难以做到,还在这里不明不白虚耗光阴,真不知道所为何来!
袁苾见施襄夏心事重重,遂把他拉到一边问起昨天到理亲王府可有什么犒赏。
施襄夏这当儿鬼使神差想起那对彩陶杯的下场。
袁苾道:“对王爷来说,就算是再好的酒杯那又值个什么!你有所不知了吧,他昨天在皇上面前下棋赢了弘历,要不他会这么好好的赏你酒喝?”
施襄夏这才恍然大悟。
袁苾忽又笑道:“听说琉球国来了个王子,是围棋高手,这几天准有咱们的事,瞧着吧。”
施襄夏忿然道:“若是让我去下赢他则去,若是再让我去输棋,这棋不去下也罢!”
“你以为这能由得了你我了?”袁苾眯缝起双眼,似笑非笑。
施襄夏顿时哑口无言。

明天就要进行三番棋最后一盘的决战,范西屏的心情实难平静。傍晚时分,他一个人走到瘦西湖湖边。第二局的失利让他悟到水波不兴的要义,使他的认识有所升华,但他不知为什么仍然觉得没有把握到纹枰对弈中至关重要的一种感觉。
面对程兰如,他如同面对着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他的气定神闲,无嗔无怒,从容不迫,居高临下,这一切并非刻意而为,而是自自然然,仿佛是与生俱来。若以棋力比较,西屏自觉与之高下难分;但若以气度修为相比较,则仍然无法与之比肩。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妙诀呢?范西屏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已非止一日,至今难以索解。
树影中,箫声渐止,有一年长者在教训其弟子如何掌握运气吐纳的诀窍:“我不是说过多少遍了么,乐为心声!你怎么就不能细细体会呢!心有杂念,则乐有杂音!我一听就知道你今天准有心事!我说对了没有?”
一个女孩怯怯的声音道:“是,弟子明白了。”
西屏一听两人的对话倒乐了:如果那么容易明白,这当老师的又何需说第二遍呢。那长者果然不依不饶:“说得那么轻巧,明白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人家现在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你为他痴情犯得着吗?”女孩不再说话,也没有箫声。看来“放不下”3个字击中了她的心中痛处。
由这“放不下”3字而触动,西屏忽然想到了施颜。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作画还是下棋?若作画,画中是何风景?若下棋,与她对弈者会是何人?
自然也想到了施襄夏,也不知他的棋力近来可有所增长;他在京城没能来参加这场赛事,是否会感到遗憾呢?还有他不知去向的父亲,他的二叔一家,俞长侯先生,甚至,连教私塾的郭先生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放不下,是的,谁又能真正放得下呢?
胡思乱想了一会,他毫无心得地回到了麟园。
东道主胡铁头正在客厅里陪两淮盐运使卢以哲下棋。以胡铁头的棋力,完全可以让卢以哲四子,但胡铁头不但没有让子,还由卢以哲执白先行。西屏见胡铁头已经困得眼皮直往一起粘,还强打精神对卢以哲刚刚走过的一手棋赞不绝口,心下甚是佩服:既贴银子又贴精气神,这东道主当得可真不容易呀!
西屏怕卢以哲拉他支招,悄悄溜出客厅去寻程先生,他想看看程兰如在如此重大的比赛前夕究竟在做些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程兰如正盘腿席地而坐,凭借壁上烛光在和一帮小棋童下棋,那些孩子你出一招我出一招,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和程先生下棋。程先生一副得其所哉的样子,把西屏看呆了。
西屏再度想到那位长者对弟子说的话,突然领悟到对这盘棋放不下正是自己与程先生的差距所在!这盘棋对自己的意义太过重大,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了。正因为如此,自己一反常态变得心事重重,思绪百折千回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而程先生的举止竟然如此安详潇洒,仿佛用自己的行为在对西屏道:不过是一局棋而已,何足挂怀!
这种对比对西屏的自信心打击太大,他在精神上几乎已经不战自溃!
