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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手(有删节版)[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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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5 22: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内容简介
清代国手范西屏和施襄夏在围棋界享誉至高。范西屏著有《桃花泉弈谱》二卷,施襄夏著有《弈理指归》二卷。两人正如日中天时对弈的“当湖十局”作为经典古谱留传至今。他们俩是浙江海宁的同乡棋人,艺出同门。后人尝以棋界李杜喻之,极言其为棋为人风格迥异。然二人在尘世间虽各有际遇,竟至殊途同归,双雄并立,成就一段弈坛佳话,棋友间 每论及,莫不啧啧称奇,感慨良多。范西屏自父亲痴棋丢官后命途多舛,但习学棋艺不止;施襄夏少年学棋,后为翰林院待诏,终因倦于应酬达官贵人辞官游历。两人境遇不同,但都达到了棋艺的巅峰。副线是两人的情感经历:施襄夏之妹施颜与西屏的好事多磨;出身于贱籍家庭的柳莺通过不屈的奋斗,改变了自身的命运,并获得美满爱情。
棋盘小舞台,人生大棋局。虽是古人演绎,足令今人动容。
围棋最紧要处谓之胜负手,乃决断之机。
一步对未必步步对;但一步错则必步步错。
人生亦然。
面临人生重要关头的弃取选择,能否保持一种高度清醒高度理智的状态,从而作出正确的判断,对每个人的未来走向都至关重要。
纹枰对弈亦然。
作者简介
赵锋,高级编辑,现供职于安徽省平面媒体之首的《新安晚报》,任常务副总编。
业余围棋爱好者,安徽省围棋协会副主席。


《胜负手》 作者:赵锋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公司出品




2#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5 | 只看该作者
入了秋天气是一天天凉快起来了,镇里的孩子渐渐不愿到江边玩水。
盐官镇上土生土长的男孩几乎没有不会游水的。除了有大潮水的时候,三五成群的孩子在江中追逐,镇上的老人们已是司空见惯。也每有不小心溺水的,镇外的墓园里就会添上一座小小的坟头。清明时节失去孩子的母亲便会在坟前边烧纸钱边悲悲悽悽地哭诉,责备他哪能不当心,江水是好白相的吗,多少凶险在了,现在侬晓得了阿是拉。然后还要指着旁边的孩子训诫半天。
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被拘得严些,但水边上长大孩子天性亲水,不知怎么就能在水里乱划拉了,长者自己少时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看是怎么也看不住,紧紧松松之间多半也只得听其自然。
但大户人家的孩子的第一要务毕竟还是读书。与蒙馆里不同,大户人家的孩子请的是坐馆的先生,也不是学一点写字、打算盘、写信应付生计就行了,而是要苦读诗书以备进书院和参加科举考试的。这些孩子有的天资聪明颖悟,于读书之外竟尔还能兼习琴棋书画,其才具识见,志向前途,就是寻常百姓人家难以揣度逆料的了。也有附庸风雅之辈,银子多了不免作怪,带累得儿孙才具平平也要勉强学得一二艺在身,精又不精,无非是吟风弄月聊备一格而已。
镇北一带是行商聚集的所在,暴发起来的盐商多在这一片置宅。范家老宅在其中就略显颓相,临街南向的宅门也很不起眼。
乘郭先生不在,两个哥哥在书房里下围棋,小妹在一旁观战,这种场面最让范西屏上火。因为全家就他一个人从小就不准下棋,还不准看棋。父亲范子杰的这种规定很怪,理由是教书的郭先生说西屏读书好,不敢耽搁了。说这话的时候是康熙五十二年,西屏才四岁,刚记事,跟哥哥们一样开始每天读书。
这话一直说着,西屏虽然不甚明白,听了几年也就听习惯了。
但小孩心性,越不让碰的东西越是好奇,不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捉空儿瞅上几眼,渐渐也知道一点死活,跳呀飞呀什么的,只是不说,藏在心里瞎琢磨。有时候看住了,被大家发现,郭先生虚张声势的打手心,父亲的雷霆震怒和长篇的教训是免不了的。西屏有一条:从小不爱哭,无论皮肉多痛楚,只是捱着,精瘦的脸上一副倔倔的表情,有时候还挤出一点大度的笑,有点皮猴相。父亲骂他欠揍,但从不真动手打他。西屏总感到也许是母亲护着他,不让他受委屈。但他从小就不会撒娇,在母亲面前也不会。所以他无论是表达喜悦还是表达痛苦,一律用笑容,尽管有时这笑容比哭还难看,还让人落不忍。
两个哥哥最不待见他,尤其是二哥仲屏,跟他有仇似的,碰到一块玩不了一会就要欺负他,要发现西屏偷偷看他们下棋,更没个好了。仲屏性格是蔫儿狠好斗,常用古怪而不屑的眼神瞅他,冷不丁给他一个爆栗子,脑壳子敲得生疼。西屏不敢跟大哥伯屏犯疵儿,但二哥力气不大他多少,个头还差他一点,反抗得就多些,有时候还能把二哥摔倒压上一阵子。虽然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但好胜不服输的性格渐次养成,一时的激愤常常也不容易压得下去。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时,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法。比如大哥伯屏的书画作了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污了一堆墨在纸上;仲屏的裤子有一次不知何时被剪了一道口子,穿了半天自己也没发现;郭先生最怕各种小动物,他就能在自己的暖帽里不时发现蟑螂或者青蛙什么的。不用说,西屏那时候的笑容肯定是特别灿烂,读书的声音也比平日更加的抑扬顿挫。但事难周密,偶尔也有案情真相大白的个例,那结果自然足让西屏难以忘怀。
小妹如屏是向着他的,所以西屏的恶作剧只有如屏知道底细。有一次如屏还从大哥最心爱的一副棋子里偷了一对白子一对黑子给他,西屏把它们藏在阁楼的一间库房的板壁里,成为他们俩的共同小秘密。
盐官镇是海宁县治所在,镇上的大户人家多是盐商出身。盐官镇上稍有些身份的殷实人家都是这种木结构两层楼。房梁粗重,有木格的门扇,天井里斜斜地长着细长的树干。阁楼上前后进四围相通,是小把戏们玩耍捉迷藏的绝好所在。
没事的时候,西屏会和如屏钻到阁楼上,拆开一块虚掩的板壁,取出那两对棋子把玩个不了。那两颗黑子对着亮光,能透出墨绿的色彩,十分好看。白子也白得柔和,晶莹剔透。西屏爱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棋子,然后翻转过来交给食指和中指夹住,再利利索索地扣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手是郭先生的习惯动作,但凡看到这么个动作,那手棋就显得十分胸有成竹,气势上先就胜了一筹。西屏虽然没下过棋,但打棋动作却是揣摩了多次的,二哥执棋的动作是三个手指拿棋子,温呑呑地挪上棋盘,用力的是拇指,那劲头似乎想随时把棋子再拿回来,样子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如屏还喜欢在这里听三哥讲书上读来的故事,他的记性很好,说得也很逗笑,有时候随便编一个故事也说是书上看到的,如屏就瞪着两只大眼睛崇拜得不得了。每次西屏受两个哥哥欺负,向母亲打报告的总是她。可也怪,两个哥哥受了母亲的责罚,从不对如屏怎么样,所有的账总是一并记在西屏的头上。
看到哥哥们下棋,且得意忘形地争着闹着,西屏总有些不屑,心想我要是给学棋你们就瞧吧,一条条大龙都把它们杀掉。原来他有一次趴在阁楼的地板上透过地板缝偷看过郭先生和二哥下让四子棋,二哥的一条大长龙眼见不活,便连冲带断寻找机会逃生,谁知郭先生不慌不忙左堵右封,外加一个无巧不巧的一气征子,硬是没让大龙活成。最后仲屏的脸都憋成猪肝色了,下完后躲在灶间哭成个泪人样。西屏脸贴地板趴在那里且不起身,乐得一个人在那里闷声傻笑了好一阵。
从此西屏才知道杀大龙是多么的解气。以后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把二哥的大龙屠得惨不忍睹,二哥的脸总是清清楚楚地缓慢地憋成了猪肝色,于是他就挂着一脸笑容醒了。
西屏不由自主地朝棋盘前走去,手里照旧假模假式拿着一本孟子。
仲屏刚输了一盘,说是大哥悔棋赢的,满脸不服气地要大哥再来一盘。大哥不承认悔了棋,只说有本事赢一盘去。两人边斗嘴边手忙脚乱地把棋子推在一边,放上座子。大哥照旧让仲屏执白先行棋。
仲屏一看西屏走过来,手直摇道:别看别看谁让你看啦,刚才这盘就是你贼兮兮偷看把我看输了的!
伯屏眼一瞪,没好气道:自己棋臭也好意思赖别人,西屏你只管看。过了一会又补充一句:反正他又看不懂。
仲屏哈哈大笑,这才凝神着子。
西屏是听惯了的,也没生气,只是拿着书在一边走来走去胡乱看着,眼睛却是不时瞄着对局的盘面。
仲屏性子比较急躁,由于报仇心切,在黑势中到处挑起战端,虽是仲秋季节,也是一鼻子汗。伯屏下棋的时候显得心思很重,眉心常攒成一团,但喜怒不形于色。因对仲屏的棋路熟悉不过,故沉着应对,并不急于求成,捏着两颗白子在桌上磕得笃笃有声。堪堪到了几条龙绞杀成一团不知鹿死谁手之际,门房德顺把脑袋探进书房门口悄悄说,一家茶楼的伙计来问大少爷去不去那里看看,外地来了个小孩,棋是邪了门的厉害,张二爷和黄老怪都栽在他手里了。
伯屏一听张权文和黄家声都挡不住,顿时来了兴头,伸手搅了棋局,道:这盘不算。说了起身就要跟那伙计走。如屏瞎起哄,也跟着把棋子弄乱。
仲屏大怒道:这盘我明明要赢了,怎么能不算?!遂拖了大哥的衣袖不让走。
伯屏亦是不肯认输的,只好说:回来接着下,保证你输就是。
仲屏说棋都乱了怎么下?
伯屏说乱了不能复盘啦?说罢就挣开手扬长而去。仲屏愣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他能复盘,哼。又匆匆说了句你们俩把棋收起来,便也跟着大哥去看热闹了。
西屏走近前看着满盘散乱的棋子问如屏道:什么叫复盘?
如屏笑道:就是把下过的棋一步一步重新摆出来,郭先生给大哥二哥讲棋都是边复盘边讲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记得住那么多步棋的。
西屏道:哦,这很难么?说着就把刚才两个哥哥下的棋一步步摆了出来,连打劫吃子也不曾漏掉。无移时,一盘棋已恢复到推盘前的局面。
如屏惊讶得瞪圆了大眼睛道:三哥,你你你会下棋?
西屏再次推乱了棋笑道:不会,不过是看他们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有什么难?!
如屏出门转了一圈回来悄悄说:三哥,不如我和你下一盘棋吧。反正郭先生今天不回来。
西屏突然感到心跳加剧:真下?好,下一盘就下一盘。
危险和诱惑本是一对双生子,每个人都会遇到。真的下一盘棋这个念头在西屏的脑子里转了好几年了,如一颗种子,时刻准备喷薄而出,而且其强烈程度日甚一日。
好,下一盘就下一盘。我们放棋的声音小一点。
就是这样,西屏也还是下一步就蹑手蹑足到门外探一下,模样跟做贼也差不了多少。
这盘棋,西屏被小妹下得满盘几乎没有活棋。好歹算下完了,西屏胀红了脸,像呆子一样直发怔。如屏好不容易找了个下手,岂肯轻易让他打退堂鼓,忙安慰他道:三哥,我让你几个子再下吧,第一次下棋,活一块棋已经不容易了。
西屏苦笑道:小妹,我知道你没下手杀这块棋呢。看来我还是去读书的好。说罢捧了书摇头晃脑大声朗读起来:"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
如屏见状只好收了围棋自去了。
半个时辰后,西屏停下来默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天哪,刚才都读了些什么?便沉下心来想刚才那盘棋。三个角的死活都很清楚,明明是可以做活的,但怎么自己一下就乱了方寸呢。有一个角居然还真走出了个"刀五",这是他听得最耳熟的一个死棋型。想着想着,眼前如有一角棋盘在,假设自己应这步,小妹如何再杀。走那步,又当如何。心中渐渐豁亮,便急于寻小妹再来一盘,可小妹却不知钻到那个房间里玩去了。
康熙末年,比较富足的江浙一带的围棋之风较盛。有意思的是人们总喜欢在人多嘴杂的茶楼茶社里下棋。有时候两个人下棋,倒有七八个人支招。到最后吵成一团,不知道究竟是谁和谁在下棋,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在这里竟是派不上用场。
以棋赌赛就不同了。以棋赌钱堪称大小茶楼的传统一景。一般是对局双方先说好彩金数目,茶楼的东道自然还有一定比例的抽头,大约在彩金的十之一股。各人的茶水又是另算的,所以茶楼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下棋聚人气,各家茶楼也颇愿招揽好棋者,棋艺高强者有时可以享受免费的茶水,还时有彩金可得,故有时茶客到茶楼其实完全是奔着下棋来的,至于品茗,倒是个幌子了。这种对局旁观者是绝不能多言的,有时候这种多言会引发一场纷争,茶楼的杯儿碟儿的也保不齐要作无来由的牺牲。但旁观者可以在开局前和对局中加上自己的赌资,最后以对局人的实际结果来定赚赔。而这时候旁观者往往比对局者还要紧张,若对局中一方下了臭招,自是有人欣然,有人则作出那种长吁短叹咬牙切齿且又强颜欢笑的复杂表情,就此不难判断出他是属于哪一方的。
盐官镇的西南角是镇子通往杭州府的一条官道,路南道口上有一座茶楼。在盐官镇的十几座茶楼中,观潮轩规模不算最大,但沾了地理位置的光,朝东边可眺望到江边海神庙的飞檐,西边可以俯瞰官道上车马去来。最妙的是在茶楼的南边抄手游廊上能边品茗手谈边一睹海潮壮观景致。
这钱塘江海宁潮一日两次,白天称潮,夜间称汐。尤以每月农历初一至初五,十五至二十为大,故一年有一百二十个观潮佳日,虽说海潮不是时时有,但就是这江水东去,渔舟唱晚的景色也就足以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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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6 | 只看该作者
百看不厌了。
这里的茶楼里一般不伺候冷盘热炒,不兼作酒肆的营生,但插四时花,挂名人画,卖奇茶异汤,也有相当的排场体面。再加上冬月添卖以茶与芝麻、米花等物捣碎而成的七宝擂茶,和馓子、葱茶、盐鼓汤什么的;暑天也添卖雪泡梅花酒。外地人初来乍到,不免感到饶有兴味十分新鲜别致。
范伯屏和仲屏有时候乘郭先生顾不着他们,喜欢溜到观潮轩看大人们下赌棋,偶尔技痒也上一上场,所以身上总带了些碎银两。也有不巧输光了掏不出的时候,伙计记上账由茶楼先为垫付也就是了。范子杰家的账反正再多也不用担心会赖掉。人家是盐商的家底子,自个儿在海盐县衙门做书办呢,海盐县县治在武原镇,不过一百多里地,偶尔也回家,穿的一身杭纺,没有八乘大轿也有两人抬的小轿,风风光光的。原先这点小账总要摭掩着瞒过范老爷,好在这哥俩近来是赢多输少了,伯屏渐渐成了镇上的第一把交椅。当然郭先生不能算在内,一来他不是本地人,二来反正他也从不到茶楼下棋,说他的棋厉害,无非是从这兄弟俩的实力突飞猛进上判断来的。他们俩只要一说到郭先生的棋,总是形容得深不可测,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
有个游方僧人棋好,自言也擅观风水。在镇上盘桓了几日,战败了伯屏兄弟后,兴犹未尽,知道这对兄弟的老师棋非凡品,便欲索一战,但郭先生听了众人学说不以为意,只说棋虽小道,但不可轻辱其艺。反过来督促伯屏三兄弟课业,嘱少去那些个场所,没的涣散了心神,到时候一事无成如何向老爷交待云云。僧人百般设法放话激怒,依然全无回音。数日之后,到镇上寻一酒肆喝得醉眼迷离,揎衣捋袖大笑离去。
临行前向众茶客指指点点道:此地风水不俗,时日不久必会出一绝世高人,诸位切记,诸位切记。众人都以为僧人酒喝高了一时大话,且棋既无以相匹敌,也就无人出头挫其话锋,一帮茶客皆嘿然无语,事后则不免在茶余饭后传为笑谈。不料二十年不到,竟让他一范伯屏兴冲冲来到了茶楼。众茶客见状纷纷闪开了道,说好了,真正高手来了。
二楼靠南的一个雅座间,有个孩子年龄不过十一二岁,长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穿着簇新的衣饰,显见是来走亲戚的。
临近中秋节,除了那些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而外,到盐官镇探亲访友的也格外多,因为每年一度的大潮非平日可比,各家茶楼酒肆的生意也是这一段时间最为兴隆。
那孩子也比照大人的模样彬彬有礼起身道:在下施襄夏,请了。
伯屏看看那个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男孩,且不理他,只问茶博士道:刚刚下了什么彩头?
茶博士边倒着茶水边轻声道:没有彩头,说他父亲不让下带彩头的棋。
伯屏皱着眉道:那下个什么劲?站起身作势便要走。
施襄夏也不见怪,只淡淡说:也好,正想到外面走走。旁边一个家人应声而起唤茶博士算茶钱。
一众看客不愿意了,七嘴八舌道:好不容易等来了,又不下,怕是下不过那个小孩吧。
伯屏原是作个场面,意在先声夺人,谁知那小孩竟不吃激将,只好软了下来道:那就随便来一盘玩玩吧。
施襄夏似已料定的,一双眸子盯着棋盘,身子却安然坐定。众人一声哄笑,觉得这个孩子也特有趣,都乱哄哄找位子在一旁观战。
伯屏要拿大,当然要让施襄夏先行棋,口中却道:远来是客,请吧。
施襄夏也不多让,放好对角座子,便执白先行。因互不熟悉,起手当然还是挂角分投,中规中矩地行棋。四角加边大场走完,双方开始斗气般落子如飞。伯屏只是一味进攻,算度又准,不多时白一角便出现了死活不明之形。看客们留意到施襄夏面色渐红,暗生快意,心道别以为盐官就没人能镇住你。前面输给施襄夏的几个棋客张权文黄家声等却是心情复杂。因为若是伯屏赢得太过轻松,那就显得他们能耐太小了;但若是这孩子再赢了伯屏,传出去那就是大大丢人的一件事。当然,这孩子要换成黄龙士,徐星友之类的名家国手什么的,那就算输了说出去反而是给镇里长面子的轶闻一件。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毛孩子要是通杀本地高手,整个海宁的棋手怕在外面再也不要谈围棋了吧。
施襄夏一动不动地凝神思考,半个时辰没动姿式。要不是他的一双眼睛不时地眨巴眨巴,简直看不出他是在想棋路,倒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黄家声坐在近旁,经过计算这块棋断无生路了,不由感叹起来。黄家声年过六旬,一对寿眉飞挑,鹰眼隆准,不怒而自威。下了大半辈子棋,说起前辈高手的掌故来一套一套的。为人极爱面子的,轻易不跟俗手对弈,不跟身份卑微的人对弈,人称黄老怪。原以为一个毛孩子,看着机灵可爱,不免以大俯小指点他两招,谁知一个失手,被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块棋,眼见是一步明显的误算,当场又不能悔棋,那情景是又尴尬又窝火。第二盘卯足了精神小心经营,棋是没死一块,但还是在官子上吃了亏,以小负结束。再不愿下第三盘了,只推有事,却差茶楼的伙计去搬了范伯屏来。自己在外面胡乱转了一圈又上了茶楼,只当没事人一样挤挤挨挨坐了下来。这会儿见那孩子苦苦谋活,大为快心,但又不能着了痕迹,那翻腾的心思倒比弈者还要紧张。
张二爷本是非赌不弈的,只说为镇上荣誉而战,破了一回例,见人家是孩子,死活要让人家三个子,谁知竟输个脆崩崩的,心下已料就分先也不是对手,便不再索战,面子上也好,怎么说也是让子输了的,后来见跟他棋力相当的黄老怪与那孩子分先下也连输两盘,心下窃喜,把自己的先见之明夸了个够。此刻见伯屏杀得顺手,却醋意暗生,心下只盼小子把伯屏也打发了,大家从此都没有可夸口的。一门心思就替那孩子想方设法算计活路。可怎么算连个劫活也没有,竟是个净死的局面,不由焦急起来,心想那还算个什么劲,干脆认输再来一局,再耗下去天色向晚,范伯屏就有十足的理由不同意让那孩子再下一盘扳本。想到此,口中不免喃喃自语:死了死了,死啦死啦,就是换黄龙士来下也下不活了。一边说着一边还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黄老怪接口道:那也不一定,就你那点道行,能看得清吗。
两人竟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
施襄夏的面色已是由红转而成为苍白,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黄龙士是顺治年间的围棋国手。他天资过人,幼小时棋名已闻达四乡邻里。稍长,父亲就带他到北京找名手对弈,从此棋艺大进。康熙三年他初谒当时的国手杜茶村时,他的棋艺还差着一大截,待到第二次见杜的时候,他已一跃而为国手。后来他与在棋坛驰骋五十余年的盛大有下过七局,获得全胜,一举夺得棋坛霸主地位。前辈大家周东侯,此时棋力亦在他之下了,其他棋手见了他更是退避三舍,不敢与之争锋。可惜黄龙士享年不永,刚到中年便撒手人寰了。黄老怪将黄龙士引为同宗,时常把他挂在口边,张二爷与黄老怪对弈时但凡走了下风,必是要用一句杀手锏的:那是那是,你是谁呀,你是黄龙士家二大爷的长子,你多厉害呀!
张二爷越算越认定白角没活路了,又朝黄老怪哼了声:你行,赌十两银子,你要能活角,算你是黄龙士他亲兄弟,来不来?
黄老怪最吃不得激将,噌一下立起来唤茶博士另取一副棋来,两人吵吵嚷嚷摆成了范施二人对局的模样。这时黄老怪成了骑虎之势,只得放手一试,几手棋一下,角上已死,连旁观的人们都笑了起来。黄老怪拿去刚刚摆上的棋子,张二爷看黄老怪面相不善,不敢言声,由他再摆。可是连摆了几次,总是个死棋。
黄老怪自语道:是不能活,我早看出来了。
张二爷轻声道:十两,不要赖。
黄老怪拧起眉头道:谁和你赌来?
张二爷挂上恶相道:不赌谁让你摆的?
黄老怪一拍桌子火了:我愿意摆,你怎么着!那棋子已是被拍得四处散落。茶博士忙过来劝架,又张罗着拣起散落的棋子。两个动了肝火的人犹自揎衣捋袖呼喝个不停。范伯屏因年龄的关系,对二位的争执从来不加评判,但见在外人面前已失了身份,遂起身劝道:都不要争了,一会复盘再听二位高见。说罢也不回座位,竟自踱到南廊上和仲屏一边观景一边闲聊。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远远地瞅着那个状如泥塑木雕般的外地孩子。
施襄夏对身边的一切浑如不见不闻。
带来的家人给几位好事者拉到一边,打听他的小主人的家庭背景。家人偏是个不爱多话的人,问了半天还是语焉不详。性急的看客见天色已晚,兴趣渐失,逐渐走了些。也有走了复又来的,大喧小叫地嚷嚷:怎么还没走啊?给别人下八盘棋也够了,还真把自己当块料啦!说了几句没人搭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在一旁打混瞎掰。
这边黄老怪喝了口茶接了话茬道:不懂的不要乱话三千。下围棋历来就没限制过多长时间下一手棋,就下一天你也没辙,谁着急撒丫子谁就算认输。我在杭州府就见过那高手整两天才下一盘棋的,其中有一手棋人家愣想了整整一下午。所以你们看我也着急上火,可就是不让人催人家赶紧走棋,你那叫没定力知道吧。
看客中间黄老怪年资棋力都是数得着的,白给教训几句也没人敢犯梗。只有张二爷不买他的账,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我也不上火,我就见有人赌输了不认账才上火。
黄老怪不怒反笑:你是赌鬼托生的,谁和你一般见识。众人是见惯他们俩斗口的,知道这会儿已提不起气来,遂都一笑而过。
足有一个时辰后,那孩子终于动手取棋子了,下的不过是普普通通一着棋,已是黄老怪摆过的,肯定是死路一条。黄老怪不由得哼了一声。张二爷连脚步都没挪动,只是仰躺在椅背上颠着脚。范伯屏强耐着性子忍到这时,已是忍无可忍,好不容易见着子了,不过是自己算路中的棋,走过来随手拍了一子。施襄夏后面这几手却是毫不犹豫,连连着子,打得棋盘砰砰作响。
在一边闲聊的看客们都围了过来。
伯屏摇着头,一步步跟进,白棋的角中五子已被黑子所吞,剩下的白棋只得一只眼位,俗称独眼龙。这下那孩子再没有理由硬耗时间了,在旁边早已百无聊赖的仲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就算耗到天亮还不是独眼龙么。
施襄夏用锐利的眼锋扫了仲屏一眼,仲屏只觉得浑身一机灵,忙唤茶博士关上窗格。江面上风带来一股股潮湿之气,晚潮渐渐上来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伯屏突然发现白棋却是棋中有棋的,虽被团吃了五子,可反过来还能在二路上断吃黑三子,眨眼之间,死棋成活,却是一步妙手倒脱靴。那孩子明明已算得清楚了,手执着棋子却还忍了一会,仿佛立意要享受片刻,这一颗棋子终于悠然落坪。一番苦算得手后,他的脸上这才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众看客愣了片刻,轰然一声叫好。茶博士正打着盹猛一机灵,长嘴茶壶的水喷了一股出来,正射在黄老怪的小腿肚上,吓得赶紧寻干净抹布去擦。
黄老怪顾不上这个茬口,只忙着唤张二爷:能不能活?还赌不赌啊?
张二爷笑道:又不是您老人家下出来的,怎么不赌!
范伯屏吃惊不小,脸色慢慢胀红,弯腰重新坐了下来,审视后面的棋局

这局棋对盐官镇的棋迷们刺激太大了,过了好几个月还有人说起这件事。因为范伯屏是优势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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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6 | 只看该作者
没杀成棋反挫磨了斗志,中后盘几经起伏也不见得落后,但官子阶段丢了几个先手,结果竟然是白棋小胜。接下来的几天,那孩子却失了踪影,真叫报仇心切的伯屏坐卧不宁。大潮过去,茶楼的外地客人也少了,大家都相信那孩子肯定是离开镇子回家了,这事终成了个不了之局。
另外一件事对盐官镇人的刺激更大,那就是听说朝廷酝酿已久的海塘工程就要开工。
海塘是钱塘江上防止海潮为患的堤防。这工程一旦开工,就得几年的时间,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朝廷将在这项工程中投进多少真金白银。
海防有岁修之制,每年大汛之后兴修,几成惯例。但小修小补和一劳永逸的治理完全是两码事。历史上钱塘江潮对北岸为患从来未断,自唐宋元明以来四朝均有过不断的治理。金元以前,盐官的海塘只是土堤。由于土塘不管如何夯实,它的牢固度还是不够,经受不住日复一日海潮的冲击,屡作屡坍,邑城几有不存之势。元时创筑石囤木柜塘,较土堤牢固度增强了不少,但离长治久安的要求还很远。镇上的老人们都还记得康熙三年八月初三那场飓风,说是刮了三日三夜,海啸冲溃海塘二千三百余尺。那次朝廷不得不花大本钱建石塘,至次年九月海塘建成,并尖山石堤五十余丈,乃是海宁石塘之始。几十年过去了,朝廷再议修海塘之事。这项工程不在岁修、抢修常例之内,故列为"另案"。也是因为这项工程耗资巨大,每丈石堤据说要花几千万两库银。谁要是在这项大工程中谋到相当的差事,那无疑就是地方上异常瞩目的人物了。
这几天茶楼里,大家聊的都是这档子事。
有消息灵通者风传范子杰走了谁的门子,县衙的书办不当了,给人荐去当了师爷,当然不是给一般的七品官当师爷,那是即将走马上任来督修海塘的官。说得活灵活现的,还馋相巴拉的,像看见人家往口袋里揣元宝似的。因了这无来由的消息,范家平白无故有了不少访客,提着掖着些三钱不值两钱的东西,在宅门前晃悠,为了是怕错过了谋差寻事由的好机会。
门房德顺成了香饽饽,为这挡子事他都给人请去茶楼喝过两次茶了。他的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捎信来拜托关照。德顺哪见过这么顺溜的风势,不免走道也带些发飘,说出的话也有一搭无一搭的,众人的猜测越发被坐实了。
但是,大家一直没看到范子杰回家。
倒是范子杰的大女儿和开绸庄做生意的女婿不年不节的从杭州回来过一次,小住了几日,给几个弟弟妹妹带了些鲜亮的衣料。
西屏对大姐带来的衣料不感兴趣,但对大姐对杭州府的描述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西湖的景致。可说着说着,西屏冷不丁问大姐徐星友的棋是不是很厉害,他有多大年纪了,长相怎么样。大姐竟然没听说过这个人会下棋,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在杭州当过知府。西屏很是失望,他是从郭先生口中听说徐星友大名的,他总觉得郭先生知道的人,大家都没有理由不知道。再说,这个大名鼎鼎的国手的故事连茶楼里说书的人都知道一二呢。他就这么突然一下失去了和大姐说话的兴趣。
无风不起浪。
关于范子杰的传闻实非空穴来风。但他有力的竞争者很多,海盐县衙的现任刑名师爷施闻道就是其中一位。
施闻道在海盐县衙当师爷多年,资格最老,对外人都说是绍兴人,其实他的老家本是海宁硖石镇。绍兴师爷的名头响,一般荐师爷但凡说是绍兴来的,都要占个强。
因为绍兴自古以来就是个文风炽盛的地方,读书人甚多,要想在科举中出人头地非常不易。科场不顺的读书人中,许多人就选择了当师爷这条路,游幕四方。绍兴人又是水乡之民,富于冒险性,安土重迁的观念比较淡薄,这些都与当师爷需要奔走各地的职业特点相契合。再者,绍兴人一向具有精细谨严、善于谋划的特点,这是当师爷所应具备的职业素质。尤其是刑名师爷,面对纷繁的法令案例和复杂的案情,案牍字句如有出入,就可能产生严重后果。清代中央六部书办多是绍兴人,虽然未入流,但却很善于谋划。书吏如此,师爷就更厉害了。其实非绍兴籍的师爷有本事的不在少数,但无如外人已习惯认定绍兴人当师爷才放心,故这一行冒绍兴之籍的并非鲜见。
凭着施闻道的精明,居然把两任县太爷的师爷当了下来,而且前一任范子豪还是罢官离任而非升迁去任的。这一手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虽然离得不算远,施闻道一向也不大肯回老家,尽管家里还有正室夫人和三个孩子。施襄夏,施颜兄妹俩是侧室朱氏所生,四口人一直在武原镇居住。对这兄妹俩,施闻道寄了绝大的期望,在他们幼小时,就送去学馆开蒙读书。后来有了更多的经济实力,就和同僚几家合请了先生在家里教授,并让他们兼习琴棋书画。施襄夏的围棋天赋突出,学棋专注,下起棋来不知疲倦,不几年就达到和施闻道让三子对弈的水平,最近更是能在让先之下时有胜局。因乡试会试已停,读书应试之途渺茫,久闻山阴俞长侯棋力高深,施闻道正托人介绍为儿子拜师学艺;小女施颜棋艺稍逊,但也颇喜爱,擅书画,也在物色名师指点。一个师爷的家庭按这个方式生活,必是常有捉襟见肘之虞的,所以,为自己找寻更好出路的念头就时时悬在心里。
海宁海塘重修的消息是施闻道从京城的同行那里得知的,这个消息让施闻道为之一振,接着打听的结果是浙江巡抚朱拭将受命直接督修这一工程,而最重要的是这位巡抚大人目前正缺一位钱粮师爷。办河工没有钱粮师爷,那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转的。施闻道于是迅疾钻山打洞通过亲戚请同乡礼部侍郎查嗣庭写了荐书,另一方面,由于一直以来是刑名师爷,闻听此讯后立即着手熟悉钱粮方面的事,每遇不解的问题就向县衙里一位专司钱粮之职的师爷求教。弄得一向与他不甚相洽的钱粮师爷大感困惑。
范子杰稍晚些时候得知了这一消息,当即驰书让女婿在省城打探路子,转弯抹角托请本省的提督学政荐到巡抚衙门,为此也破费了不少银两。
毕竟,范子杰是书办,没当过师爷,就凭这一条,施闻道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西屏自那日和小妹下了第一盘棋后,一直找不到机会印证当时所想的应对变化,主要是没有棋具,再说郭先生也不是常回家,就是有棋具也没有机会碰它。
有一天他在阁楼上玩时,无端端想起了那一局棋,一时起了灵感,用库房中的旧布片比照棋子的大小剪了一堆圆形,布片选深浅两种颜色。然后用大哥写字用的毛笔在地板上细心画成了纵横十九格的棋盘。他很满意自己发明的棋具,最重要的是它不会发出声音,一旦发现有人上楼来,只要用脚踢上去一点碎草末,根本不会给人发现他是在摆棋。
西屏把他的这项重大发明第一个告诉了如屏。如屏又惊讶又好笑,马上就坐在阁楼地板上和三哥对弈了一局。西屏这次活了三个角,但整盘棋还是输得惨不忍睹。但他太高兴了,根本没在意胜负,倒是跟小妹讨论了好多死活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有了这副棋就方便得多了。最奇怪的是西屏竟还能记住上次两个哥哥下的那盘未了之局,而伯屏第二天和仲屏复盘再下时,就吵得不可开交,怎么也恢复不到原来的局面。如屏当时还笑着说了句:三哥不会下棋都能记住。两个哥哥不相信,根本就没理她。现在事隔这么久,三哥还是把那盘棋摆出来了,居然一步都不差。
如屏不知道他的三哥跟她不一样,极端珍视很少有的看棋机会,简直到了贪婪的程度。事后在脑子里一遍遍地琢磨,翻来覆去,那么用心,想不记住恐怕也难。
心情舒畅的西屏笑起来灿烂无比,如屏第一次觉得三哥长得其实并不难看。如屏真心实意地认为三哥是因为聪明,所以原本一副苦瓜脸渐渐长开了,那皮猴相还在,只是这模样是用来对付长辈的。在小妹面前,他总是既精明又大胆。这不,发明了布制围棋后,有一天他还在阁楼上偷看了郭先生和伯屏的一盘让子棋,他把棋全部复出来,还和小妹琢磨了半天。有一步棋是白棋全局中最后一次打入,郭先生为这步棋跟伯屏讲解了很长时间,摆了许多种变化图。
西屏只听见郭先生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这是胜负手!一步错,步步错!
在伯屏,这些话听起来可能是老生常谈;可是在西屏,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就像钉子一样钉在脑子里,范西屏终此一生都没忘记。
如屏不得不佩服三哥对围棋的领悟力,他们隔好多天才有机会悄悄下一次棋,可每下一次,三哥的棋力都有明显的长进。入冬的时候,三哥已经时不时可以在分先的情况下赢她的棋了。
这以后西屏看两个哥哥下棋不再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至少如屏能看得出,她三哥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嗯出声来,必是对刚落下的一子有不同的见地。二哥每逢这时总会说:嗯什么,要拉屎到茅房去!
三哥就会迅速地和如屏交换个眼神。如屏有时撑不住就大笑一通,为她心里藏的这点小秘密。那两个哥哥就笑着骂她发傻发癲。
西屏很想用真正的棋盘棋子下一次棋,也很想去茶楼看别人下棋,可是一直没这个机会。
范西屏常在炎炎夏日去江中戏水,每次都从观潮轩经过。西屏知道茶楼上天天有人下围棋,但他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他相信早晚有一天,能实现这个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为他会长大的,迟早。幸好西屏也喜欢在水里玩耍,钱塘江反倒不是他的禁区。若论凶险,棋盘上的凶险如何能跟涛涛江水相比呢。不过西屏的水性好,在水中能耍得忘了时辰早晚。也只有在水里,才没人能欺负他。
那个倒霉的中午,烈日炎炎,正是玩水的最好由头。西屏来到水边时,两个哥哥已经先来了,周围也都是认识的小孩。仲平不知怎么和西屏较上了劲,比试谁闷在水里的时间长,伯屏作公证。比试水里功夫,西屏当然不示弱,可比了几次都是他先出水。作为失败者,他每次都要忍受仲屏用两个手指拳起来敲一个爆栗。他看着二哥狡黠的笑容,恍然大悟。下一次,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果然,二哥在入水之后,立刻跃出水面,估计他要出水的时候才再度入水,这样作弊当然永远也别想赢过他了,大哥的公证当然也是假的,两人在合伙耍他。
他没吭声,又吃了个爆栗后,他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笑着说再来过。
二哥咧着嘴一个劲乐,说只要你脑袋不怕疼就来。
这次在喊着一二三两人一齐沉入水中后,西屏算计定的,一把抓住二哥的胳膊,让他怎么也浮不上去,二哥吓了一跳,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呛了几口水,但拼命挣也挣不脱西屏的手,西屏在水里可以说力大无比。到西屏浮上来时,二哥已经不能动了。大哥发现仲屏这次没先浮上水面还纳了会闷呢,看到他们在水里闹腾就明白穿帮了。现在见仲屏一动不动,吓得变了声地大喊大叫起来。众人见状都游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仲屏抬到岸边,仲屏的脸色腊白,眼也半睁半闭,有懂行的就叫赶紧来个人趴在地上垫一下,得控一下肚子里的水。西屏也是吓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直在想:二哥要死了可怎么办!听到人喊就一头趴到沙地上,让人家把二哥的身体仰放在他的背上,控了一阵子,人群一阵欢呼,果然把仲屏肚子里的水给控了出来,人也开始咳嗽,鼻子嘴巴还在往外出水。
西屏从沙地上爬了起来,阳光晃得他晕乎乎的,还没站稳,大哥就在后脑勺上给了他几巴掌,一边打一边吼:你想要仲屏的命啊!
西屏清醒了一点,还嘴道:他在水里闷不过我,他耍赖!你们俩合伙耍赖!
伯屏明知理亏,这会儿却不理这个茬,只作势还要打,给边上人强拉开了。
仲屏慢慢爬了起来,不怎么站得住,伯屏忙过来架住他;西屏也过来扶着,仲屏一把推开了他:滚远点,跟你玩还当真了。我们家就不该有你这一号的!
伯屏喝止住仲屏的话头:仲屏你胡扯什么!
仲屏气咻咻地还要说,伯屏连推带搡地把他弄走了。
西屏有点转不过弯子。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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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6 | 只看该作者
这边哥仨还没到家,远远就见那边父亲的轿子停在了大门前。仲屏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了西屏一眼。
范西屏已是跪在了前厅,小身体还湿渌渌的。
仲屏被母亲拥在怀中,委屈的泪水被母亲的绢帕擦去,神态逐渐恢复如常。
范子杰和夫人根本听不进西屏的叙述和辩解,都还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
本来范子杰就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本来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但这几天消息乍变,说有人比他路子还粗,他谋的差事给人抢走了。为这件事,他走提督学政的门子已破费了不少,但想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准备咬咬牙再花些银两。但是,这毕竟是明晃晃的肥差,那边人家下手太狠了,简直是必欲夺之而后快。再打探时,却是同一衙门的刑名师爷施闻道捷足先登。
范子杰刚回来就被接二连三的访客打扰,才打发走这几拨来探听事由的,心里正烦躁得不行,猛又听说二公子差点没命,他的火噌一下窜上了脑门。这会儿说话时他的下巴有点哆嗦:你,你,你这个孽种!
西屏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失态,也是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怒容,平日里她的表情总是有分寸的慈爱,拿捏得十分得体,但拿捏的实质是显而易见的。对伯屏和仲屏她的切责却是自然发生,随之而来的安抚也是信手而至。
恍然之间,西屏明白了一些东西。
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范子杰格登了一下,和夫人对望了一眼。
西屏傻了:我的父母呢?
我们可怜你才收养了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我的父母呢?
我们要是不管你,你早就没命了!
我的父母呢?