西屏下意识地走到近前,看那些孩子,不过八九岁左右,脸孔都陌生,这些日子里在麟园从未露过面。他们何以会在这里与程先生下起棋来?
疑窦一起,他顿时好奇心大发。静下心来观察了一会,西屏果然发现了这场面的不自然之处:若是孩子们找程先生下棋,必会在程先生与人对弈的空隙里,而这样棋就不会摆在地上;若是程先生特意去找孩子们来下棋,并不辞辛苦席地而坐,却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
除非这一切是专门做来给他看的!换而言之:程先生其实比他更紧张!
胡铁头把范西屏和程兰如的最后一盘决战安排在湖中画舫上进行。
这样的安排对于对弈者来说是最大限度地排除了干扰,但对绝大部分热心的棋迷来说却平添了许多麻烦。因为他们二人的每一手对局要通过小划子来回传递,然后由棋迷中的高手在各自的棋盘上分析讲解。
好在这天的天气不错,微风拂面,翠鸟相戏,周遭的风景皆可入画,加上对这争冠之局的期待,除了少数人抱怨了几句外,大家还是兴致勃勃。
西屏本局执白先行。因窥破了程先生头一天晚上对他的心理战,心结顿释。这一晚他睡得很香,连杂梦也不曾扰过一回。此时他显得精力充沛,这盘决胜的布局阶段居然也走得稳健扎实,不急不躁。程兰如虽然看上去风采依旧,但仔细一点也能发现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略有些浮肿。不过他的应对仍然是张弛有度,滴水不漏。
胡铁头让人给二人各上了一杯清茶和一碗朝鲜红参汤,并摆放了几盘果碟、点心。
画舫上,所有人的行走都是悄无声息的,也没有人高声说话。胡铁头陪两淮盐运使卢以哲在座,两人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小声说些前段棋赛的趣闻闲话。徐星友、过习丰、释文石等人都在相邻不远的一只画舫上随时听传棋路,并把各自的见解加以阐发。
第一个接触战发生在白势中。黑棋打入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盘面虽有数处大场,但打入之处若被白棋补掉,则偌大一块白势将尽成白地。而黑棋的打入就算不能先手安定,后面的大场也还有瓜分之机。这一着程兰如落子从容,面无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轻描淡写的意思,可范西屏却从中读出了程先生志在必得的急切心态!
西屏对黑棋的打入之子镇了一手,意在逼迫黑棋委屈就地生根,白则借机可得外势;若黑棋不甘心,必设法腾挪出头分断白棋,进军中腹。这样就可以依仗白势尽得先手之利。这手镇似攻非攻,看缓不缓,似乎让程兰如颇犯踌躇。
程兰如起身踱到窗边,举目眺望湖面水光潋滟之景,那悠闲之态让徐星友一干人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此时的程兰如内心的焦虑正在一点一点增加着。
一夜无眠对于人到中年的他来说影响甚大,精力不济使他很难调整到最佳的对局状态。其实他现在并不在考虑棋的应法,这一局部的变化对他实在是太过熟悉,可以说应对之策成竹在胸。他在斟酌的是:要不要去喝那碗参汤!
胡铁头表面上是个粗犷豪放的人,但他的细致之处众人却也是有目共睹的,比如说对于对局者所需要的一切不动声色地进行安排。他岂能不知范西屏绝不会去动面前的那碗参汤?但若单给程兰如准备参汤焉知不会使他难堪?尽管胡铁头断定这将是一盘漫长的对局,有参汤提神对程兰如来说是万分必要的。
而身经百战的程兰如更清楚: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所顾虑的是,自己一旦端起参汤,等于在宣布精力的不济!等于在宣布对这盘棋的胜负十分在意!等于在宣布自己和范西屏的对弈并非游刃有余!