范子杰声音明显低了下来:你出生不久,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西屏一时吃不透这句话的含义。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范子杰还在述说着什么,西屏只看见他的嘴角一动一动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蓦地,西屏从地上弹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边喊一边发疯般地跑上了阁楼,震得楼梯噔噔地响,一头钻进库房里没了动静。
范子杰有点后悔话说得太过直捷,怕西屏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出了毛病,忙嘱二姨太薛氏上去看看,薛氏是如屏的母亲,西屏平常最肯听二娘的话。过了许久二娘下楼来说,他是伤心过头了,让他在那里呆一阵子也好。
西屏像一头小兽似的在阁楼上噔噔地走。连走了两天,没了声音,如屏不断去探,说是倒在草垫子上睡着了。这一睡,足睡了三天整。二娘哭了好几次,寻了镇上的老中医问,说没事,既睡着就不怕。这天夜里,阁楼上突然传来咿咿啊啊的歌唱声,唱了半夜嗓子劈了,又没了声音。
第二天,如屏送去吃的喝的,全都剩了空碗空杯,但西屏还是没下楼。反复的问,只说是在那里读书。
范子杰摇头望空喃喃道:大哥大嫂,不要怪我心狠,你们的儿子我实在管教不了,要成人让他自成人吧。
西屏从二娘那里听到一段关于自己生身父母的故事。
他的父亲范子豪是范子杰的亲哥哥,在海盐做过一任县令。平生嗜围棋如命,素有棋痴的雅号。康熙四十六年因为耽溺于不相干的一盘棋失仪得罪了钦差大臣,丢了官。回镇后,越发消沉,整日泡在茶楼酒肆中跟人赌棋饮酒,不多久连家中生计也艰难起来,闹到时常要变卖他母亲周氏的饰物应付维生的地步。但他父亲竟能用变卖饰物的银子去旧书摊上淘购那些完全没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是贤慧,可也常为此和他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着外人,她是一句口风也不漏,只是为丈夫遮掩周全。很长的时间,就是范子杰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状况。再说没多久范子杰就经大哥介绍到海盐去当书办,不常在家,对大哥一家的事就更不知晓了。就在西屏的母亲十月怀胎,即将分娩的时候,范子豪那天正巧赌棋赌输了请人喝酒,又被人在酒桌上灌醉,延误了请产婆,致他的母亲难产而亡。从那以后,范子豪已不可理喻,迹近疯魔。常到酒肆茶楼掀桌摔盘,最不能见的就是别人下围棋,他好好的就会冲过去一把棋子砸得四散奔跳,弄得最后哪家茶楼都不许他进门,一来多远就有人报警,忙着把他轰走。后来有一天说是正来晚潮的时候不知他在哪里喝得大醉后失足掉在钱塘江里淹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范西屏从落地后就一直在二叔家,雇请乳娘喂养,那时候仲屏出世才不足半年,两人其实是同年龄的。
范子杰夫妻商量,大哥是因围棋断送了前程,弄到家破人亡,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许他碰围棋,免得重蹈他父亲的覆辙,故在西屏很小的时候就限制他学围棋。
二娘说到这里,反复叮咛道:记住了,千万不要学围棋呵!别人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西屏静默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二娘,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来?
听你二叔说有一个箱柜是你父亲说要留给你的,也不知放在哪个库房里。等你长大成人二叔会给你的。你家的老房子还空着在,一直有人看着。
我父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么?
二娘笑了:怎么没见过,有点像你二叔,但比他长得好看,学问也大得多。你爷爷最喜欢你父亲,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待见你二叔,说不如你父亲读书好,又不如他长相好,又不如他棋下得好。他们俩的棋都是你爷爷教会的,后来你父亲超过了爷爷的棋力,你二叔一直差一点,爷爷为这也不喜欢。你父亲就是脾气不如你二叔,一说话就粗声大嗓的。不过人家当过县太爷,气势不一样。要不是因为那盘围棋,没准现在他都当了杭州知府呢。他天生就是能干大事的那种人。
谁见到父亲掉到江里了?
二娘愣了一愣道: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谁见到的。
他不会死的,我能找到他,西屏轻轻地说。
二娘道:十多年了,要是活着他怎么也会回来看看你的。
我娘葬在哪里?西屏最后问,声音干干的。
这是一个没有墓碑的坟茔。
范西屏默默地拔掉了坟头上的杂草,手被划了无数道小裂口,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似毫无感觉。他跪了下来,双手伸开,把脸贴在坟土上,很想和从未谋面的母亲亲近亲近。
他想像着母亲的容貌,她一定是很美的;他想像着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定是充满了慈爱的。几乎从未流过眼泪的他不知不觉趴在母亲的坟前肩膀耸动大放悲声。不远处,二娘和如屏也在陪着他落泪不止。
第二天一早,如屏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母亲,说西屏不在阁楼上,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大家忙乱着在镇上找了一通后,二娘说,这孩子倔,肯定是去找他父亲去了。可是,天下这么大,他能上哪儿找去呢?
西屏果然是去找他的父亲,两天后,他来到了武原镇,这是海盐县县治所在,当年父亲是在这里当过知县,知道他的人肯定不少。
但他错了,二叔没回来,县衙门进不去,街边问到的人都说范子豪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有的说他回海宁了,更多的人说他已经死了。几天下来,带的一点碎银两已经用完,客栈的伙计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小包袱卷扔了出门,他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头绪。
已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他饿得有点恍惚。入夜,打听到有一所山神庙可以容身,只得跟着流浪儿模样的孩子到郊外的山神庙。
清晨,西屏被饿醒了。确切地说,他在梦中正在准备吃东西,似乎是一只烧饼,但这只烧饼却在空中飘浮着,怎么也抓不到手,结果硬是给气醒了。
山神庙里的人都走了,只有一个老丐踡缩在角落里。西屏不知该到哪里去,躺在草垫上想心事。如果在这里没得到消息,下一步该上哪儿去?
正忡怔间,一只烧饼出现在眼前。吃吧,那个老丐说,嗓音低沉喑哑,两只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西屏吃了一惊道:那你呢?
烧饼只有一个,凉的。
我有,一会就有人给送来,老丐摸了摸长且杂乱的须发,满不在乎地说。
西屏有点将信将疑,试着咬了一口,硬,不过还很香。这当儿有个流浪儿回来了,果然拿了烧饼,另外居然还有一碗馄饨:老痴子,吃吧。
原来今日却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民间祭祖一如清明,唯以馄饨代替团子。
那老丐并不推辞,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划拉到嘴里。稍倾,从墙边的草堆里摸出一把围棋子来在手里搓弄。西屏愣了一下,仔细端详那老丐,心脏一阵狂跳:他的眉眼间倒真有点跟二叔的模样相近,只是头发乱蓬蓬的,面色灰暗,年纪似大了许多。
那个流浪儿走到老丐近前。老丐在地上随便划了几道线,用棋子摆成了一个角部的死活题。那一堆棋子却是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也不一。流浪儿认真看老丐摆了几遍,确定了结果,高高兴兴地走了。
西屏强捺住激动的心情试探道:敢问老先生可认识一个叫范子豪的人?
那老丐面无表情:没听说过。你小子怎么文绉绉的,念过书啊?
西屏见他不像装糊涂的样子,再问:老先生可去过盐官镇?
老丐仍无异相,只沉思了片刻便道: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在这武原镇,哪儿也没去过。说罢不再言声,仍去摆弄棋子,很投入的样子。
西屏在城中热闹处找到了那个流浪儿,想跟他打听老丐的事。他这时正一本正经在地上刻了棋盘格,摆下一道死活题,邀人破解题目。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对死活题感兴趣的却不多。西屏想跟他套近乎,谁知他人不大脾气挺大:没见干活呢么,躲远点去!
西屏只好走开一点,呆呆地望着他。
流浪儿见老没人来,灵机一动对西屏说:嘿,你,会扮媒子不?
西屏不懂,怔怔地看着他。
就是吸引别人来做这个死活题,人家要是说能解,你就扮那个死咬着不可能一方;人家要是说不能解,你就扮那个死咬着一定能解的一方。
那到底能不能解呢?西屏更糊涂了。
这你就别管了,来一个试试。看那边来了两个人,你先走远点,再过来。
西屏觉得这挺好玩的,天大的心事都放在一边了,决定试一把。
西屏从旁边走到棋摊前,正赶上那两个过路客经过,他叫了声:呀,围棋死活题,这个好玩。怎么玩的?
那两个人步子明显迟疑了一下,西屏发现他们是懂棋的,更来劲了:解得了怎么说,解不了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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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7 | 只看该作者
说?
两个人站了下来。流浪儿说,十个铜子一解,随便挑杀棋或者活棋方。
两个人中稍年长的一位说:骗人的。
西屏说:我看这局能活。
年轻的那位算了算:黑先吧,活不了。
西屏说:我下黑棋,来来吧,不就十个铜子吗。
其实他这时候连一个铜子也没了。
年长的想劝,年轻的已经蹲了下来。流浪儿拦住西屏:他得跟我下。你们俩下我吃什么呀。
西屏只好站到旁边,看他们走棋。不一会,白棋活了。年轻的摇着头给了十个铜子:是杀不掉。
流浪儿说:我来杀,就是死棋,信不信?
年轻的不服气,真下白棋。几步一走,白棋死了。又是十个铜子。
流浪儿嘻嘻笑着:能不能活?
年轻的拿不准了,年长的说:这里面套子多,走吧。说着死拉活拽把他拉走了。
西屏不太明白。
流浪儿说:老痴子说几步,就那几步,下过的,或者人家要能解的就换一局。说着给了他五个铜子,要他继续做媒子。
做了几天媒子,西屏倒学了不少死活题的解法,见识了金鸡独立、胀牯牛、双活这些名堂,也能挣到买烧饼的钱。现在,西屏倒比流浪儿反应还要快些,记死活题记得也多些。
跟流浪儿混熟了,西屏就想方设法一点一点跟他打听老丐的事。据流浪儿说,老痴子也不知从哪儿来,反正在这个庙里有年头了,他从来只跟自己下棋。别人听说他棋有功力也找过他下棋,可不知为什么,好好的,只要一跟人下棋他立马就犯疯病,还没走几步就浑身发抖,像打摆子一样,天天跟他住一块儿的他也不认识了,还一个劲胡说八道,说他有一儿子,他给他的儿子留了许多宝贝;说自己是县太爷,钦差大臣他也不放在眼里;你说好笑不好笑。还说了好多事,停不下来,越说越气,就能把棋子撒得到处都是。要过好多天才恢复像现在这样。他说老痴子很有学问的,常在晚上给他们讲故事,都是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和事,他说的那些人都是会下围棋的人,什么杭州的徐星友、泰县的黄龙士、新安的程兰如、山阴的俞长侯,说了很多,跟说大鼓书似的。这几天倒像有心事样,天一黑早早就睡下了,昨晚恐怕是梦魇住了,还哭呢。从来没见过老痴子哭过。
流浪儿说:这老痴子好像有点喜欢你,老盯你看。
西屏几乎可以认定,这个脏兮兮,半疯癫的老丐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范子豪。但他对以前的事看样子已完全失忆了。西屏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二叔,让他来认认这老丐到底是不是他的父亲。如果是,他想把父亲接回家来,和他住在一起,尽管自从知道他这么个人的存在以来西屏已经恨透了他的父亲。
二叔和西屏乘轿朝武原镇方向赶去,一路上,叔侄俩虽然仍是相顾无言,但二叔显然对这个小侄已经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了。这孩子的倔强、聪明、胆大、心细比之伯屏兄弟更胜一筹。失踪了几天的西屏突然出现,范子杰万没想到他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他的父亲。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大哥就在他自己曾当过县太爷的地盘内当了多年的乞丐!这一路感慨系之,心里的翻江倒海自不必多言。
次日到了武原镇,直奔山神庙,那老丐却已行踪杳然。
流浪儿正为自己今后如何裹腹大伤脑筋,见了西屏十分意外,说是西屏刚走,那老痴子就在那儿又哭又笑,也不像平时发疯那个劲头,没砸东西。正好来了个游方僧人,他们俩还说了一阵子话。但流浪儿到外面摆了半天棋回来,他们俩就都不见了。
范子杰没想到这么多年哥哥就生活在他的身边,欷歔了一阵便要领西屏到县衙门去,说只要你父亲还在海盐的地界里,我就有办法找到他。你再不要到处乱跑了。
流浪儿见西屏跟着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马上就要走,又是嫉妒又是依依不舍,西屏拿了一把铜子儿给他,嘱他好自为之,就告辞了出来。
西屏嗒然若失,也不跟二叔去县衙门,一个人径自回到盐官镇,依然钻进了二叔家阁楼的库房。
这一夜电闪雷鸣,暴雨滂沱,犹如西屏的心情。西屏在电光之下,发现库房的角落层层相叠,都是些装粗重器具的家什,从不上锁的,只有最高处是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箱柜,柜门上着锁。猛可里想起二娘说过的话,难道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就一直在这里存放着?
这一念闪过,再无睡意,索性起来点上气死风,细细琢磨了一会。
这间库房是从不锁门的,因此这里面不可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如果柜门上着锁,又必然有上锁的理由,或许又是值钱的东西?很奇怪。
父亲已经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就算留又能留些什么给我呢?
西屏和小妹如屏经常在这里消磨时间,在板壁的后面甚至有他们用来藏棋子的秘密仓库,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琢磨这个不起眼的箱柜。西屏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箱柜却是打从记事在这里就没动过地方的。
他的好奇心被激发了起来,决定爬上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锁很细,用一根木棍轻轻一撬就开了。
他打开箱柜,捧出了一些东西,很快就爬了下来。
他把气死风往跟前凑凑,发现拿出来的东西是几本书和一副上好的棋具。
他翻看了一下那几本书,《适情录》,《秋仙遗谱》,《仙机武库》,这些从没听说的书,竟全都是前人对局留下的棋谱!
这就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全部宝贝了,还是用母亲的头饰换来的,一念及此西屏惨笑不止。
他没想到赶上这么一个棋痴父亲,为一盘棋丢了官,为一盘棋害了妻子,自己弄得疯疯癲癲下落不明不说,孩子从小就成孤儿,没有父亲的保护和母亲的疼爱,寄人篱下,飘零于世,前路茫茫,其艰难坎坷程度实难料及。最后还给他的儿子留下这么一堆宝贝。
他抓起棋子,细品它们的光滑圆润和彻骨的凉意。
一怒之下,他把它们撒得满屋蹦跳;又抓起那几本书,把它们扔得四散飞扬。
西屏痴痴地想坐在草垫子上想心事:父亲肯定是一门心思想让他学棋的,但二叔非常害怕他学棋,担心他会重蹈父亲的覆辙。可事实上他不但已经学了,而且还梦牵魂绕的,二叔的禁棋令其实起到了非常明显的反作用。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说的这个理用在这里也很对路,问题在于人本身能不能把握。
以父亲的行为为殷鉴,只要不近一个痴字,又何害之有呢?
风雨渐息,天光大亮。西屏这一夜辗转反侧,渐渐释然,心中已有了定见,便起身去收集散落在四处的棋子和书页。
施襄夏再度现身盐官镇时,又是一年一度大潮将至的仲秋。
此时的他已完全摆脱了孩子气,看上去面如冠玉,目似寒星,眉头微锁着,言语不多,挟着一股霸气,震动了镇上的所有棋迷。
由于海塘工程早已轰轰烈烈铺开了摊子,沿江边到处堆的是巨大的石料,大量简陋的石匠铺子和铁匠铺子也支了起来,镇上来来往往的尽是生面孔的河兵、工匠、做下力的民工,好好的官道也给重载的马车碾压得深沟翻浆,睛天一刮风灰尘扬得迷乱人眼。打京城前来巡游和督修工程的各色官员更是源源不断,把地方官折腾得马不停蹄团团转。茶楼酒肆的生意也比往日要好得多,老板们的笑脸成天堆得满是褶子。
这一向,连深居简出读书的秀才们也都爱扎堆地往茶楼来。
原来两年前,康熙皇帝驾崩,雍正皇帝即位。不久,雍正在年羹尧的家中,抄出钱塘人汪景琪写的"西征随笔"有讥讪康熙之词,而将他送进大狱;次年,海宁人查嗣庭主持江西省试,因出考题"维民所止"而获罪。这四个字本是出自《诗经》:"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是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但有人却对皇帝打小报告,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掉了头,暗示要砍掉皇帝的脑袋!雍正一怒之下便下令逮捕查嗣庭入狱,查抄他的诗文笔记,钦定"大逆不道"之罪。查嗣庭在狱中病死后,还被戳尸枭首。其亲属被株连,有的被杀,有的被流放,有的被捕。
这两件事情后,雍正发誓要教训一下浙江人,于是下令停止浙江省的乡试、会试。
乡试、会试一停,秀才们可干什么好呢?琴棋书画自然是最佳的消遣方式了。
伯屏春考院试成绩优异,已是个正宗的秀才,读书益发勤奋,下一个目标是参加会试成为举人,偶尔才和二弟下下棋。仲屏对大哥的战绩已是赢多负少了。可突然间乡试会试皆告停,伯屏的奋斗目标变得遥不可测,不免懈怠下来,又常去光顾茶楼,时日不多,棋力复又在仲屏之上了。
西屏在阁楼上呆了近一年才搬下来,神态已然恢复如常。个子比以前高了许多,眉宇间也显得开朗,最明显的改变是那副皮猴相已荡然无存。
两个哥哥也不怎么敢公然欺负西屏,但堂兄弟们要想亲热起来更是万万做不到,关系只是依然冷淡。他们下棋也让西屏看,不过西屏看归看,总是不发一语,倒也没使他们的冷战升级。郭先生对他也改了态度,没那么严厉,甚至功课做没做也不十分追究。这是范子杰专门交待的。
范伯屏兄弟得到消息时,听说是施襄夏对观潮轩里所有棋手一律让三子同时下,作多面打。便和仲屏商量,稍迟些再去,必须是一对一才肯对弈。不信才几年这小子长棋能长到哪里去。郭先生不久即将辞馆回籍,也不多问,只嘱了几句应对生手开局当稳之类的话。如屏闻讯便也闹着要去看,西屏心里早就痒痒的想去,见郭先生不顶真,便笑道:那你也得装个假小子,茶楼上很少有女孩子去的,当心给哪个公子哥相了去。如屏便作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起来。
多面打就是以一对多,同时下几盘棋。
一人的一方一般不能坐下来,只能边走边看棋边下棋;多人的一方要求在对手轮到自己时即行棋,不能再长考,实际上已经是一人方以快棋敌对方的常规棋。
一轮下来施襄夏已获全胜,因黄老怪和张二爷不肯被让三子,故只在旁边瞧个热闹。大家一片声说施襄夏厉害,黄老怪和张二爷在旁边已看得明白,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便商量两个人分别和他对局,由施襄夏授二子。施襄夏竟不肯退让一步。
张二爷便硬着头皮道:三子也行,要加点彩头。
黄老怪也知施襄夏不肯赌,也附合道:对,不加彩头我让你三子。
施襄夏竟爽快地答应了。张二爷本来准备唬一把说十两一盘,顿时改了主意说二两一盘。
谁知二人只得中局,棋已狼狈不堪。伯屏兄弟俩走上楼来时,黄老怪实在不好意思让他们看到如此局面,一把将棋搅乱了,说不下了不下了,看你们和他对弈吧。张二爷正在为一角上的棋打劫求生,劫材却又不足,不免照方抓药,也是一通胡撸乱了局,口中犹自道:开局错了一步,没情绪了。施襄夏冷冷地瞧着他们不动声色。旁边有位年轻公子吃吃地笑。
众人皆明白,也没人戳穿黄老怪他们俩,对付外人他们总是同仇敌忾的。现在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伯屏兄弟身上,全军覆没的局面让人实在受不了在伯屏兄弟眼中,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孩子变化太大了。不光长相变了,气度也与以往大不相同。这次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个年老的家人,伴他来的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公子哥,面目俊俏,步履轻盈跳脱,两只眼睛滴溜乱转,似对所见一切抱有相当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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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7 | 只看该作者
心。
伯屏的意思是让仲屏先和施襄夏下,他看一盘下来,对施襄夏的棋路和实力都有了一定了解,再与他一决高低。
但施襄夏这次却有备而来,自觉几年来进境神速,尤其是这几个月来拜在山阴俞长侯门下专心学棋,确是得益非浅。最难得的是棋理的循序渐进和棋艺的初窥堂奥使他的胸襟大开,颇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自信。让三子通杀盐官镇棋手是和妹妹施颜开玩笑夸下的海口,故坚持要和他们兄弟二人同时下让三子棋。身着男装的施颜就等着看哥哥的牛皮是不是会吹破。
伯屏面子上下不来台,就红头胀脸地坚持要分先下且一对一。两边说僵了,正闹到要不欢而散的节骨眼上,一个声音盖过了大家:让我先跟这位高手下盘让子棋。
众人一瞧,是从未见过他在茶楼露过脸的一个半大小子,伯屏兄弟见说话的是他们的三弟西屏,很是意外。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化了很蹩脚男妆的小妹如屏。原以为他们说着好玩的,谁知道他们还真来了。
西屏分开众人在施襄夏对面坐了下来,向他做了个请教的手势。施襄夏不太相信似地问大家:他是本镇的人?
伯屏道:是我三弟。他没下过棋,不过挺喜欢看别人下棋。
施襄夏不太高兴了:没下过棋怎么下?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范西屏还是神色如常:你随便让几个子试试?
施襄夏向施颜示意:你和他下盘让九子棋,既然他这么想下。
施颜听说他是白丁一个,当然愿意抖抖威风,就坐了下来。范西屏向如屏作了个鬼脸,装傻充愣地摆了九个白子在棋盘上。这可是他第一次用正规的棋具下棋呀,这么一想他还真是感慨万千,棋子摆放时也显得拖泥带水不利索,他毕竟还是用惯了布制的棋子。
施颜按让子棋的下法,大打贴身紧逼过分用强的战术。谁知两边子一纠缠接触,用强的黑子破绽百出,反倒让白棋冲得七零八落。下了几十手,黑棋已是溃不成军。范西屏白棋落坪时也逐渐加大了力量,变得掷地有声。
施襄夏见状在一旁冷笑道:没学过棋能下成这样么?
伯屏和仲屏对视一眼也大感惊讶:他确实从来没下过棋呀!
仲屏赶紧把如屏拉到一边盘问根由。
这时候施颜也发现范西屏在窃笑,她从来没有过被别人耍弄的感觉,现在算是体会到了。她忘了自己着的是男装,使出大小姐的脾气,一把将棋搅了,然后站在一边生气。施襄夏寒着脸坐了下来道:来,我让你三子试试。
西屏满不在乎道:不让九个子了么?
众人见西屏搅局多少挽回了大家一点颜面,闻听此言都一片声地哄笑。
依常理让三子棋,黑子第一手总是要占仅剩的一个角的。施襄夏急于给妹妹出气,却不管这一套规矩,上来就挂白角。西屏不急不躁,去占了最后一个角的星位。
施襄夏若是冷静一点,很容易发现眼前的对手不是下手棋的着法。下手应上手,很少有脱先他投的,一局棋中若出现几次脱先他投,且争得了先手,至少也是个势均力敌的水平。
黑棋不假思索一个双飞燕,对白角开展了咄咄逼人的攻势。
郭先生出现在茶楼,把伯屏兄弟唬了一跳,不约而同站起来给先生让座。郭先生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就在西屏身后坐了下来,茶博士早见到伯屏兄弟的表情,知来者定非等闲之辈,忙不迭地奉上茶水。
西屏的白棋面临两种选择:就地活角或者小尖出头。让子棋的下法当然是委屈活角,因整个盘面领先。但上手能让子,就是不断逼下手这里委屈一点,那里委屈一点,一来二去形势就发生了逆转。
白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尖出作战。黑只得三三点角。
郭先生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黑好不容易先手活角,开始东一枪西一棒到处挑起战端,局面渐渐有利,白被让三子的优势几乎不复存在。
郭先生踱到南廊上,伯屏兄弟跟了过来,问先生局面如何。郭先生且不回答,却问伯屏:西屏的棋跟谁学的?
仲屏道:小妹说他只跟她下过。平时我们下他就在边上随便看看,但不知道他也会下。
郭先生道:他的棋力已在你们二人之上。不过实战经验太少,有些局部处理得欠妥。假以时日,兼以名师指点,他的成就不可限量。不过这盘棋,他已走了下风,大概输多赢少吧。
他们再回到棋局前,却发现一个角上出现了黑白紧气对杀的场面。众人都不出大气地盯着两位对弈者。范西屏却若无其事地哼起小调来,施襄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施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巴不得哥哥把范西屏杀个落花流水。
西屏却已发现这个角上的局部死活却是在和流浪儿在街上摆死活题时遇到过的,心里有了数,但不敢大意,把那几种变化默想了想,表情上自然而然出现了做媒子时练出来的功夫:装傻充愣。嘴巴里嘟嘟哝哝,摇头叹气,就差个流浪儿跟他逗哏了。因为黑棋若早些发现结果,就不会再在这个局部行棋,留下作为劫材还大有可利用之处,若走到棋尽处,一点价值也不剩了,收官时要打起劫来不免会束手束脚。
郭先生发现西屏心思如此细密,不由得又盯了他几眼。
黑棋果然跟着白棋紧气,直到白送扑一子后,黑棋才发现双活已是不争之事实。这几手棋实在是白耗了几个劫材。
收官阶段白棋不怕打劫,甚至制造劫争,黑只得损官消劫,结果竟是白以半子小胜结束。
这边数字结果出来,那边一片声哄叫起来:白棋赢了!
范西屏因还不熟点目,故胜负并不十分清楚,听大家都说白胜了,这才吁了一口长气:哦,承让,承让。
施襄夏略显失望,无意再下,但也不失大体道:请教这位―――在下范西屏,幸会幸会。
见施颜鼓着嘴,西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道:不会那么小气吧,开个玩笑而已么。
施颜却一抖肩膀摆脱了他的手:会下就会下,为什么要出人家洋相!
西屏道:若论真正下棋,确实没下过几盘。若论用真正的围棋下棋,这盘也就是第二盘吧。
施颜惊讶道:那你是跟谁学的?
西屏笑道:家里人从小就不让学,自己只好这么悄悄看会的。
施颜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的,怎么也不肯相信竟有这种事情。
施襄夏招呼施颜和大家拱手告辞,西屏到他们离开后才想起没有问那位年轻公子的姓名。
那一对惊讶时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总感到有些特别,老在自己的眼前晃。
回家后,伯屏和仲屏分别与西屏对弈了多局,西屏都赢了。小妹如屏最兴奋,便笑二哥:三哥每次看你们下棋,只要一嗯,就是说这一手下得不对,有更好的棋,可是二哥你每次都说嗯什么,要拉屎到茅房去!
仲屏不好意思起来:谁知道这家伙会下棋呀。
郭先生临离开范家前与西屏下了多局授三子棋,三局授二子棋,三局让先棋,各有胜负,西屏胜的略多些。西屏越赢得多,郭先生心里越是叹惜:可惜了。若是能有名师指点,他的前途正未可限量。
离大潮到来还有几天,施襄夏既不愿再去观潮轩下棋,只好依妹妹的主意,由父亲找一个本地的河兵,带他们去看正在大规模修建的海塘工程。施闻道正陪着巡抚朱拭忙着接待即将来海宁察看海塘工程的河督齐苏勒,也顾不上陪他们俩。只说大潮来的那天有热闹看,说着就丢下他们忙去了。
施颜是不肯安静的女孩,依旧是着了男装兴高采烈地和哥哥一起登上堤岸。
脸色黝黑的河兵指着人来人往的工地给他们说些工程上的事。
修海塘是很考究的。因为这里的土质是粉沙土,没有粘合性,只能先在粉沙土地基上打上密密麻麻的木桩,每根有三四人高,作为基础,用来支撑上层的石头。别小瞧这打桩,这也不容易的很!为什么?你想呵,这种粉沙土不能啮咬住木桩,木桩打下去摇摇晃晃没有着力,甚至会自动冒上来,出现活沙旋吐桩的现象。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才把桩打牢了。在基础上面,砌十七层条状的石头,每条石头,长约一托,宽和高都是一肩,相错而叠,条石与条石之间,用糯米拌石灰粉砌好,每块条石两边还开了契形的口子,再浇铁水,条石间用熟铁衔接,从远处看一层一层,很像鱼鳞,所以叫做鱼鳞大石塘。
为保护海塘附近的河床不被冲刷,在海塘外侧,又平铺几排条石,在外面,密密麻麻又打两排桩,来保护这些条石,不够,再铺条石,再打两排桩。以防万一冲垮了一段,还可以保护其他各段,以免一损俱损的局面。
自从拜师俞长侯学棋以来,施襄夏老是被指责只顾进攻不顾防守,并且在指导棋中屡有后方出棋的教训。一念及此,施襄夏不由叹道:防守的时候唯恐其不牢,尽管如此还是难免有百密一疏之处。
河兵一听忙辩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工程要出了岔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的。
施颜笑道:不相干的,他在说围棋呢。你这人成天跟个小老头似的,烦不烦哪!
施襄夏自顾自感叹着,没在意妹妹的抱怨。
施颜是第一次来看大潮,现在看江水平淡无奇,想像不出有什么可看的地方,便道:都说大潮好看,不就是水浪高点吗?
河兵附合道:也就是外地人爱瞧这个稀罕,我们日日在这江边,看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
这潮怎么就能起很高的浪呢?
河兵瞧这年轻公子的天真劲,又不能笑,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这潮波是从东海长驱直入,进入杭州湾的,从这里算起,潮汐能波及几百里远。杭州湾是个平面呈喇叭形的海湾,从外到里,急剧收缩。潮波进入喇叭形的杭州湾后,受到两岸反射,潮势越来越强,河床抬升越快,后浪追得也越有劲,这就是涌潮。涌潮过后,潮水还要继续上涨,直到落潮。你们外地人大老远赶来就为的是喜欢看潮,我们本地人可就怕大潮。你们是不知道海潮的破坏力,决了口,老百姓可惨了,就算朝廷能免些赋税,可毕竟土地好几年不能种粮食,因为是海水浸泡的嘛。朝廷指望这边的粮食,所以才花了这么大的血本修海塘。这阵子大大小小来了多少官哪,听说四阿哥弘历这两天也要跟河督齐苏勒大人一起来呢。
因为民间都知道当年康熙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小孙子弘历,九王夺嫡的最后结果才是雍正继位,那么这个四阿哥也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大清皇帝。故一听四阿哥要来,兄妹俩都是一惊,这才想起父亲刚才说的热闹原有所指。
施颜笑道:怎么个热闹法,难不成要唱大戏?
河兵也笑了:等着瞧吧,说是比唱大戏热闹得多呢。
郭先生收拾行李准备回山阴老家的头一天,意外赶上范子杰回家。因早已写过信函告诉,范子杰是不用专门赶回来的。
范子杰这次可不是回来小住,更不会为私塾先生辞馆回乡专程拜送。一个月前海盐知县事涉贪贿案被罢官,作为幕僚,不被卷进去就算万幸,但乍然去职,且一时尚无荐所,心境终究是十分恶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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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28 | 只看该作者
这时,堤岸上乐声大起,鼓声震天。水军的操演定格般停止,接着齐刷刷调转船头迅速向南岸驰去,时间掐得分毫不差。有胆小的军士被滔天海潮的来势吓呆了,竟从快船上跌到水中,那只快船并没有片刻停顿,瞬间已拉开生死之距。那军士只能手脚迸力挣扎般向岸边拼命游去,但是,他向东边张了一眼立即就明白,无论如何他都来不及了。
海潮向绝壁铺天盖地袭来,转瞬之间,越过绝壁从那队弄潮儿头上凌空而过,连木台上观礼的官员们都被飞溅而来的海水淋湿了衣冠。
所有准备好的祭品都没有来得及投下,是海潮自己卷走了它们。
事后,所有的观潮人都说没有看到潮头上曾出现过弄潮儿的五色彩旗哪怕是一闪而过。
片刻功夫,南岸避浪的快船又列队开往江心,与此呼应,鼓乐声再度大起。现在,水面已与堤岸几乎平齐,观潮的人们抖去身上溅落的海水,这才舒了一口长气。
对杭州府的文人士子来说,八月十八日既是旧俗潮神的诞辰,也是观钱塘大潮的传统日子。这一天未时左右,才是潮水大起的时候。但江边的亭台楼阁上自午时以后便挤满了人,呼朋唤友,吟诗作对,叫卖各色地方小吃的人拎着提篮穿梭于人群之中,端的是热闹非凡。
杭州绸商吴令桥是个爱热闹的人,交友芜杂,除了生意上的朋友,各地各行的人物他似乎都能扯得上关系。今天他也在江边的一家酒楼宴客。这家回望阁酒楼是老字号了,平时也是人声鼎沸的,更不用说逢到这种热闹时候。吴令桥居然能大手笔包下二楼整层,其实力也可见一斑了。
因为吴令桥的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小生意,他做的是宫廷生意,做好了就是一本万利,做不好也可能是脑袋搬家的事。原来清代皇帝的服装一向由江南三织造--苏州、杭州、江宁负责定织与剌綉,每年按季运至清宫。杭州的丝绸用料光是宫廷所需一项就是极大的生意了。吴令桥没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揽不了这种刀尖上跳舞的生意。
今天他本是要和夫人范嫚屏回她的娘家海宁观潮,因风传四阿哥弘历要随河督齐苏勒去海宁,为此巡抚朱拭专门安排了祭海弄潮的大典。但前两天他的商界朋友汪一凡带着他的新宠从扬州来杭,玩得兴发不肯就回,作为东道主,他就改了主意留下陪他们。
汪一凡因生意的原因常来杭州,但他在扬州刚混熟络的名妓宁儿却从未到过杭州,他为讨宁儿欢心,满口答应带她来看西湖景致。盘桓了两天,兴犹未尽。吴令桥因正赶上潮神节,又加了一项余兴节目,请他们一起饮酒观潮。杭州的潮虽已不那么令人惊心动魄,但相沿已久的习惯,观潮退居第二位,郊游和友朋聚会成了主要的内容。
随汪一凡同游杭州的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个叫郑克柔,单名一个燮字,是个秀才,兴化人,擅书画,言语颇诙谐多智;一个叫方士庶,此人诗画双绝,但言语不多,十分老成。两人年龄相仿,都在三十岁左右。另一位叫程兰如,年长他们二人几岁,新安人,是围棋国手,方程二人和汪一凡同是徽州老乡,打起乡谈来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汪一凡是扬州大名鼎鼎的盐商,为人精明,交游颇广,又酷爱藏书,为这些藏书还专门另建一馆舍,用来结交这班文人雅士。郑克柔这样的人,虽然藉藉无名,困顿不堪,要靠卖书画维持生计,但藏锋已露,日后或可成大器,他也一例资助。
吴令桥对琴棋书画皆是一窍不通,但平素留心也结交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因生意上的原因,他与前任杭州知府徐星友过从甚密,因此也结识了山阴俞长侯,这两位都是围棋大家,若论棋力,俞长侯还要甘拜下风。两位和程兰如都是相见恨晚,已约下了当晚的纹枰一会。另有一位杭州的金石名家,和郑方两人也是各擅胜场,郑克柔当场还索文房四宝为东道主吴令桥写下了一纸条幅:吃亏是福。
这几个字写得精瘦有力,风骨非凡。吴令桥虽说不出好在那里,但观众人眼色,知道此人确有真功夫,不由大声喝起彩来。
大家再细一瞧那条幅下的小字也写得淋漓酣畅: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已则利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是矣。
署名是板桥郑。
汪一凡点评道:这是叫我们做生意的不得太贪,这几位围棋大家未必肯认同的。
徐星友是前辈,当仁不让缓缓言道:行不同理同,棋不可贪,局部亏若使整体领先,吃亏是福矣!
程兰如,俞长侯点头称是。
这桌的阵容可谓豪华,也算是高朋满座了。吴令桥又叫了杭城当红的几个歌妓陪酒,宁儿自恃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番算是长了见识,对年逾四十其貌不扬的汪一凡不由的要高看一眼了。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称心如意。
惟一令大家扫兴的是潮水方过,水边即有浮尸被赶潮头鱼的渔民打捞上岸报官。有知情者就说这是官家在盐官镇举办祭海弄潮的仪式造的孽,这些都是不留神真祭了海神爷的弄潮儿。
范西屏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感觉到身体极度虚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听得耳边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呀,他总算活转来了。
旁边又一个妇人的声音叹息般地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孩的声音渐渐清晰了:来,喝点汤。
口中便感到有温热的汤水流进,喝了几口姜汤,眼睛也慢慢睁开了。正在喂他喝汤的女孩笑着唤她的母亲,那个妇人凑过来看看,口中喃喃道还真活过来了,这孩子,你还真命大福大呀,你是哪儿人哪?
从这母女俩的口中,他知道这里是杭州近郊,在钱塘江南岸。昨天在潮水中挣扎了近一个时辰,被救上岸来,直昏睡了一整天。幸亏这母女俩悉心照料,还叫了郎中诊治,这才捡了小命一条。
又睡了两天,西屏才能起来走动。这几日已和女孩混得很熟络,知她叫柳莺,母亲人们都叫她柳娘。柳娘已连夜为西屏赶制了一套衣裤,他穿起来很合身。柳莺就笑道:那天从潮水里漂到岸边时你可差不多什么也没穿哪。
柳娘就嗔怪柳莺不懂事,女孩子家怎么可以这么胡乱说话。
西屏见柳莺一派天真倒也不以为意,便把那天当弄潮儿发生意外的故事述说了一遍。柳娘听得心惊肉跳,只是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
西屏无意中问柳莺她的父亲因何总没见,谁知一句平常至极的话倒惹动了这母女俩一番心事。
原来柳娘出身乐籍,年轻时有一个扬州客商常来杭州做生意,他们在欢场上认识了,那时候柳娘入行不久,为这个客商动了真情。那客商也被单纯美貌的柳娘迷得神魂颠倒,遂花了上千两银子把柳娘赎了身,在杭州买了宅子养了起来。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客商因事要回扬州,这一去竟从此杳无音讯!
柳娘一段时间茶饭不思,终日以泪洗面,几至崩溃。等到发现已有孕在身,方才挣扎起来,谋划生计。因衣食无着,遂卖了宅子,到江边寻了所旧屋,每日里在江边浣纱为生,百般艰辛地把柳莺扶养长大,自己也落下了病根,逢阴雨天就会腰酸背疼。
西屏听罢疑道:扬州又不是天涯海角,不信这么一个人就找他不着?
这一说却唤起了自己的心事,原来西屏的父亲自武原镇的那个山神庙失踪后却也是至今没有下落,念及此,西屏的心里顿时一阵翻腾。
柳娘见西屏发怔,不知他的心念已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只顺着自己的话头说道:就算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你现在年纪还小不会明白,天下最无用的就是一个情字,说有便有了,说无便无了,如何当得准。再者我们这种才脱了贱籍的人家,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强要人家认了我们母女。要怪只能怪我们的命不好吧。说着说着动了伤心事,不由得哽咽且连咳带喘起来。柳莺忙着去给娘捶背。
原来自雍正登基后,因成全新科状元刘墨林的一段姻缘,一句话使天下贱民脱籍改变了命运,耕读渔樵皆无禁忌。但贱籍出身的人若是一年半载就想在人前挺直腰杆那也是千难万难。
柳莺从小没读过书,只是母亲教过一些粗浅的文字入门知识。但她天分很高,听来的古记儿马上就能转述给别人听;但凡听过的俚曲乡戏,也都是过耳不忘,学唱起来,也像模像样。她平时的玩伴也多是与她家相类家庭的女孩儿,这范西屏虽是略小她一点,可言谈之间文质彬彬,绝无惯常所见公子哥儿们轻薄调笑之语,不知不觉间就有什么话都爱跟他说了。
背着柳娘,西屏问柳莺:眼见你娘的身体这么病骨支离,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呢?你有没有其他亲戚了?
柳莺却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静默了半晌道:没有,我不怕,我随我娘去!说着眼圈已是红了。
西屏本来将养几日也是要回海宁去的了,但这母女俩一番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可是,身无分文的他又拿什么去报人家的如此大恩呢?
西屏蓦地想到家中还有那些金瓜子,另外还有应征弄潮儿签生死状得来的十两纹银,顿时有了主意,便告辞了柳家母女。柳莺依依不舍地沿着江堤一路往东,直把西屏送出很远。
柳莺临别时问:你会再到杭州看我们吗?