作为过来人,程兰如知道这么一来他将失去偶像的身份,从心理上将从此走在了下风。而此前与西屏的每次对局,无论是胜是负,他都能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加以拆解;而西屏也总是恭恭敬敬地听着,只是偶尔发问,或说明自己某手棋的用意。这种感觉是程兰如一直保持着充分自信的动力之源。
一旦范西屏对他失去了敬畏之心,其结果将是非常严重的。但是,从他目前身体的状况来看,他真的十分需要那碗参汤!程兰如沉吟了许久,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对眼前的那碗参汤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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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5 | 只看该作者
拈起一颗黑棋啪的一声拍在了棋盘上!
偶像的幻灭往往只在一瞬间!
当范西屏心目中永远高不可攀的程先生还原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时,他对程先生的观察也滤去了以往的重重光环。
回归了正常心态后,西屏的应对当然更加合理,也更加积极。同时,在西屏的潜意识里,程先生既然是普通人,就有着普通人的心理波动,有着普通人的情绪波动。他的一举一动也同样会反映出其心理上的变化,尽管这种对应关系被他的成熟老到遮掩得令人难以察觉。
西屏从那碗参汤程先生一口未动甚至一眼未看竟然也感觉到了他的微妙心理状态,并从中读出了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意味,这使西屏感到隐隐有些难过。
西屏在汪一凡宅中见过他用参汤待客,知道它的价值和作用,不免暗暗盘算道:自己要是首先端起碗来喝一小口,程先生想必会放下心理包袱跟着来喝。这样既不会伤害程先生的自尊心,又能使得身体状况欠佳的他有足够的精力应付后面的漫长对局。
计较已定,他装作全神贯注于棋局而无心端起那碗参汤凑在唇边作势抿了一下。当他放下碗把手伸向棋盒后,眼睛的余光已经扫到程先生端起参汤碗也如浑然不觉般满饮了一大口!
只有胡铁头在和卢以哲说话的间隙中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心里不由感叹道:“行,这小子真不枉程先生一番悉心栽培!”
胡铁头心里清楚,那碗参汤将会对程兰如恢复精力起到令他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一系列棋盘外的应对,湖边的棋迷甚至相邻画舫上的众高手当然都毫无察觉,从传报出来的棋谱上大家看到的只是这盘棋进行到了中盘,大格局已然粗定,双方经过几处激战,看上去手筋迭发,令人眼花缭乱,但均是有惊无险,以局部两分的形势结束。
中午封盘后,就在画舫上摆了酒菜,两位对弈者不饮酒,闲话了一阵子,程兰如便示意范西屏继续对局。西屏不便劝程先生休息,只得坐下来续战。
但程先生近年来每到中午必要小憩一会,现在勉强支撑着,倦意还是一阵阵袭来,他只得频频借长考微闭双眼略事休息。
天色渐已向晚。湖面上的风稍大了些,画舫有些微的起伏晃动。程兰如徐徐舒了一口气。因为从盘面上看,此时黑棋已略占上风。范西屏此刻也看得非常清楚,若这样四平八稳地进入官子阶段,白棋将很难扳回局面。现在惟一争胜的机会是,抓住黑棋的细小失误不放,把局势导向不明朗;而只有出现了不明朗的局势,黑棋才可能犯较大的失误!
范西屏经过一番长考后放出了胜负手!程兰如见范西屏拍下一颗白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了。西屏这手棋初看近似无理,托在黑角三路棋上,若黑用强,可将它扳吃,且白此处官子也将大损。这样的棋西屏绝不会无端下出,下一手他准备在哪里动手?
程兰如复又坐下,陷入沉思。胡铁头出去和管事的打声招呼,画舫徐徐向岸边靠去。
西屏知道这手棋的动机最终瞒不过程先生,但他仍十分兴奋,因为他在拍落这颗棋子的一瞬间,已悟到胜负手的命义所在!
范西屏清楚地记得郭先生对伯屏说过:胜负手乃全局关键之着,一步错,则步步错!这句话让他印象深刻,但现在他觉得单是这句话不足以昭示其精髓所在。以这手托为例,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很难看出它的价值。但西屏经长考后已经算定,当另两手也很普通、不起眼的准备招数下过后,白棋有一系列制造一处生死大劫的手段。当白棋此手棋未下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集聚力量,只要在盘面上比黑棋多出一处劫材,劫胜棋胜!但若黑棋识破机关,避免强手,一味忍让,这几手准备的棋价值渐增,最终将成为制胜的决定因素!因为细棋局面,只需多出半子则胜负易手。如此,这几手普普通通的棋岂非跃升为胜负手?
再推演下去,一盘棋从第一手棋开始,都是决定此局胜负的前因,因此,弈者当慎行每一步,因为每一步都是走向最终胜利的保证。如此说来,哪一手棋又不是胜负手呢?甚至可以说在棋盘尚空时,胜负冥冥中已见分晓!无非是当事者意识不到而已。
棋力固然是制胜的决定因素,但往往能真正成为你的对手的人,都与你棋力相当;而当你与实力相当的对手交战时,不同的情绪,不同的心态,不同的动机,不同的颖悟力,不同的期望值,都成了胜负天平上的砝码。程先生若非紧张,何至于一夜无眠,进而导致决战之局精气神不足?西屏若不是窥破程先生的紧张,哪里能如此冷静地在逆境中找到棋盘中的胜负妙手?可见胜负之机在棋又不尽然在棋。
画舫靠岸,众人目送两位对局者一前一后回到自己的住所。从二人的表情上没法判断出谁对自己一方的棋更有自信,只是程兰如给人的感觉有些略显疲惫而已。
最后这手白棋留下的绝大疑团引发了棋迷的激烈辩论。多数人认为这手棋有误算,若非昏着,至少是俗手;少数人认为是范西屏见白棋已难挽败局,故放迷雾,让黑棋增加犯错误的可能性。摆了许多可能出现的变化,谁也说服不了谁,也就不了了之。
次日晨,众人再度聚集在湖边,期待着黑棋的应对能揭破白棋布下的疑阵,期待着这局棋走出最终结果。胡铁头起得迟了些,匆忙走过来,正欲安排比赛事项,程兰如当着众人的面向范西屏道:“西屏,恭喜你!诸位,这局比赛到昨日最后一手白棋止已经结束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胡铁头惊问其故。
程兰如既知败局已定,反倒坦然了:“最后这手棋虽则普通,但其后的棋却步步与此相关。我已算定或者是打劫败,或者是因这手棋的退让损官子而败;劫败是中盘负,损官子是半子负;皆是负,有何不同?故后面已是不用再下完了。”众人多不信,便搬出棋具来摆诸般变化,结果竟与程兰如所述丝毫不差!西屏对程先生精确的计算结果深深佩服,同时更对他的豁达和通透在内心留下了终生的印记!
进了盐官镇已是下半晌,施颜发现镇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记起是快要到中秋节了,每年的八月十八是观大潮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镇上总是文人墨客汇聚,达官显贵招摇,说不尽的繁华气象。她突然有了主意,便和母亲朱氏商量:是否就在盐官镇摆摊售画,小试牛刀,也好知道将来到了杭州凭自己的实力能不能生存下去。
朱氏听女儿说得在理,也就答应在这里寻间住处,待大潮过了再去杭州。
施颜便到茶楼去打听如何租住房屋。
这里仍是旧日模样,没有大的改变,连店伙计茶博士的面目也依稀有些印象。
楼上的茶客不少,但多不在下棋,而在纷纷议论扬州擂台赛的事情。施颜要了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从众人杂乱无序的叙说中,她大致听出有一场聚集了全国高手的棋赛在扬州进行,海宁也有不少棋迷不辞辛苦专程去那里看国手表演。
施颜立即想到范西屏。她听哥哥说西屏在扬州盐商汪一凡宅中教馆,常有机会向国手程兰如讨教棋艺,想必棋力会有很大的提高。若能在擂台赛中战绩卓著,棋迷们肯定也会略有耳闻。但这些人却对比赛的进程毫不了解,说要等到本镇的棋迷回来才能弄清楚。不过他们都相信程兰如的棋无人可敌,能胜他的人肯定还没生出来呢!