西屏点头道:当然会。
柳莺忽然说:其实你最好别来了。
见西屏不解,她解释道:我们这种人家都是叫人瞧不起的,你是正正派派的读书人,跟我们家来往没的坏了名声。
西屏哼了一声:你父亲那样的人才叫人瞧不起。
柳莺马上嚷了起来:不准你骂我的父亲!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找到他,会当面骂他!但就是不准你骂他。
西屏向柳莺扬了扬手臂,猛一转身快步走上了官道。
二叔一家人见西屏被大潮卷走失踪几天后突然好好地回来了,俱各吃了一惊。原来县衙已将他归为弄潮儿中十几个死亡者名单中,集中做了衣冠冢下了葬!而且大潮来的当晚西屏家的老屋因忙乱中无人看管,被窃贼光顾,也不知道被偷走了些什么。第二天报了官,伯屏兄弟俩证明听张二爷等人说过,大潮来的头一天,三弟在茶楼下棋受了赏,赏的是一把难得一见的金瓜子!但窃案至今未破,因知道范西屏得了赏且第二天中午就被大潮水卷走的人太多了。
范子杰陪着西屏回到老屋,邻人们闻讯都相跟着来看这个死里逃生的传奇人物。这几天众口相传这孩子的故事,传得越来越离谱,说他原是天上的弈仙,所以一生下来就会下围棋;又说他既然是仙,那天在人山人海间公然见官不跪也就稀松平常,连四阿哥弘历都拿他没办法,遑论巡抚河督之辈了;观潮客中有人顺应众愿改口说大潮那天,就看见他一个人在潮头游走,大笑不止,连背后的彩色旗帜都没有被水沾湿!说得活灵活现,不由人不信。
西屏等进得屋来,屋里的东西还是原样,只是不见了当时随手放在条案抽屉中的银两和那一小把金瓜子。西屏已是预先知道了这个结果,也就不甚惊讶。当下团揖一周感谢大家的关爱,众邻人便散了去,民间的传奇于是又有了续篇,而且更加光怪陆离。
二娘由如屏陪了来,又欢喜地掉了一阵泪。
如屏说:你被大潮卷走那天下午施襄夏和让你九子下棋的那个人找到我们家打听你的下落。衣冠冢落葬那天他们也去了,年轻些的那个还掉了泪呢,我都看见了,好多人背后都笑话他。
西屏脑海里出现了那对比较特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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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0 | 只看该作者
还有,大家知道了但都不敢说,其实给你打赏的那个半大孩子就是当今皇上的第四子,四阿哥弘历。听大哥他们说,就是因为你签了生死状当弄潮儿,那天祭海弄潮仪式后,他很不高兴,据说把巡抚朱大人和河督齐大人搞得下不来台。朱大人也后悔,说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再说后来有一批秀才联名撰文要求废止这一陋习,动静闹得也挺大,可能从此以后海宁再不允许组织祭海弄潮的仪式了。
难怪他旁边的人反复示意下棋不能赢他。西屏想到此一节,不由得打内心十分佩服弘历小小年纪却有如此的气度和雅量。
次日上午,西屏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后,作出了决定,便收拾了一下随身衣物,打了个简单的小包袱,带上那副父亲留给他的围棋和那几本棋谱,到二叔家辞别。二叔一家人再度吃了一惊,问他有什么打算,西屏也不详说,只是说有一件未了之事要到杭州去办。二叔沉吟片刻后,知道西屏是已下了决心的,便嘱他若有难处,可去找大姐嫚屏帮助。西屏点头答应,背上包袱,穿过熟悉的街市,沿着官道朝杭州方向走去。
观潮轩二楼西窗边,黄老怪张二爷等一干人边叹息边议论着,目送着他的瘦小的身形渐行渐远。
西屏还记得那个烧饼铺子。中午时分他感到饥肠辘辘,昨天从杭州回来经过这个小镇时也在那里买过烧饼。
烧饼铺子这时没什么生意,伙计坐在那里没精打采地和人闲磕牙。西屏打开小包袱,拿出围棋,摆了个死活题。伙计见状走过来问:干什么呢,小家伙?
西屏笑道:帮你卖烧饼。
旁边走来几个闲汉瞧热闹,有人惊道:我知道这是围棋,开当铺的王老爷会下!
另外几个就撺掇他去找王老爷。镇子很小,王老爷一会儿还真给找来了。见是半大不小一个孩子,有点生气:干嘛这是?
西屏见他要走忙道:一看这位老爷你就是行家,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是做个死活题,就当玩了,来试试?
怎么个说法?王老爷被一通高帽子抬得有点发喘。
赢了输了就一个烧饼,值个什么!西屏说着冲那伙计挤了挤眼。
伙计见还真给他卖烧饼,来了劲了:王老爷,就露一手吧,我这赶紧再烤一炉给你们备着。
王老爷拿了拿势子:赶紧的给腾个方桌,有在地上玩这个的吗,又不是泥巴斗方!
泥巴斗方是农人在秧田边坎上玩的一种棋,用泥巴临时搓,下完了往田里一撸就得。西屏也知道,就应声附合。伙计乐呵呵真腾了张小方桌,大家轰的一下围了一个紧。
王老爷试解了一题,一会儿执黑,一会儿执白,算下来共是输了五个烧饼。西屏已是饿急了的,顺手抄了一个先吃着。伙计见他吃得直噎,又给他来了碗白开水。
王老爷面子上有点下不来,便道:不跟你解这题了,下一盘,若是你能赢,给你一两银子!老爷我没那么多闲功夫,就一盘!
西屏道:可是我要是输了只能给你这四个烧饼啦。
不是还有这副围棋嘛。
原来这王老爷是当铺朝奉出身,专一识得旧货所值,故一眼就瞄上了这副上好的云子,他略作掂量就知道光那紫檀木的棋盒也就不止这个价。西屏因见他死活题功夫也就一般,故沉吟片刻也就咬牙答应了。
猜先后王老爷执白先行。几手棋一下西屏放了心,原来就他那水平让他四个子也是轻松的。因急着赶路,只好不讲风度痛下杀手把白棋一块该补不补的棋做成盘角曲四,净死的棋。可王老爷不知道盘角曲四是死棋,还认认真真换一个角飞挂,西屏只好点醒他这是块死棋,意思是这块棋若是死了,白棋既无实地又无外势,后面也就用不着再下了。王老爷胀红了脸不相信。西屏只好一步步演示给他看,什么叫盘角曲四,劫尽棋亡。
王老爷终于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但并无投子认输的表示,依然认真地在寻找可以扳回局势的招数,或者说,在期待着黑棋出现可以导致翻盘的错招。西屏只好耐下心来,一直下到收完最后一个官子。经过数子,黑胜了二十个子,王老爷到这时才知道自己是真的输了。
这一两银子的棋对范西屏来说,解了一时燃眉之急,但对他以后对行棋的调子和下棋的心态起到了难以估量的负面作用,这一点,西屏是完全没有料到的。他只是美滋滋地一口气吃了三只烧饼,收拾起棋具,准备继续赶路。
难得一遇知音的王老爷说:你这孩子是哪儿人,再要路过这就来找我下棋。
西屏说是从盐官镇来的,要到杭州去。
王老爷眼睛一亮道:盐官镇?!都说盐官镇有个弈仙一生下来就会下棋,是真的么?

徐星友与程兰如已在吴山一家茶楼上纹枰大战数日了。
吴山是西湖南山延伸的山脉,春秋时是吴国的南界,由紫阳、云居、金地、清平、玄莲、七宝、石佛、宝月、骆驼、蛾眉等十几个山头形成的弧形丘冈,总称吴山。杭州人俗称之为城隍山。这一带的茶楼比较多,但江湖汇观楼的名声比之其他茶楼又要高出一筹。但看大门上这副对联就不同一般:
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这是山阴人、青藤道人徐文长留下的墨宝。晚年他贫病交集时曾在这一带寓居,屡番自戕而未成,但留下的文字一百三十年后读来却依然气贯长虹。作为其乡党,俞长侯提议徐程之战在这里进行也是颇有一番深意的。
徐星友致仕后苦研棋艺,棋力大涨,但离一流水平还差得很远。因久闻国手黄龙士威名,不惜重金请至家中,因黄龙士比徐星友还要年轻几岁,恐其不耐与下手周旋,遂不惜密寻勾栏美色以诱之,且令其若即若离,使黄龙士留连徐舍,徐则潜心讨教棋理,后果有大成。最后两人下了十局授三子棋,其实这时黄龙士授三子力已有所不逮,但仍勉力为之,虽互有胜负,但对黄龙士来说堪称呕血之作,故后人称之为血泪篇,亦不为过。
对于徐星友来说,程兰如是后生之辈,他的棋风素以搏杀见长,对杀时算路精细,稍有破绽即如鹰隼般全力扑击,揪住不放,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和等闲人对弈难得下到收官子,往往棋至中盘即已了账。
俞长侯礼节性地向程兰如讨教了一局后,由徐星友和他分先连战数局,皆尽败北。吴令桥不时来照上一面,打个哈哈,安排下酒食便即忙他的事体去了。汪一凡和宁儿已回扬州,但郑克柔和方士庶二人还愿盘桓几日,正好前不久有人拜托吴令桥找书画名家指点一二,他这个顺水人情也可以还得不费周章。郑方二人便在西湖周边和吴山一带优哉游哉玩得个不亦乐乎。
这一天下午,吴令桥带了他的那位朋友来见郑方二位。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巡抚朱大人府上的师爷,施闻道,我的朋友。
施闻道因祭海弄潮的主意出砸了刚让朱大人给辞退回家,此时却不便说,只在鼻腔中打个混便让随他同来的施襄夏和施颜向二位执师长之礼。郑克柔马虎道:不用多礼。你们俩都学书画?
施闻道笑道:这个是哥哥施襄夏,书画只略知皮毛,平素爱棋,已随山阴俞长侯先生学了半年围棋。这个是他的小妹施颜,为出门方便着的男装,她学了几年书画。
吴令桥道:巧了,俞长侯正在这楼上观战呢。
施襄夏闻言立即上楼去拜见师傅去了。施颜展开自己的几幅字画习作请两位老师指点。郑克柔见是几幅山水,便道:方兄长于山水画,你先评说吧。我忘了徐文长那个"火"字那两点是如何写的,再到门口看看去。
方士庶素知郑克柔是散淡之人,只索由他去了,随手拿起施颜的一幅山水品鉴。因见她的画作虽然技法生涩但不乏灵气,当得个清新有趣的断语,只得点评道:画因流派不同而风格迥异,不可一概而论的。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景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衡是非,定工拙矣。我自己立意追求的是笔墨苍秀灵动,尤其强调笔墨工夫和趣味,若能以笔墨的精妙,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那就是上上之境了。我观此画已初窥门径,但临画作画莫如师法自然会来得更加真趣盎然。又说了一些亲近山水的必要。一番话听得施闻道都连称谨受教,施颜更觉这寥寥数语却如拨云雾,心中实感到获益良多,便大着胆子向方士庶请教一些技法掌握和意境营造方面的问题。
下午,徐星友与程兰如的一局棋已有胜机,但在一个局部之争中徐星友陷入长考。施家父子和俞长侯在一旁观战。茶楼的伙计闲话说隔壁那间屋里这几天有个十几岁孩子天天在那儿下赌棋,棋很厉害,彩金也重,今天已经又赢了几个大人了。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俞长侯闻言悄悄踱了过去。
只见这边屋里几桌棋都闲着,唯有靠窗一桌围满了人。下棋的孩子有十四五岁模样,精瘦有神,但眼睛发红,口唇起泡,看起来十分疲惫。俞长侯问了对局彩金,竟是一局一两银子!再问那闲话的伙计,这孩子白天黑夜几乎全在这儿不走,似无家可归的模样。已赢了不少银两但也不怎么花销,只索一碗面一个烧饼,就是一顿,像是急等钱用的样子。有个棋客输了棋欺他人小耍赖不给钱,他几乎跟人家拚命。那个人愣是没赖过去,闹得好生没趣!
再看他的棋,别人只要一落子,他不假思索随手即应。思路之清晰,反应之敏捷,却也罕见。俞长侯看他的对手投子起身,一时心动坐在了他的对面。
俞长侯沉静地问:你急等着要用钱?
那孩子一愣:是的,先生。
多少?你这样下棋会累垮掉的。
二十两。不,越多越好。
欠人家的?
是的,我欠人家一条命。
俞长侯看他说的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就接着说:你的棋不错,可是这样的下法,你的棋就毁了,知道么?
我们下一盘吧,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先生。
俞长侯掏出一两银子递给那孩子:算我输了一盘。
那孩子咬了咬嘴唇,唇边的水泡破了,一丝血迹慢慢渗开来: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海宁人。
你不说我也听出来你是海宁人。俞长侯笑了,叫伙计过来,吩咐了几句话,伙计点点头出去了。围观的棋客们不明所以,都在窃窃私语。
俞长侯道:我就请个海宁的棋手来和你下一棋。
施襄夏和施颜说话间走了进来,俞长侯道:我来给你们介绍--施颜已经惊叫起来:是你!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范西屏也站了起来:原来是你们!
这下轮到俞长侯惊奇了:你们全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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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襄夏道:这位叫范西屏,我曾和他下过棋。就便简要把范西屏应征当弄潮儿被大潮卷走的事向俞长侯讲述了一遍。
俞长侯想起来了:郭唐镇先生向我荐过你,他在你家,不,在你二叔家当过多年的私塾先生。后来有你父亲的消息么?
西屏摇了摇头。到这时他才知道郭先生叫郭唐镇。
范西屏不愿再提父亲的话题,遂对施颜道:我那天一直在水里挣扎,到杭州才让人给救上来,谢谢你给我送葬。说到这里他才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施颜想起那天下葬时情形,忽地红了脸。见西屏嘴角上有血丝,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方锦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嘴角。
施襄夏这才又插上说话:这位是我的老师俞先生。弟子愚钝,若说这半年我在围棋上水平略有寸进,全是老师悉心指导的结果。
范西屏瞬间想到自己和施襄夏是被授三子的水平,他的老师水平至少又得高出一大截,而自己刚才差点跟他叫板下分先棋!想至此已是额头见汗,万分不自在起来。捏在手中的锦帕也忘了擦嘴角,只无意识地在额头上擦了几下。
俞长侯见他面露惭色,暗起怜才之意,遂道:你想不想和施襄夏做个师兄弟?
施颜见范西屏还愣着不说话,忙点醒他:俞先生要收你为徒,傻样!
范西屏略显诧异地瞅了施颜一眼正色道:西屏不是不明白,只是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了,哪里也去不得。
柳娘的咳喘之症是日甚一日了,咳久了便咳出血痰来。看了许多次,郎中也没什么好方子,只是不断换些汤药煎服,总也不见好。柳莺近年来常帮着在水边浣洗衣物,还要不时寻郎中替母亲诊治,心中茹苦却无处诉说,每日里强作欢颜忙忙碌碌。这日正在江边累得筋疲力尽时,猛一抬头,范西屏却意外地站在旁边。她一声未出,却止不住把眼泪抛撒了一串,在水中激起一路小小的涟漪。
哽咽了一会才挤出一句:不是叫你不要来我们这种人家么!
西屏笑道:真不来怕要给你骂死啦!
柳莺这才破啼为笑,让西屏帮着她把洗得的什物拎回去。西屏拎得也感到吃力,暗忖柳莺那细弱的身体也不知平日是怎么对付下来的。
到了家门前,吴令桥已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
吴令桥是稍晚一些知道西屏的事情的,送走了郑克柔和方士庶,便随西屏一起来柳家。因柳家所居住的是贫民聚居的处所,担心西屏年轻不懂事白给人骗去了银两。到了柳家只有柳娘一个人病势沉重在屋里躺着,阴湿的屋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西屏按柳娘说的方向去江边寻柳莺,吴令桥耐不住屋里的气味,就在屋外向周围随处看看,边看边摇头。
好不容易远远见西屏和另外一个女孩出现,吴令桥心下已打定主意让西屏给她们家一笔钱两清不欠,省得日后被缠住脱不了身。
两人走到近前,吴令桥见柳莺年方十五六岁,虽是家常衣饰,但也难掩其天然丽质,只觉得她相貌秀美,清纯可人,心里暗称真瞧不出这西屏人小鬼大,难怪这么用心。
当下西屏把赌棋所得的银两全部留给了柳莺,让她再请郎中为母亲诊治。
柳莺见这么多银两,吓住了:你,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可不能去做坏事呀!
西屏笑道:你揣摩我去做飞贼是么?我这是正经挣来的。
吴令桥解释道:这小子在茶楼整下了几天的赌棋,差点累得爬不起来。要不是我一个朋友撞到他,现在他还在那儿玩命呢。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那么玩命,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西屏接口道:反正现在我这命也是白拣的,没见人家都给我下了葬了么。
柳莺再三推拒不掉,只得收下了那些银两。
一时想起来又问:赌棋要遇上比你厉害的人怎么办?
西屏道:厉害的人多,没给我碰上。就碰上一个还成了我师傅。又把要跟俞长侯先生去山阴学围棋的事说了。
在避开柳娘后柳莺悄悄说:郎中说娘的病是没有法子治的了。说着又掉了阵子泪。
吴令桥心思瞬间已转了十八道弯,见状大包大揽道:不要伤心了,大夫治病不治命,若万一真治不了,这姑娘以后就留在我们家照顾小女,这么点年纪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成个事。
西屏没想到吴令桥如此爽快,忙一揖到地代柳莺谢了。
吴令桥对柳莺道:谁让你们母女救了我们三弟呢,这也是我和他大姐该做的事。西屏这下就可以放心地跟俞老师到山阴学围棋了。
柳莺只剩抽泣的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西屏究竟还是孩子心性,想到自己可以静下心来和这样高水平的老师学习棋艺,心中也是一阵畅快。
告辞柳家母女后,在路上吴令桥问西屏:这家的男人呢?
西屏便约略把那个负心的扬州商人的事说了一遍。吴令桥再问那个商人的姓名,西屏却不知道,只说十六年前是常来杭州的,突然一下就没了踪影。
吴令桥心里格登了一下,口中却道:以后可以托扬州的朋友找找看。难道这人他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想?真够荒唐的! 柳娘的病势愈加沉重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
柳娘自知时日已不多,这天经前思后虑,终于叫住了忙前忙后的女儿。柳莺见母亲的神色凝重,知道有要事交待,便倚在床边候着。
柳娘缓缓言道:莺儿,一直以来我没有和你说过你的父亲的名字。
柳莺道:我不想知道。
柳娘喘了几口气方道:他对不起的是我,但他不知道有你这个女儿,你不要记恨他。他其实也不是一直没来过杭州,我在杭州就亲眼见过他一次。
柳莺惊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他。不过他的身边还有个女人,年轻漂亮,十多年他的变化也不大,有钱人活得滋润哪。
你没有和他说话?
我当他已经死了,怎么会去和他说话。再说,我是他什么人哪,就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男人就是这样,好起来把你比作天上的月亮,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来巴结;一旦有了新欢,马上把你给忘到九霄云外。
怎么当初就看不透他呢。
哪里是看不透,只是一心要逃出那种风花雪月的地方,慌不择路了而已。柳娘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当年的场景,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
他那段时间天天找一班朋友去吃花酒,专门给我捧场,花钱跟流水似的。年轻和美貌真是好呵,不管说什么人家都用笑脸对着你,你只管撒娇,只管发脾气,人家也不知道生气,反倒一个劲地罚自己喝酒。唉,那时候我也是太年轻,不知道男人都会朝秦暮楚的,总以为自己侥幸碰上一个会巴心巴肝跟你好一辈子的人。他给我赎了身后,我是满心满脑都是他,再忙再累也不怕,就怕他有一点点不高兴。但是,那一段的好日子像梦一样,还是说没就没了。
柳娘的叹息声尚在胸腔中酝酿,来不及通过口唇便淹没在一阵窒息般的咳喘中。
半晌她才续道:那一次他又跟一班生意上的朋友去喝花酒,回来醉得不省人事。我好意劝他不要到那些地方去,谁知他借酒装疯,说那些地方怎么啦,那些地方不去怎么会碰上你这种尤物!把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就三天两头找茬子闹别扭,似乎怎么看也不顺他的眼了。
他是盐商,做的生意很大,但也常常有不顺意的地方。有一次他为生意的事要去求盐政官员,带我去应酬场面。那官员喝了酒言语和动作都十分不堪,他见了像没事人似的,我难以忍受便借故逃了席,那天回来后他跟我大发雷霆。我被激怒得失去了理智,一个人跑到钱塘江边准备跳江了结生命。他寻到江边,苦苦相劝,又指天赌咒发誓,才劝得我回去。
就这么好一天歹一天的,但那时候已经有了种种不祥的征兆,直到有一天真的他突然消失,无非是应验了这个征兆而已。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真情实意的男人?