施颜最为关切的其实不是西屏的棋力提高了多少,有一个谜团始终萦绕在她的心中:西屏托人提亲遭父亲拒绝,在知道自己将和朱三公子成亲消息之后离开她失意而去。她心有不甘且难以置信的是:西屏竟会这样快就把自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她看着那张和西屏下过棋的茶桌,自思芳心所系,偏是踪迹难觅,好一似倦鸟归林,绕树三匝,却原来无枝可依,心里不由自主地隐隐作痛起来。
镇子的东面,沿街是一片棚廊,本也是做生意的地段。只这户人家门楼不大,平日似也无人居住。周遭转了一圈,倒也还清静,朱氏便付了定钱,母女俩安置了下来。
施颜把前厅的杂物清理了,四壁挂上了自己的画作。
盐官镇上的殷实人家向有让学童习学书画的风气,但真正敢于当街叫卖字画的倒还没有,来瞧热闹的还真不少。
施颜依然是男装打扮,不卑不亢地应酬接待。来的人虽然不少,可生意却没做成一笔。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中秋这天连人也来得稀了,施颜坐在前厅案几前直欲大哭一场!
这时一位年轻书生推门直进,施颜正要冲他发脾气,却发现他正是朝思暮想的范西屏。
西屏也愣住了,施颜虽是男装,他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原来无巧不巧的是,茶楼伙计是受仲屏之托,把西屏家老屋时常出租,以抵欠下的彩金。范西屏去平湖之前,经过盐官,自然要回家的。
施襄夏因意外赢了琉球国王子,受到斥责,加之听到范西屏在扬州战胜程兰如等一举夺得擂主,终于决定辞官游历。
一旦作出决定,施襄夏反而轻松了。
施襄夏深深感谢袁苾对他的照应,与他满饮三杯后,慨然道:虽然在这里以现有棋艺水平谋生已能将就,但实在心有不甘!范西屏和我同门学艺,棋力原也不相上下,但所处环境自由旷达,惟需潜心棋艺本身,故能突飞猛进,以至于弈坛称霸。而我们在这里下棋,要看许多人的脸色心情,成天研究的多是如何输棋,不仅围棋的境界无法拓展,连为人也不免变得委琐阴鸷。近来夜梦惊醒,常会扪心自问,如此下去,所为何来?
袁苾叹道:这一切我又何尝不知道!当年袁苾不足10岁时已号称围棋神童,若非到了这个是非之地,前途想必也是未可限量的。唉,造化弄人,不说也罢啦!你既能早日见机,他日必有大成,袁苾只有羡慕的份了。来,再干一杯!
施襄夏想到从此可以不再摧眉折腰事权贵,可以专心致志精研棋艺,不由喜上眉梢,与袁苾频频碰杯,大醉而归。
虽然是辞官,施襄夏还是听从了袁苾的建议,去理亲王府上专程道别。
弘皙见施襄夏辞了官,想到没有更合适的人来教他下棋,一时有点怅然若失。
施襄夏的计划是遍游名山大川,以棋会友。何时倦游,便寻一处安静的所在教馆,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可把他给憋屈得够呛!
一年之内,施襄夏走过许多名山大川,并分别和参与擂台赛的程兰如、徐星友等对弈,棋艺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在平湖,施襄夏总算见到在张永年宅中教馆经年的范西屏,才得知西屏已然与他的妹妹施颜成亲,而他的父亲施闻道业已故世。
历尽风霜的施襄夏和范西屏在平湖张宅纹枰相对,呕心沥血对弈了十局,胜负相当。施襄夏身体欠佳,因苦思冥想过于劳心劳神而致咯血,但还是弈完最后一局,这就是后人所熟知的当湖10局。这10局棋连同他们的传奇故事,300年来仍魅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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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05-1-15 23:03 | 只看该作者
??这种小说还有删节版和非删节版之分??晕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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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05-1-15 23:51 | 只看该作者
真是一篇好文章啊!!~
希望大大多貼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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