太少了,莺儿,真的很难碰得到。
那,像范公子这样的人也会朝秦暮楚吗?柳莺觉得难以想像。
他完全可以不再来我们这里,可他还是来了。
他还小,人是会变的,有时候可能会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柳娘说着一阵急咳,几乎要昏厥过去。柳莺忙着给母亲捶背揉胸。柳娘好一阵折腾从喉间挤出一口血痰,这才缓过劲儿。
过了良久,柳莺还是忍不住问:你说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西屏这两天总算是见识了做大生意人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吴令桥家所开的天龙绸庄在杭州的绸庄中不算太招眼,一般的也是前店后坊。东园巷一带织机声整日里不绝于耳,织出的绸缎都要在几家绸庄的柜台上出售。
自康熙二十三年开放海禁以来,杭州从商人数增多,说杭民半多商贾,也没大差。丝绸业是其中主要的产业之一,其所产绸缎营销各地,还出口东亚国家及阿拉伯和波斯湾地区。吴令桥接下乃父的生意后即改做出口,近几年兼做宫廷生意,比起别家绸庄来格外显得要生意兴隆。由于杭州这一带地方的丝质好,所织绫绸轻盈柔软,细腻而有光泽,花纹清晰,所以宫廷里的大量袍服都是采用杭绫杭绸作面料,用暗花织物作袍服衬里。这对多家绸庄来说,都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夺的绝大买卖,稍不留神就会别人截走,托关系找门子的开销不说,这种生意头绪多事体杂,整日价几乎就不着家,静下心一想却似乎什么事也没做,无非是忙于上下打点,迎来送往,尽是场面上的应酬。
大姐范嫚屏擅刺绣,兼顾花纹图案的设计,还要和丝行打交道。因为绸庄的原料要靠丝行和蚕农交易代购,设若不了解丝行的门径,平白无故就会遭受损失。一般丝行都靠那些有丰富经验的掌柜,收丝时眼、手、心三到,通过观察和手的触觉去估算捆扎物重量,唱价秤码,使卖户口服心服;秤好付款以后,就请买户挑选。挑中的买去。对帐结算,细心的还要剪除附着物,再秤一遍净丝,来日上税后,再让送往其绸庄。这种交易俗称"抄庄",即代客买卖。绸庄本是有专门的人来料理这种生意的,但嫚屏总是不太放心,有大宗的生意更要亲力亲为,故平日事情也多得难有闲暇,尤其是四月小满过后,农人忙于换选剥茧,缫丝出卖,接上五月旺季,肩挑背担的蚕农成群结队而来,春蚕丝量多,继以夏蚕丝,一直持续到七月。忙起来也就照管不了两个双胞胎女儿大朵小朵。入秋后稍闲些,故见吴令桥领了西屏来,还可以问长问短说说闲话。听说了西屏的一番离奇境遇不免感慨万千,又以大姐的身份加以叮嘱,并亲自安排好他的吃住,让他宽心在家里呆几天。
西屏却是住不惯,见大家都忙于生意,一个人呆着真是百般无聊。明天就要启程去山阴了,施襄夏说下午要陪范西屏逛一逛西湖。西屏经历这一段正感到身心俱疲,能这样放松心情自然是求之不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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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1 | 只看该作者
早便从大姐家出来,一个人寻到断桥边,等着施襄夏。
虽然听过大姐描述西湖的景致,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不知不沉中西屏随游人步上断桥,但见西湖三面环山,一面临市,湖光山色相映,端的如诗如画;再细瞧那水面上鳞波跳跃,堤上柳丝婆娑起舞,轻舟画舫浆声欸乃,恍惚身在仙境,不由记起幼时读过苏轼的那首绝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一头沉吟一头却是低诵出声。
正在神游物外的遐想中,肩膀上被人轻拍了一下。转身一看,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女孩,笑嘻嘻地望着他。说不相识,面庞眉眼间却又那么熟悉,似曾在那里见过。
你认识我?西屏迟疑地发问,无来由地心通通直跳。
女孩点点头,轻启樱唇一本正经道:适才正在湖底小憩,听先生在此屡唤西子,西子便来了。
西屏呆住了。西子?眼前这一位,白皙中略有些羞红的脸庞,漾着盈盈的笑意。细看瓜子脸上那一对滴溜溜转乌黑的大眼睛,眼神既透着得意,又有些怨怒,像是在责怪自己如此愚钝。这一切都那么眼熟,只是头上泛着淡绿色莹光的珠钗和自然垂落的长发让西屏发怔。女孩着一条淡绿色绉纱裙,一根粉红色丝带随意地拦腰束住,亭亭玉立在湖边,微风吹过,柳条、长发和纱裙都随风飘动。
西屏如入梦境,连忙拍拍脑袋又揉揉眼睛,却见施襄夏立在一旁微笑着瞧着他。
那女孩突然格格笑起来。
西屏猛然省悟:你是施颜!怎么你是女的?
施襄夏道:小妹施颜,她是我的跟屁虫,非要跟来不可,我就是拿她没办法。
施颜学西屏刚才的傻样,又是拍脑袋又是揉眼睛,越发笑个不了。西屏好生尴尬,佯作生气不准施颜再学,三人便说说笑笑沿湖慢慢走去。
施颜记起那天赌棋的事,因问道:那个救了你性命的母女俩怎么样了?
西屏摇头道:她母亲的病很难治了,只拖得一日算一日。
那女孩以后怎么办呢?
我大姐答应收留她照看他们的孩子。
施颜便定定地想事儿,不再说话。
施襄夏和范西屏转而说了些跟俞长侯学棋的一些讲究,又说到那天隔壁下棋的是国手程兰如和徐星友,徐星友连输了几局老面子差不多都丢尽了,好不容易那天占了上风,是赢定的棋了,可程兰如苦思冥想却走出一个四劫连环,愣走了个和棋出来,把徐老先生气得胡子直翘!范西屏听了不免啧啧连声。
许久插不上嘴的施颜突然盯着西屏来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女孩,她长得漂亮么?
入冬后,柳娘终于耗得油干灯灭,撒手人寰。柳莺哀痛葬母后只身一人来到吴令桥家。嫚屏既知是西屏所托,又见她也端的可怜,便嘱人安排她住下照顾大朵小朵的饮食起居。
柳莺多苦多累的活都做过,现在这点活就不觉得有什么苦了,抽空还学了些描画花样和刺绣,嫚屏也挺喜欢她。因绸庄兼做绣衣、绣袍、绣裤、绣鞋、绣褥、绣帐、绣椅搭、绣帘、绣幔等几十种绣品,又承揽了少量宫廷的衣物刺绣,包括官服的补子,官员流行的腰间佩饰品褡裢、荷包,不免要时常翻出些新的花样,柳莺有时别出心裁设计出的图案花纹也多被嫚屏采纳。
闲暇里,她悄悄给西屏绣了两个围棋盒的套子,请街上的篾匠用细竹片依尺寸编了一对盒笼,把绣了花的杭缎套子严严实实蒙上,十分玲珑别致。只等有机会就送给西屏,她相信爱下围棋的西屏一定会喜欢。
只有一件事让她十分忐忑不安,就是这家的主人吴令桥常借故和她亲近,让她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母亲一生的教训告诉她不可轻信有钱的人。但对于吴令桥的所作所为,既不能张扬,又不能给他个下不来台。因为闹翻脸之后,她将如何自处?吴家呆不下去,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谁知这样一来却让吴令桥觉得这女孩是欲迎还拒,骨子里却是个狐媚的精怪,越发对她心心念念不能释怀,在生意百忙之中也要偷出空来借故悄悄拿些唐诗宋词话本小说之类的书让她读,明里是要她长些识文断字的入门功夫,暗藏的心思却是若她有不懂之处不免有求于他,便无端多了些一近芳泽的机会。
这一番心思柳莺如何不明白,但只能以年纪尚幼作天真烂漫之态,含糊应对。那些书倒是对了口味,只管囫囵吞枣读了下去。有些故事原是母亲说给她听过,却不知其出处;有些律诗绝句幼时也曾记诵过,可是有些是只记了字音并不知道是什么字,意思也难以贯通。现在从书中发现了那些诗句,确有意外的惊喜。不少词句对于她未免过于艰深,但她抱定了主意,不懂的东西也不深究,存了心思待有机会再问西屏。吴令桥若耐不住拿出关心的架势问了起来,她只说字也认不全,哪里能读懂,还没有那些手抄的绣谱看得好玩呢。
说绣谱好玩也不全是推搪之语,范嫚屏托人辗转从松江民间绣坊抄来顾绣的工艺,光针法就有施、搂、抢、摘、铺、齐以及套针、刻鳞针等数十种,琢磨起来有无穷的意味。又有顾绣的绣品可供对照,用到后坊间的刺绣中产生的效果有时确实出人意表。柳莺每有心得就说给嫚屏听,嫚屏有时忙不开就让她先用简单的图案绣出效果再看。柳莺得了任务就潜心尝试各种针法,不知不觉成了绸庄各种新品研制的得力成员。嫚屏渐渐倚重于柳莺,有时连借得的唐宋名家字画要勾勒底稿,这样重要的工序也交由她来完成。柳莺索性建议专门请一个画师来教大朵小朵书法绘画基础,她也可在旁边附带增加些学识,以备日常之用。嫚屏一发依了她的话,果然延请了一位老画师,隔三岔五来绸庄教习。大朵小朵是娇惯出来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自由自在爱学就学,只当是个好玩的游戏,柳莺却是上了心的,那个认真劲连老画师也感到意外。因知柳莺在吴家不过是个婢女伴读的身份,见她如此专心有时到了贪痴之境,竟不知自己拿了薪酬到底是来教谁的了。
无论如何,自此柳莺的书画技能得以迅速提高。
吴令桥见柳莺一门心思全扑在辅助嫚屏琢磨刺绣的工艺上,全顾不上与他搭腔,有苦却也说不出口。他万万没料到这正是柳莺存心拟就的自保之计,只以为是自己的攻略出现了偏差,便改变了思路,以后但得了什么小巧稀罕之物,便瞅没人留意的时候送给柳莺。柳莺拒也拒不得,只索一派天真地收了,日积月累竟在屜角旮旯里堆作一堆。吴令桥什么场面没见过?欢场上的各色女子也见得多了,他从来没想到过,对付一个看起来还未谙世事且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要费这么多心思。
转眼已是冬去春来,西屏师从山阴俞长侯学棋已有半年之久。同门师兄弟虽有七八人之多,但出类拔萃者还是施襄夏和范西屏二人。
西屏入师门虽晚,但进步神速,原与施襄夏有三子之距,近日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交战,他们二人的棋力已在伯仲之间了。
令西屏难以忘怀的还是俞长侯先生给他上的第一堂课。
那时西屏因连日下赌棋,习惯于不假思索便落子如飞,自己的病处不补棋,只盯着别人的病处,结果与施襄夏的第一盘被授三子棋行至中盘,已成全盘崩溃之形。范西屏见俞长侯不动声色在一旁观战,窘得无地自容。
俞长侯止住二人行棋,借机对大家道:我对你们常说棋不可贪,贪则必为对方所乘,因为既言贪就肯定有当补不补之棋。我也对你们常说另一句话,叫棋不可不贪,意思是发现对方的破绽之处要大胆抓住不放,不能轻易放过。这两句话互为补充,即是行棋的常理。赌棋必贪,故我不准我的弟子在外面下赌棋。其实若是棋达到一定的境界,下赌棋原是无妨的。但是,谁能达到这个境界?
这境界就是物我两忘,循理而行!
俞长侯转身盯住西屏道:我知道你下赌棋有不得已的苦衷,规矩只自今日始。我这里还有个自定的规矩,只和弟子中的第一名下授子棋。希望你尽快提高棋艺,我等着和你对弈一局。但愿不会让我等到老眼昏花!
一番话说得西屏如醍醐灌顶。
他开始静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到棋艺的钻研中。他的基础和领悟力比较好,很快就超过了其他几位同门师兄弟,直追施襄夏。
但要超过施襄夏又谈何容易。施襄夏是所有师兄弟中最肯吃苦的一个,起床最早,睡觉最晚,只要有一丁点空,他就要盯在棋盘上,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苦行僧。连师兄弟们一起偶尔上一趟街市,他也不肯奉陪。
山阴地方并不大,青石板的道路贯穿整个街市。街边的茶舍酒肆各自打出自家的幌子,随风在行人的头顶上飘动,黄酒的香味随时随地直往鼻腔里钻。西屏只在过年时喝过一次黄酒,也就一小碗,原以为没什么力量,谁知这酒后劲绵长,一个时辰后他还晕头转向。
俞先生遂借题发挥道:有人下棋东一子西一子看似毫无章法,到中后盘时,这些散兵游勇似的子突然发力,一以当十,且力道绵绵不绝,一不留神就会优势逆转。这和黄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先生兴致高时也带弟子们一起爬周边的小山坡。西屏脚力强,总是冲在最前面爬到顶,俞先生最后登顶,喘息方定便道:作为一名棋手,登高才能望远,才能胸有全局。拘于一城一池得失的局部一役或可胜利,但离棋盘稍远一点你就会发现,大局不知何时已然落后!有这样的见识,才能成为高明的棋手。
这种妙譬随手拈来,不着痕迹,西屏在这种氛围下,对棋的理解日益加深。
西屏的战绩对施襄夏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因为现在只有施襄夏才有和师傅下棋及当面聆教的机会,其他人只能在施襄夏手中打升降极,若西屏闯过了施襄夏这道关,对于施襄夏来说,这些得天独厚的机会就将失去了。所以在授先对弈阶段,两人拚得异常艰辛。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原先,施襄夏接到妹妹的来信,总要和西屏学说一番,因为施颜每信必问及范兄近况如何。西屏便嘱施襄夏复信时加上几句话,问候颜妹习学书画进展如何。到两人剑拔弩张为第一大弟子之衔而战时,这种轻松的交往已然断了档。
最后一次授先十番棋之战西屏以十战七胜艰难过关。它意味着施襄夏此后和西屏只能以分先对弈。
西屏因激动而夜不成眠,因为有了这战绩,俞先生已答应从明天起和他下授三子棋!
这个结果对施襄夏的震撼更为巨大,同样一夜无眠的他竟然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施闻道因献计祭海弄潮会错上意被辞馆已达半年之久。对于从事幕业的师爷一行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幕中就业,时称就馆或就幕,寻求馆地叫做觅馆或谋馆。这一觅一谋二字,反映了这一行业维持生计的艰难。在幕业中,素有搁笔师爷之说,这意味着幕业中存在着这样一个等待或曰寻觅就业的群体。事实上,几乎所有当师爷的都有过搁笔的经历,他们在不断更换馆地的过程中都曾或长或短充当过这一特殊群体的成员。所以施闻道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新的机会。
他的如夫人朱氏倒不担心施闻道搁笔在家,凭他的能耐找到新的就馆之所是迟早的事。她最关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前程。儿子去学围棋,原是不指望作正经事业的,好歹应该读书挣个出身才是。但浙江一省被停了乡试会试,又不知何时才能重开,儿子就算埋头读书又有何用?女儿一天一天长大了,上门求亲的也有不少起,但都被施闻道婉言拒绝了。常言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是她最大的心病了。她为这件事跟施闻道说了多次,有差不多合适的就行了,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光哼哼哈哈就是没个章程。
这天又来了个媒婆,是个见面熟的。朱氏数番周折让施闻道打了回票,情绪也就不再如当初那么高涨,只懒洋洋例行公事般地问些男家的来历什么的。媒婆一张口倒把朱氏吓了一跳,原来这一个还真有点来头。对方是巡抚朱大人家的三公子朱亦平。朱氏不敢怠慢,立马让人请施闻道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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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1 | 只看该作者
点来头。对方是巡抚朱大人家的三公子朱亦平。朱氏不敢怠慢,立马让人请施闻道出场。
原来那天西湖游园,朱亦平正在画舫里和一班朋友吟诗作对。他本是个多情的种子,酒意正酣中看到的施颜在湖畔垂柳之下,飘飘如仙,灵感受到激发,那天的即兴诗作妙譬连连,公推为最佳。事隔了多日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个湖畔的女孩,且总也忘不了。辗转找那天一道游湖的朋友询问,总算有一个回忆起来说那个女孩是有点面熟,似乎是巡抚衙门中谁家的小姐。经过锲而不舍的追踪,最后打听实了是父亲的前任钱粮师爷施闻道的女公子。
朱亦平是朱拭夫妇最疼爱的小儿子,平日里就指月亮不能给星星,娇痴中自有一种蛮霸的脾性,他这么见风就是雨自说自话地看上了施闻道的女儿,这让朱拭十分为难。一来这门亲事显然门不当户不对;二来才辞了她老子的职,却又托人去说亲,于情于理上都说不过去,就不长不团地拖了下来。
谁知这三公子这回却真真切切无端害了单相思,茶饭不思不说,也不去外面跟那帮朋友瞎掺乎了,眼睁睁一天天瘦了下来,眼窝下陷,眼神呆滞,跟中了邪似的。再加上夫人的枕边风一阵紧似一阵,朱拭无奈何,只好纡尊降贵托媒人去说合。
施闻道一听是巡抚大人的三公子,却也惹动了一番心事。这朱亦平他是见过的,长相才情都不错,但这种公子哥你要指望他不在老子的庇荫下自己撑起门户做一番事业那是根本免谈。求亲的意思定是这三公子执意的结果,做老子的没有理由支持这门亲事,自己刚被辞馆,朱拭竟然能抹下这副面子向自己开口,可见这公子受宠到何等程度。
从施闻道的角度来看这门亲事,无疑是高攀了的。但以他长期从事幕业的精明,却知道是官三分险,保不齐哪天皇上听信了谁的一句挑唆,这乌纱帽就没了。当年范子豪因一盘棋怠慢了钦差丢了官就是个活生生在眼面前发生的例子。更惨的不仅仅是丢官,弄不好还得搭上脑袋,有的人甚至自己脑袋不保不说,还会有抄家灭门之虞。自雍正登基后追究拉亏空的官员,一二品的方面大员也不知倒了几多。其中有不少官员还确有冤情,因为细究这亏空拉下的原因,却正是前朝皇帝的南巡所经之处,地方官为巴结天颜而广修临时驻跸之行宫或游乐处所而致。雍正在宫中事必躬亲宵衣旰食,倒也没养成南游扰民的嗜好,否则杭州府的地方官要拉下亏空的第一个就是巡抚朱大人!
如此想想,却把高攀的想法丢到爪哇国去了。这边厢收住脚步也不去见媒婆,只差人递个话给朱氏,就说且容我们家里人先打个商量再回话
施颜却完全不知道她的命运顷刻间在不同的指向上打了几个来回。
对于她来说,这世界依然充满了令人憧憬的未知的画面,而她所要做的仅仅是用一支画笔挥洒自如地去描绘。
尽管没有手把手示范,但方士庶的一番指点对她的启示非常大,因为方士庶的山水画受学于黄鼎,再上溯即是清初六家中的四王,他们在以临古为主的艺术实践中积累了较深厚的功力,在笔墨、构图、气韵、意境等方面有独到之处,方士庶在前人基础上除特别强调笔墨工夫,追求苍秀灵动而外,又不排除师法自然,主张师古而不泥古,比之他的老师境界有新的拓展。他的这番见地自然而然地影响了施颜,她把这种追求实施在山水画的创作中,果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专一攻画于她也属难得,这和哥哥不在家她极少有机会出门也不无关系。
说平心静气那也是作画时的状态,稍一闲暇,也会无端引得她浮想联翩。
虽然事隔很久,她还是能想起那天西屏在湖边看到她着裙装目瞪口呆的样子。每回想一次,她都要偷着乐好半天。又想到他在盐官镇要她让九子然后把她的棋冲得七零八落,那个得意劲,自然也要在心里暗发一回狠。联想到祭海弄潮那日被海潮呑没的一刹那,失魂落魄的味道,再加上衣冠冢落葬自己不争气眼泪不断,全让哥哥瞧了去,后来受了多少奚落!当然也要把账记在范西屏头上。就这么乐一回,恨一回,想一回,不知不觉,竟和援笔作画一样成了每日的功课。
有一天施颜忽起一念,要给西屏画一幅人物。她素来是想到就做,便收起正在画的一幅山水,另铺开纸即兴构思。她沉吟片刻,立即得了灵感,假托一少年牧童,在水牛背上光着屁股往溪水里扎猛子。如何命题是个关键,若是径题弄潮儿,虽则可收讽喻之效,一报让九子大败之仇,但毕竟失之直白。思来想去,却题作"可知深浅无"。这句话却是由唐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中借来。想那溪水若是浅的,这顽皮的牧童一猛子扎下爬起来必是一头污泥,那神态定将尴尬无比。为了表现水的深浅,她在不引人注意的画面一角上另添了只鹭鸶站在水中作悠闲状。
构思停当,画到半途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牧童的脸自然要酷肖范西屏才是,可是到落笔时施颜才发现,她竟然无法描摹出他的面部形象!
整个人的形象是清晰的,但眉毛是宽是窄,眼睛是大是小,嘴唇是厚是薄,完全没有细部,可见自己从没有敢认真从画师的角度端详过西屏。
反过来一想,西屏对于她是不是也忆不起形象来呢?呀,不定他现在成天乐成什么样,把自己给忘干净了也说不准。
从哥哥的来信中,间或可得到西屏的一星半点情况,开始还提及得多些,包括俞先生敲打他的那些小故事。后来光说他长棋了,只能让他一先。再后来就绝口不提西屏什么事,似乎这个人已经从人间蒸发掉了。最近收到哥哥的来信突然又报说西屏棋力已和他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故现在他们俩都可以直接和俞长侯先生下授三子棋。又说不久在杭州将有一场高手会战,俞先生准备带他们俩去观战。
想到不久又能见到西屏,施颜心里一阵乱跳。这么长时间没见,他是不是又长高大了?这次见到,他会不会还像上次那样犯傻气呢?
她坐在桌边,手轻托着下巴在那儿静静地想着,不觉已经痴了。
半晌,施颜才惊觉过来,回到眼前发生的难题,心里为自己转圜道: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想当然耳!
好在可将面部设计成多半个侧面,纵不逼真勉强也可以含混得过去。
她没有丝毫气馁,依然兴致勃勃完成了这幅作品。
至于如何把自己的这幅画送到西屏手里,她还没来得及想。
俞长侯近来面临无端的困扰。
原因是近来有几位外地棋手经过山阴,因知俞长侯的名头都以讨教之名前来挑战。俞长侯让他的两大高足联袂出场,结果剑锋指处所向披靡。既然弟子一关都过不去,那些外地棋手向俞长侯挑战的话当然再不会提起。
赢棋当然不是坏事,但俞长侯从两弟子和别人的对弈中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的实力究竟有多强?
因为自从俞长侯宣布在他们俩没分出高下之前与两人都下授子棋之后,两人渐渐都接近了他的棋力,表现在战绩上就是从授三子,授二子,直到授先,二人的进阶之路几乎是寸步不离。但到此为止,再无明显长棋迹象。
面对外来棋手则不同,从他们的对局中可以发现求胜的渴望和对杀时的自信,比之同自己下棋时判若两人。疑问即由此而产生。
由于传统上师傅是永不与弟子下分先棋的,如果弟子棋力超过师傅,要么选择离开,要么选择代师授艺。而判断弟子的棋力是否超过师傅,必须由师傅自己提出郑重其事地下一次定胜负的授先番棋。弟子胜者出师,负者到时机成熟再以番棋定去留。如果师傅不提出考较弟子真实功力,弟子可能一直不逾雷池一步,永远不会胜过师傅。
俞长侯担心的是他们实际上已超过了自己的棋力而自己却并不知晓,从而耽误了他们棋艺提高的进程。
警觉之后,俞长侯打算在适当时机提出和他们俩分别下授先番棋,在此之前,他还想让那些比自己棋高一招的围棋大家来考较一下他们的真实棋力。他们没有师生之份,范西屏和施襄夏定会全力以赴展示他们的实力。
恰在此时,徐星友托人带信来,说有两个年轻的日本僧人来杭州永福寺修习佛法,二人均是高段位围棋手,数月之内对前往挑战的棋手未尝有过败绩,在杭州棋界引起轰动。为此邀他来杭州先打头一阵,并说已捎信给程兰如,也请他拨冗助阵。二阵他拿不下那两个日僧,只有请程兰如作最后一搏。
俞长侯欣然答应,请来人回话给徐星友,近日即动身来杭州府。
他决定带两位高徒同去,一来可以观战开阔眼界,二来有机会也可让他们一展身手。
西屏听说有机会出门已是喜出望外,又说是去杭州,恨不能蹦起来了。
能去看高手下棋,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因为这段时间除了和施襄夏对局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和其他师兄弟们下棋可以说无需太动脑筋,授子棋下多了,对上手棋的感觉必然迟钝。同时,这一段时间和俞先生之间的对弈也很别扭。因为他的棋路受先生影响较深,局部的走法本来有新的思路和试验的可能,在与先生对局时就不敢出手。尤其是传统定式的变招探讨,私底下和施襄夏对局时一旦发现可有不同的变化,即行大胆变招,不用担心先生的指斥。与先生下则只能一成不变地行棋。他发现施襄夏也遇到同样的问题。
自从俞先生破例答应与他们二人同时下授子棋后,施襄夏的情绪缓解了一些,与西屏之间也不似前一段时间那么剑拔弩张。两人之间的对局虽然不多,但复盘探讨棋理倒比以前更加频繁。在二人关系的缓和上,西屏倒是主动得多,但施襄夏看得出,西屏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有机会,他总是转弯抹角地想套出一点施颜的消息。三番五次之后,这个当哥哥的在这方面再不开窍也总算闹明白了,西屏是喜欢上了他的妹妹施颜!
有了这个发现,施襄夏算是掌握了一手秘密武器,叫西屏往东他不敢往西!作为补偿,时不时也有意无意地透露点妹妹的动态,看到西屏假作镇静地听着,其实瞎子都能感觉到他的急切和兴奋,施襄夏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志满意得。
两位年轻的日本僧人道悟、道明来杭州永福寺并非偶然。他们和永福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
明末战乱频仍,永福寺僧人心越参与抗清失败,为避祸东渡日本,来到九洲岛东部茨城县都水户的天得寺为僧。心越性极聪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并且深明禅理,是个了不起的有道高僧。
当时七弦琴已在日本失传五百年之久,心越东渡日本时,携带七弦琴五张,其中的虞舜、素王、万壑松均为琴中之珍品。心越广授琴道,弟子中包括幕府中的贵官和不少文人士子,在日本朝野影响颇为深远。
心越的围棋亦属上品,但所收弟子不多。
这是因为日本自江户时代以来长期的战乱结束,举国皆尊围棋之道,渐次形成四大家自成门户。四大家的棋士们每年一度聚会于江户城,在天皇或将军面前对局,这就是御城棋制度。每年经由四大家协议,决定对局者之间的比赛标准。由于四大门派习惯于对外实行技术保密,平日轻易不让弟子与别家的棋士交手,所以除了争棋外,御城棋便成为公开较量的唯一赛事。对参加御城棋比赛的棋士来说,对局胜负不仅关系到个人的前途,更关系到本门派的荣辱,甚至与日后棋所宝座归谁家所有有关。故对局者无不全力以赴,比赛紧张酷烈的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每年都能弈出许多精彩绝伦的好棋来。也正因为如此,各门派都广收弟子,以壮本派实力。而棋手要想迅速提高棋力,也必须依附于四大门派之一家,才有可能在争棋中出人头地。
心越的弟子主要是天得寺的年轻僧人,人数虽然不多,但心越因棋说禅,因禅说棋,二理之间互为渗透,弟子得以艺禅双修。心越又与四大家中本因坊一派过从甚密,弟子常有机会与高手过招,棋力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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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很强。因不参与每年的御城棋,本因坊一派乃至其他三大门派对心越师徒都不甚防范;同样的原因,心越师徒在棋界的知名度不高,渐渐形成了一门独自修行的求道派,讲究棋的形状,讲究棋理,讲究棋的气与势,惟一欠缺的就是御城棋中体现出来的喋血一胜的搏命精神。
道悟和道明即是心越徒孙辈中的佼佼者。遵从心越的遗愿,道悟和道明奉师命渡海来到杭州永福寺习经并替师祖还愿,暇时技痒在寺外一古树下对弈,被好事者瞧见,引了众多的棋手来向他们挑战,这才惊动了本地棋界翘楚前国手徐星友。
由于日本德川幕府在江户时代对外界实行的是闭关锁国政策,故中日两国间棋界交往极少。饶是徐星友这样博闻广见的人,也只知道日本围棋有段位之分,九段为最高段位,但不知道这段位与中国的棋品真实的棋力相差几何。
因为中国的棋手品级很模糊,并没有以大规模的比赛来定品级的传统,只有清廷中的围棋待诏才能明确定品级,其余的人偶尔得到机会在和他们中的棋手对弈后,根据战绩大致确定一个品级,而且这个品级也并不随着实际水平的变化而变化。更不要说民间那些潜龙在野的高手,他们从来无品无级,但其中的顶尖高手棋力确堪与一流高手争高下。
徐星友致仕后虽然埋首棋艺,但从不带徒,故听说永福寺僧人之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俞长侯的两个高徒,这两个孩子一个是见过的,一个是只听说过没见过。因为对范子豪痴棋丢官的事早就知晓,故对他孩子的离奇经历也颇关注。以自己和俞长侯的年龄,自说自话去和那两个日僧对弈,显然极不得体;而让两个年轻人在前头冲一冲,以观对手风色,才能进退自如,也不至于失了身份。但托人捎话时当然是说邀请俞先生,而俞先生当然也不会冒冒失失一人前来充当先锋官,自然要带上他的得意门生。这一番小小的谋划,出自一个做过杭州知府的人之手,无非在一念之间而已,是不必花多少心思的,不然的话,他这么多年官场也就算是白混了。
施颜正在自己的闺房中作画,忽听门房高声道:公子回来啦?
施颜听是哥哥回家来了,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间,跑到门厅正要喊,突然呀的一声愣住了,原来施襄夏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范西屏!
施襄夏笑道:怎么不认识啦?
还是西屏反应快:不认识还是不欢迎哪?不欢迎我就上我大姐家住去。
施颜佯作嗔怒的这一眼把西屏瞧了个仔细,顿了一顿才说:今天外面很热呀,瞧你们俩这一头汗。
施襄夏让门房把两人的行李拿进屋去,又要了毛巾擦了汗。这时候朱氏已经闻讯赶来,施襄夏向母亲介绍了范西屏,又问父亲怎么不见,朱氏撇撇嘴说他昨天才出门回硖石镇老家去了,可能要在老家住几天才回来。因见西屏长得清秀,不免多问了几句。西屏并不擅长说家里的诸事,只能含而糊之,简单带过。朱氏想到儿子回来要去厨下叮嘱几句,径自去了。施襄夏见妹妹一双妙目总不离范西屏左右,遂笑道:如今西屏的棋力和你哥不相上下,小妹若有疑问处可让西屏帮你参酌。我还要跟母亲说个事。说罢也出去了。
西屏清了清嗓子道:刚才那眼神好毒,跟审贼似的,怎么啦?
施颜嫣然一笑:我在看你长的什么样子,偷闲给你画幅画不要丑化了你。
西屏轻松下来道:画好了送给我么?
那是当然,就不知道胡乱涂鸦能不能入你的法眼啦。想到那个光屁股的小牧童,施颜不由吃吃地笑出声来。
西屏便提议去看施颜的画,他除了大哥伯屏的画以外还没看过其他人的画。
施颜便羞他道:女孩子的房间你也能去么!
西屏本来全无这方面意识,经施颜提醒方才觉得是不合适,便道:那就拿到这里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施颜道:急什么,你不是还要住几天么,别让我哥再笑话我了。
西屏奇道:你哥经常嘲笑你么?
施颜知说漏了嘴,便搪塞道:跟你说不明白,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啦。说说你们这次来跟谁下棋?
西屏便把永福寺日本僧人的事约略作了介绍。施颜不知道日本人也会下围棋,因问道:日本人既然是跟我们中国人学的,还能比我们的国手强?
师傅说日本国虽小,但学习别人的东西都很用心,所以不可以小瞧人家。
施颜便担心道:不知道中国画被人家学去了没有。
西屏慨然道:学去了打什么紧,只要我们不断提高水平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况且,我们也可以学人家的好东西。
施颜听他说的在理,也就丢开手换了其他话题。
施襄夏这时却母亲那里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朱三公子已经向妹妹求亲了!因为父亲没有考虑好,还没给人家回话,也没告诉施颜这件事情。那个朱三公子他已有耳闻,成天跟一帮吟风弄月的人混在一起,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跟了这样的人妹妹将来如何有靠?他打定主意要力劝父亲拒绝这门亲事。
回到自己房间,见西屏和妹妹正有说有笑的在谈山阴学棋的一些趣事,暗想道:要依妹妹自己的意愿,那西屏无疑是她芳心所系的惟一人选。可是,命运会按照她的意愿安排吗?
见哥哥来,施颜转念向西屏提出要他让九子和她下一盘棋。西屏说让九子怎么下,坚决不下,可施颜却已将棋找出来摆上,不由分说就放上九颗白子,西屏无奈,只好由着她玩闹,让她把自己下得七零八落满意了才算罢休。
永福寺旁的一株古银杏树下,范西屏对道悟,施襄夏对道明,纹枰大战即将开始。
徐星友和俞长侯混在观战的人中,并不显山显水;施颜着男装也来赶这个热闹,并答应绝不给哥哥和西屏添乱。
道悟和道明都能说极简单的几句中国话,但想要把日本围棋的规则说清楚还是非常困难的。范西屏和他们俩连说带比划,表示先按日本规则下一盘试试,他们俩鞠躬不止,分别就坐。西屏在按习惯摆放座子时,道悟摇头并马上把这两对黑白子从棋盘上拿下来。原来日本围棋没有安放座子的规则,并以黑子方为先行一方。
施襄夏是猜了黑棋,面临空旷的棋盘一时失了方向。因为若按中国围棋的规则,先在每个角的星位放置黑白各一对的座子,这样先行棋一方已经受到座子的制约。现在棋盘上既然没座子,这就意味着,先行棋的一方可以选择的点增加了很多。为了稳妥起见,施襄夏思索再三,还是选择了一个星位。
徐星友微微点头。因为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从自己最擅长的星位起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道悟执黑,第一手即陷入长考。西屏不摸底细,也无从揣摩对方心理,只能在人空里用目光寻找着施颜,看她东走走西逛逛也不知在瞎忙活些什么。
针对施襄夏的黑星位起手,道明在他的对角拍了一手三三。因为这两副棋是道明他们从日本带来的,形状和中国围棋也大不相同,并不是上弧下平,而是两边微微鼓出的形状,故拍棋成了日本棋手的习惯。
对于施襄夏来说,这三三位是新手。在中国围棋的对局中,走三三只有在对方有星位子之后才会出现,而对付一个孤零零的三三,相关走法他却没有任何研究。施襄夏经过苦思之后,决定不先去占另两个星位中的一个,而是在三三位的白棋的星位肩冲。他想若要走成顺边两星,这种走法中国棋手都没走过,可能会中对方的套路。星位肩冲就看成是自己的星位而对方点三三自己再脱先它投。而对方若占一空角,自己只管在这个三三头上压长,这样极易走成中国棋手擅长的对角星局面。果然,道明选择的是在空角占了一个小目。
道悟终于出手了,他的第一手却匪夷所思地下在了天元位!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声。
西屏愣了片刻,按传统走法应在一角的星位上。谁知道悟的第二手即占了白棋的对角星位,西屏没有对角星可走,只得走成了二连星,道悟也成二连星。下一手西屏简直不知道如何着手,一向擅下快棋的他也长考了起来。
徐星友和俞长侯在一旁看得也是一头雾水,见状退出人群研究日本围棋的开局。
中国围棋传入东瀛已有千年之久,但由于两国围棋领域缺乏交往,彼此都很陌生。无论如何,日本围棋取消座子是很有创意的想法,这样一来角部的变化将更加丰富,对全局的影响无疑也是巨大的。中国棋手对星位的作战及变化研究得非常透彻,但如果变成小目,三三,高目,目外,这么多的位置起手,角部的行棋将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
两人越研究,越觉得心惊肉跳,再回到棋桌前,施襄夏以小飞挂角对付道明的小目占角已演变成白两间高夹黑棋之势,黑棋面对步步皆新型的局面,不知如何应对,几步下来形成苦战逃生的局势。角地被白净占,还未取得外势,很快陷入被动。
西屏的白棋被黑分投后,战火蔓延至一角,局部一遇到征子问题立即看到黑中央天元位那颗子,越来越觉得这一子的位置妙得不可思议!
这两局棋虽经苦战,但结果是范西屏中盘落败,施襄夏至收官经细数目数知差距较大,也只得投子认输。
范西屏不服道:让他们和我们按中国围棋的规则对局,输了才没话说!
施襄夏还陷在棋局中一时不能理清思路,接过话碴道:对对,一样规则来一局,这才公道。
他们和二个日僧比划了半天,人家居然同意明天就按中国规则对弈一局!
徐星友一行人来到江湖汇观楼,要了一间雅静的茶室聚在一起复盘研究这两盘按日本棋制下出来的对局。
茶博士见是熟客,说话间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徐星友年事已高,早就疲惫不堪,靠在一张竹躺椅上品茗小憩,一边听俞长侯给两位高徒讲棋。施颜站得久了,也是腰酸背疼,但难得出门的她还是兴致不减,听倦了讲棋就去和徐星友闲聊几句,无非是日本围棋是不是比中国围棋厉害之类的话题。
徐星友早就知道施颜是女孩,见她言来语去对西屏甚有好感,一时心血来潮,便倚老卖老低声逗她道:我虽然老眼昏花也看出点眉目来了,要不要我找你父亲给你们俩搭个鹊桥啊?
施颜一听立刻飞红了脸,不敢再停留在徐星友旁边,远远地躲开去窗边看风景听蝉鸣。徐星友看她不恼,只是害羞,便留了意。他对范西屏不用说是十分喜爱的,看他那副全神贯注听俞先生讲棋的神情,再看看施颜,越看越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可人儿,心下暗道,这个月老他是当定了。
俞长侯最担心的是明天这盘中国规则的对局再挡不住两日僧的凌厉攻势。复盘时针对他们俩在星定势的一个角上所占有的局部优势分别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给两个爱徒打气道:以我的观察,这两个日本僧人对星定式有一定的研究,但明显不如另几种角上的应对来的得心应手。如果明天这盘棋你们两人有一个人下赢了,就要求再跟他们用日本规则下。这一次再下就不必下星位,而专门走小目或高目什么的,让他们攻角,看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变化。输了也没什么丢人的。这样轮换着多下几次,对日本围棋的下法就能略知一二了。
施襄夏对道悟的天元一手很感意外,西屏便把天元引征对各角上扭断变化的影响分析了一通,结论是这一手棋并非信手而至,可能是日本现在流行的下法之一。俞先生引伸到针对星位的定式天元一子照样有威力,但因星定式变化不如其他位置变化多,故天元一子的影响力一直未受棋手的特别重视。这一席话不光引得二个弟子频频点头,连徐星友也颇觉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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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2 | 只看该作者
不过徐星友的心思今天不知怎么不全在棋上,觑个空他又把西屏叫到一边,西屏以为他要给他拆棋,恭恭敬敬立在一边道:今天的棋下得很乱……
徐星友打断他的话头道:不是说这个。
西屏看他一脸神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讪讪地愣着。
徐星友道:你父亲我了解,他是因为痴迷于围棋而丢官罢印,其实他的学问人品都是很好的。
你认识我父亲?
怎么不认识?他在海盐任上的时候我还在杭州知府的任上。那次钦差过境,他因跟他的师爷,对,也就是施襄夏他的父亲施闻道下一盘棋到了打劫定生死的关键一步,没听到差役的通报,等劫打完已有半个时辰过去,知道是误了迎候钦差,慌不择路再赶去,那钦差早已出了他的海盐地界。其实那个钦差不过是宫廷里一个不起眼的奴才,本来就是专门巡视海塘受损情况的,有河督陪同什么情况不了解?也不一定非得地方官才能弄清楚。谁知这钦差小肚鸡肠还为这点事参了他一本,害得他丢了前程。他现在既然下落不明,我自作主张想替他完成一桩心愿。你跟我说一句实话,眼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了?
西屏下意识地瞅了施颜一眼,低声道:西屏年纪还小,没有想到这些事。说着脸也渐渐胀红。
徐星友不疾不徐又探了一句:那边那个女孩怎样?
西屏大窘:明天还要下棋,我去听师傅讲棋了。说着逃也似地走了。
施颜早瞅见这一老一少的行为,轻轻哼着歌只作不知,其实心里一直别别地跳个不停。
吴令桥这段时间把小妮子柳莺恨得牙根痒痒。
以他的身家和见识手段,对一个出身于乐籍的女孩子只要给个眼色,没有人会对他视而不见的。她柳莺居然就敢!不要看她表面上一派天真,其实这小妮子精着呢,总跟人不即不离,他花了那么多心思,还是沾不上一点边,更难对付的是她似乎口风极紧,从不把他的小动作向外张扬,令他总是放也放不下,恼也恼不得。
柳莺在天龙绸庄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现在不光是嫚屏习惯于把大事小事都交待给柳莺做,绸庄在刺绣工艺方面的新鲜花样几乎都要倚重于柳莺的设计。由于接下来的活儿越来越多,绸庄之下绣坊的一摊子渐已成形,并且在行内有了一定的影响。这两天内务府广储司一位官员从京城来杭州,指着名要天龙绸庄的绣品,并且千方百计打听设计花样的人到底是谁。因为内务部广储司七作之中本有绣作,吴令桥担心柳莺给官家号中,只推是从外地的绣坊辗转抄来的花样,且在酒桌上加力灌了他几碗黄酒才算支吾过去。
这天也是合该有事。吴令桥陪酒过分殷勤,不觉自己也喝高了。回家来经过沐浴房,见灶房上的人在给沐浴房送水,随口一问:是太太用啊?
灶房上的人答说不是,是柳姑娘用。
吴令桥有点生气,想一个贱籍出身当使唤丫头的也敢让人来伺候了,这还了得,不是坏了规矩吗。
其实他是酒上头忘了,这还是以前他自己吩咐下人这样做的,说是夫人交待的,不能拿柳莺当一般的使唤丫头对待。
他虽然忘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但也没有发作,到房间转了一趟见嫚屏还没回来,鬼使神差绕到沐浴房西首掇了个木墩,爬上木墩从窗户隔栅的缝隙往里张望,灯光下见果真是身材小巧玲珑的柳莺在准备宽衣沐浴,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柳莺在绸庄忙了一天,给朝廷来的官员准备样品,诸事停当后已十分疲惫,这才回来洗浴。正宽衣解带间,隐约感觉到有粗重的喘息声从窗棂间传来,她一怔间已然有了主意,装作忘了什么,重新系好衣带后,背对窗户用葫芦瓢从水桶中盛了小半瓢水,不吭声转过身来往窗子上猛一泼,只听啊的一声,有人从高处跌了下去。
她打开门匆忙绕到屋侧,遥遥的灯光下见不出所料果然是吴令桥,佯作不安道:呀,怎么是老爷你?摔着了吗?
吴令桥又是吃痛又是尴尬双手直摆哪里能说得出话来!
柳莺悄悄把窗下的木墩子移到远一些的地方,然后才去喊人来扶老爷,只说老爷有了酒不小心给木墩子绊了一跤。吴令桥吃这一吓酒早醒了,百忙中已把脸上的水抹了个干净,在来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柳莺在灯影下站了片刻,把这件事思前想后斟酌了一番,知道这件事情吴令桥无论如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次日吴令桥没能起床行走,嫚屏着人请了擅长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来做了针灸,脚脖子和腰部都尽力推拿揉捏了一通,说是并无大碍,将养两天就可以走动了。嫚屏乘没别人时找柳莺问:在那个时候又是那个地点,实话说,老爷是怎么摔的?灶房上的人说你当时正在沐浴房洗浴?
柳莺知瞒不住,便跪泣在地,将老爷一向对她的肉麻事说了个大概,又把昨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嫚屏听了也不甚着恼,说老爷就是那么个风流种子,以往在外面闹的风流艳事自己也屡有耳闻,其实这事在他们也不算什么,只这一次看样子是情急了,竟做出这种不堪之事来,幸无人知晓,否则这老脸今后可往哪儿搁呢。这么说着,嫚屏忽然正色道:这事且不去说它了。你知道我念你是落难之人一向待你不薄,现下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是老爷有意将你收作侧室,你可情愿?
柳莺一听此话从嫚屏口中说出竟愣住了。
在外人看来,这对她可以说是千好万好的一条道,可是,她为什么从未想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范西屏和施襄夏对道悟道明的第二局棋按中国规则下,虽是一波三折,但二人终于双双获胜。围观的棋迷都大呼痛快!此后几日程兰如也赶来助阵,范施两人的智囊团阵容更加强大,和那二僧以日本规则对局的胜率也逐渐高了起来。
道悟道明不知道范施二人的背后有中国顶尖的高手当参谋,每每诧异这两个貌不惊人的年轻棋手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适应了日本围棋的下法。其中西屏有一盘棋执黑先行,居然也走了一手天元!而且这盘棋他居然还以微弱的胜势结束,弄得道悟极为尴尬。因为他知道要按中国的说法,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是扬眉吐气的。虽然对手没表现出得意之状,但从观棋人的反应就完全能看得出,大家对天元起首的这盘棋是格外看重的,到这盘棋收官子时,几乎所有看热闹的棋手都围到了这一边!
好在道明在和施襄夏以中国规则对弈时也偶有胜局,大面场上也算说得过去了。
程兰如和徐星友俞长侯这日没去永福寺看棋,事后范西屏复盘摆出那盘执黑天元起首的棋,三人细加研究,感到范西屏短短几天中表现出来对全新规则对局的适应性非同小可。施襄夏虽没有像西屏那般不拘一格大胆尝试新的布局,但也渐渐适应了日本规则的棋,对道明的胜率在不断提高。徐星友带了两本他自己的书《兼山堂奕谱》送给俞长侯的两位高徒,并夸俞长侯慧眼识珠,言语间颇有醋意,把俞长侯乐得险些失了风度。
范施二人辞别后,程兰如笑道:看来我也有必要给后生准备一点薄礼,以尽奖掖扶持之责啦。
徐星友谦道:程老弟如此年轻,不必急在一时,我是老朽了,不抓紧一旦生了倦怠之意,再也不会有那个精力做这件劳神之事。
俞长侯恢复了沉静之态,言道:以我这几日观察,他们二人的棋力估计已不在我之下,这场赛事一结束,我来对他们俩分别安排一次授先十番棋,接下来应该考虑让他们另择高枝啦。说罢面带微笑目视二人。
徐星友和程兰如均是散淡之人,不接他这个话碴,都推说道君子岂敢夺人之爱,遂都一笑而过。
施颜因徐星友的好事之言,再也不敢和他们一道去看棋,只在家里呆着干着急。每日里心不在焉画一阵子画,再胡思乱想一阵子,直到晚间哥哥和范西屏回到家方活泛起来,跟前跟后追问一天的战况。哥哥依例总要去母亲处问安,施颜才有机会和西屏单独相处。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话,两个人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早晚,施颜有时还要拖西屏陪她下让子棋,输了要赖西屏不让她悔棋,赢了也要怪西屏不用心;而西屏对施颜耐心奇好,不管她如何胡搅蛮缠总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不加计较,施颜得了西屏鼓励越发闹腾得欢势,害得施襄夏从母亲那里回来还得没事找事在外面瞎转悠,不愿回自己房间去打扰他们这一对。
有天给朱氏无意撞见儿子在前院里看星星,施襄夏支支唔唔说不上来原因,朱氏狡黠地一笑,到儿子的房间门口转了一圈回来道: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忒没分寸了,仔细你父亲回来知道要你的好看呢。
朱氏听施闻道说过不少范子豪的旧事,见颜儿对这小伙子有好感,便留心问起范西屏目前的家境,施襄夏约略说了。
朱氏忽道:颜儿不是刚认识他吧?
施襄夏只得把盐官镇一节叙说了一遍。
朱氏说,颜儿总是打扮个男孩儿跟你出门,我说过多少次她也不听,这倒好,自己相下女婿了,这不反了嘛!你这当哥哥的还把他引到家里来住!
施襄夏见母亲不是真生气的样子,知道她对西屏也有好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对这件事父亲的态度到底会怎样,他则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施闻道从硖石镇老家回来时,施襄夏和西屏在永福寺下棋还没回来。朱氏忙不迭就把颜儿和范西屏的交往情况向他学说了一遍。施闻道大为惊讶,怒气冲冲地要叫颜儿过来问话,朱氏忙拦住道使不得,女儿又没有做错什么。这事只在儿子身上,他与西屏是同门师兄弟,有什么不清楚只管问他好了。
谁知施颜正要来向父亲问安,要进门不进门恰听了个话尾,便退回来着人给哥哥悄悄传个话,就说父亲回来了,有事要问他。别的也不用多说,哥哥就明白了。
再来见过父母,两人也不提别的,施闻道只管问这段时间作画可有心得,施襄夏最近在跟谁下棋之类。施颜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这边施襄夏听来人通报说老爷回来了,有事要问他,又是妹妹传的话,感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旋即明白定是问西屏和妹妹的事。徐星友见状倒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月下老人的任务,自告奋勇地要先行一步,让施襄夏和范西屏安心把今天的棋走完。
这边叫了凉轿不慌不忙来到施闻道住所。施闻道一听门房通报,忙一溜小跑迎了出来,口中连道稀客,又是搀扶又是打扇让进了客厅。人家毕竟当过一任杭州知府,那可是从四品的官哪!自己那时候还在给七品官当着师爷,见这样的高官只有跪着的份,如今人家竟然肯屈尊光降寒舍,即便来意不明,也足以令人顿生蓬荜增辉之慨!
寒暄已毕,徐星友说到正题。
施闻道一听是为范西屏说媒,心里迅速打起了算盘。若是范子豪现时在位,两家结亲自己当然也是高攀,但依现在的状况西屏纵是才貌无双也只能算是孤儿一个,又不能走读书仕进之路,摆明是翻身无望的格局。朱三公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只要父亲一日在位,吃定了他无论如何也可保衣食无忧。原是虑及朱拭因溺爱公子不得已,当然雅不愿与无品无级的下属做亲家,故给媒人一个含而糊之的说法,以为缓兵之计。如今比较起来,徐星友的面子固然够大,但他毕竟是个致仕的官员,若论将来照应自家谋职就馆,当然还是朱拭的手面来得容易;再说朱拭虽然因事辞退了自己,但若真结成亲家,也许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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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22:32 | 只看该作者
前嫌尽释,爱屋及乌,对自己施以援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一番心思于师爷出身的施闻道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只见他面不改色略一沉吟间已然有了章程,不待徐星友把西屏的现下状况说完便道:若是小女尚未许婚人家,老前辈的一番盛情闻道真是谢都来不及,可前不久小女已许婚给巡抚朱大人的三公子,眼瞅着就要过聘行礼,辜负了老前辈的一番美意,闻道甚感愧疚!
徐星友哪里知道施闻道心里的弯弯绕,只放声长笑道:原来有人已经捷足先登啦,看来我这个月老当不成了。不过还是得恭喜老弟,到时候还得来讨一杯喜酒喝呀!
施闻道一边打躬作揖一边笑得满面皱纹道:那是求之不得的,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徐星友告辞后,施闻道马上让朱氏着人给上回来的那个媒婆传话,让她尽快再来一趟。
朱氏见施闻道一时三刻改了主意,待要想告诉施闻道这几天颜儿对西屏表现出来的好感,已是失去了机会。
徐星友再到永福寺,见两盘对局均已告结束,来不及问二人胜负情况,便对范西屏笑道:本来想给你成就一段姻缘,可惜走了一步缓手棋,被人家抢了先手!
西屏在徐星友走后一直心神不宁,本来以中国规则和道悟对弈还保持不败纪录,今天终于负了一局,心情已是大坏,此时再闻听这一消息,犹如受了当头一棒,面色突然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施襄夏忙追问原由,知道还是因那个朱三公子之故,定是父亲因听说了西屏和妹妹的感情后改了主意,顿时替西屏和妹妹难过起来。西屏愣了一阵子,醒过神来,用沙哑的嗓音嘱施襄夏回去取他的行李什物,说自己要住到大姐家去了。
徐星友见西屏神色骤变,知道他对施颜并非用情泛泛,不由敛了笑容,深深叹了一口长气。
施颜见哥哥回来,却不见西屏,心知有异。施襄夏正待要跟妹妹透露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母亲已差人来请他去,说老爷在等着有事要问他。施襄夏只好示意妹妹马上回来再说。
施闻道正和朱氏说话,见施襄夏进来问安,不由停下来细细端详他们的宝贝儿子。几个月未见,他的个子明显高了些,但人似乎十分疲倦,隐约可见少许白发,面相上显出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和沉静。这一发现令施闻道吃了一惊。
施襄夏问候过父母亲便单刀直入地问:徐先生来为西屏说媒了吧?
施闻道从对儿子的怜爱中被推进了现实,神色立刻变得冷峻起来:是,可是他来迟了一步,我已经答应了朱大人家三公子的提亲。
回老家之前父亲并没有同意朱家的事。
就是今天答应的,有什么不对么?你妹妹的婚事我作不了主?!
那也得问问妹妹是什么主张吧?施襄夏的声音明显降低了。
施闻道怫然作色道:这个我自然有分寸的。先说你的事,你跟俞先生学棋一年了吧,再学下去也不是个了局,最近风传浙江省的乡试就要恢复,你要回来读书备考了。俞先生既然也在杭州,我这几日会请他来,谢师之礼是断不可缺少的。
施襄夏见父亲说得斩钉截铁,竟是不容商量的,只能唯唯而已。
回到房间来,迎候他的是妹妹那一双满含期昐的眼睛,看得他心疼,但做哥哥的不知道如何开口。
施颜轻声道:哥哥你有事瞒着我?西屏呢?
可她的面容表情上却分明天真地写着:不要告诉我坏消息哦。
施襄夏不得不告诉她:西屏今天要到他大姐家去住了。
施颜已经知道徐星友来过,但不知是否为她的事而来,更不知结果如何。不过她已经从哥哥的表情上预感到这事确是与她有关的,且结果定然不妙,饶是如此,一个"为什么"还是脱口而出。
施襄夏只好推道:你但去母亲那里问问一切就清楚了。
恰在此时,母亲差人来寻施颜,施颜也是有一肚子疑问要问母亲,便匆匆随来人去了。
施襄夏收拾了西屏的什物,着人送了出去。西屏在不远处等着,见施襄夏出来,接过行李什物,不说话,也不告辞。施襄夏知道西屏心心念念都在施颜身上,只好狠了狠心道:小妹让我代一句话,叫你好生照顾自己。她说不来送你了。
西屏这才长叹一声,向施襄夏告辞。
施襄夏忽然想起父亲的话,道:这阵子风传浙江省的乡试要恢复,父亲想叫我回来读书应考,你有什么打算?
西屏茫然道:读书?不再下棋了?
棋还是要下的,只不过要等参加乡试以后了。
西屏道:你可以读书,我却不行,因为我现在对当官已经不感兴趣。
就这一句话,施襄夏感到西屏真正长大成人了,虽然事实上他只比自己大一岁。
西屏想让施襄夏捎一句话给施颜,想来想去怎么说都不合适,一跺脚,走了。
天已向晚,他没有直接到大姐家,却信步来到西湖旁的断桥边。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施颜着女装出现在面前。当时的情景恍如昨日,施颜的一颦一笑还历历在目,但无如世事难料,转眼间心爱的女孩已属他人。
这一劫,如同横亘在人生之途上的一道界碑,使范西屏永远告别了青涩而纯真的少年时代。
湖面上,几条游船载着灯影、载着轻软的俚曲迤逦而来,一池如丝绸般光滑的水面波纹渐张,摇曳以致破碎。
这一向柳莺的心情纷乱如麻。
嫚屏试探她的一席话打破了她的平静状态。对于自己的未来,柳莺作过无数种想像,只是从来没有把自己和那个色迷迷的吴老爷联系在一起过。潜意识里,她非常渴望自立,所以她拼命学习绘画和刺绣,拼命读书,其实就是在拼命躲开贱籍带给她的终生阴影。如果上苍能给她一个和常人一样的生活,她肯定会感激不尽了。可冥冥中为什么总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指向一条她不愿走的路呢!为什么像嫚屏这样对她向来很好的女人也觉得这是一个她可以心安理得甚至是感恩戴德接受的命运呢?
为了驱散这些思绪的困扰,她让自己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这样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有强烈的困倦感来帮助她进入梦乡,而只有在梦中,她才永远是快乐的,自由的,能够轻松地舒展一双翅膀在空中飞翔,追逐彩云,俯瞰绿野,就像她在刺绣的图案上所寄情表达的那样。
作为这快乐和自由的代价,每个梦醒的早晨,迎接她的总是大滴的泪珠和无穷的心事,而且这心事竟是无人可以诉说!
现实生活中,让她开心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所以范西屏的到来真的使她喜出望外,以至于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你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脑门上了。
西屏怔了一怔方笑道:反正迟来早来一样要挨莺姐的骂,所以就迟几天来了。我和一个师兄弟跟师傅回到杭州好几天了,在跟两个日本僧人下围棋呢。
半年不见,西屏长高了,嗓音变粗了,人也显得更加沉稳,柳莺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管把她这段时间学来的本领显派给他看,光是她亲手设计出的刺绣花样就有一大堆!那一对蒙上绣了花的杭缎套子的围棋盒也摆在了西屏眼前,他惊讶道:这也是莺姐亲手做的?这要摆在市面上怕是要卖出个大价钱吧!
柳莺嗔道:这是送给你的,人家给个大金元宝也不许卖掉,听见没有?!
西屏作个揖道:西屏记下了。不过莺姐,大金元宝到底什么样?
柳莺有点意外:咦,怎么半年没见就变得油嘴滑舌啦?对了,你这几天住在哪儿呢?为什么不在大姐家住?
西屏敛了笑容道:我住在我师兄弟的家里。
刹那间,施颜的俏丽面容出现在眼前,西屏想到几天来和她耳鬓厮磨,无限欢悦,可临别时连见也没来得及和她见上一面,心情顿时大坏。
柳莺心思细密,早发觉西屏的异状,小心探道:从你这副面相可以瞧出来不是为了师兄弟,莫不是你这师兄弟还有个姐妹吧?
西屏不由得惊道:莺姐竟会看相?
柳莺的笑容渐渐凝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西屏的头上轻拂了一下,缓缓道:傻子,你要是让我看一下手心,我还能说出更多来。
西屏真的伸出右手,将信将疑道:莺姐休要耍我?
柳莺微微颤抖着用手指捏住西屏的指尖,一双星眸却直盯着西屏的眼睛道:呀,那人喜欢你是不错,可是自己却有了人家?
西屏黯然伤神道:她父亲已把她许配给杭州巡抚的三公子了!
柳莺道:那女孩若是真心喜欢你,为何不反抗她的父亲?
她又能怎么反抗呢?西屏无法想像了。
柳莺放了西屏的手道:若是我,要么是一死,要么是一逃,总好过委屈自己一辈子!
西屏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这个性情刚烈的女孩,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回到山阴已有数月之久,西屏仍陷在感情的旋涡里不能自拔,有时还悄悄掏出施颜给他擦拭嘴角的那块锦帕回味不已。施襄夏离开俞长侯在家读书备考,西屏得不到施颜的一丁点消息,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
这一日,他中午时分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闲走,不觉来到沈园。他一向也知道有这么个去处,但从没逛过。进得园来,才听得游人说道陆游与表妹唐婉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并在气势雄浑、形制古朴的孤鹤轩旁找到一块照壁上所书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细细琢磨了一番后,西屏不由悚然一惊,由陆游与唐婉的感情故事,西屏联想到自己与施颜有缘无份的事,一时间百感交集。
以陆游的见识和气度不会看不透他与表妹之间的两情相悦其情也真其爱也浓,然而他们竟能因尊者之命分袂而成陌路之人,以致多年后仍痛悔不已,可见于感情上的杀伐决断比之纹枰之上的胜负手,要难上不知凡几!一着不慎,即可成一生之痛。
转而又想,不要说他与施颜之间的朦胧爱意尚未点破,即便两人相互已表白心迹,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又指望什么来践诺给施颜一生幸福?设若自己确是空口白话而又无法做到,那个朱三公子后发先至横刀夺爱也不能说是师出无名。又或者朱三公子确是才貌双全,再加上其家世背景的冠冕堂皇,能给施颜以梦想中的生活,对施颜而言又何憾之有?若施颜无憾事,自己是否应该为她庆幸而以手加额呢?如此说来自己若是求亲成功,岂非应了这三个大大的"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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