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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名世碁鑑》與《對勢碁鏡》 文政二年(1819)初,十世林門入铁元(1786?~1819)急逝,繼位的便是十一世林元美。 畠中莊作聞知,寄五言律詩一首以賀: 曾厭橘中隘,築堂名爛柯。人間忘寵辱,世事任風波。夕脱烏紗帽,朝鳴白玉珂。始識上天路,還在謫仙窠。 同年,畠中莊作選編出版了第二本棋譜集《名世碁鑑》,收錄了自天明至文化年間(1781~1817)三十餘年內的棋譜一百局。該書的全名是《四家評定名世碁鑑》,“四家評定”大抵是指所選百局棋譜業經“棋院四家”家元審核允准之義。 四年之後的文政六年(1823),莊作出版了第三本棋譜集《對勢碁鏡》,收錄了自享和至文政初年(1801~1822)約二十年間的棋譜一百局。 出版《名世碁鑑》時,莊作請了一位江户文人朝川鼎(1781~1849)作序,想必兩年前《当世碁譜》序言事件仍使他心有余悸。出版《對勢碁鏡》時,莊作终於手癢難禁,又親自動筆寫了一篇序。全文如下:
《對勢碁鏡》序 蓋棋者,機也,而原諸氣者也。温良之氣,其棋寬以宏;忠烈之氣,其棋正以直;莊勁之氣,其棋哲以武;聰察之氣,其棋嚴以厲矣。藏諸方寸,敷諸楸枰焉。《傳》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此之謂也。當今本因坊元丈、林元美、井上因碩、安井仙知稱四家棋官,以世其禄矣。予歷游於四家之門,有年於此,略識其氣焉。元丈溫良,有曾點鼓瑟之風;元美忠烈,有武侯出師之勢;因碩莊勁,有穰苴簡練之趣;仙知聰察,有白起吞滅之略。然皆方其臨機應變之時,如鬼神不可測也。老子曰:“柔能勝剛。”其然?岂其然乎?其餘丈和、安節、因叔之輩,一時豪邁英偉之氣,可謂相伯仲於四家者矣。嗚呼!高妙之手談未有盛於此時,惟謂非聖代之餘澤哉!予近頃請四家輯錄享和、文化、文政年間之棋譜精粹者百局,題《對勢碁鏡》,公於世,將以爲後進之階梯。兹集以盡妙手,而妙手盡于此。予於此技也雖未入其室,竊以養吾浩然之氣云。 文政癸未夏五月 金华園文金識 文章寫得很工整,但大都爲歌頌“四家”之辭,全無《當世碁譜》序之妙趣。“棋院四家”的排序,尊本因坊为首,以下則按各家督的段位排列。按理說,林元美當列末位,但莊作故意將元美擢升到第二,而將本應列第二的安井仙知(知得)殿尾,或多或少算是小小地出了一口《當世碁譜》事件時所受的惡氣吧。 莊作與林元美交好,收集一些“棋院四家”的對局譜不成問題。《對勢碁鏡》已收錄了丈和與四宮米藏的十番棋,比丈和本人所著《國技觀光》還要早三年。
六、“銅脈之男”:畠中莊作的眞實身份及其與林元美的關係再論 前文曾經談到,根據林元美的記錄,畠中正盈與畠中莊作是父子關係。這顯然是莊作本人告訴林元美的。 《對勢碁鏡》序後有二方印記,分別刻有篆文“文金主人”和“銅脈之男”。莊作的兩篇序文都用“文金”落款,可知這是他的又一個號。 然而,莊作的另一印記就值得玩味了。“銅脈先生”是畠中正盈的狂號(卽寫狂詩時用的號),莊作在印章上鐫以“銅脈之男”,意欲何爲?想必是在通告天下,他是畠中正盈之子。 文人以自作詩文求名得名。中國歷代父子文人不在少數,但在印章上以乃翁名號全稱鐫出諸如“某某之男”之類者實屬罕見。筆者孤陋寡聞,好像不記得中國古代著名的父子文人中有如此先例。 莊作的幾篇漢文漢詩都寫得中規中矩,完全沒有必要以“銅脈之男”來“自證”爲畠中正盈之子。不過,筆者不知古代日本文人落款印章的習俗如何,如果不同於中國,或當另作別論。 由於畠中正盈是江户後期的著名文人,有不少日本學者對其著作以及身世進行調查研究。 根據前田春彦在1977年的調查,畠中正盈原有一子二女,安永五年(1776)正月十一日、同九年(1780)六月十一日先後失去一子一女,享和二年(1802)正月十四日另一女輝三十六歲時去世。畠中家的下一代是養子。【註5】 高浜二郎於2007年的進一步調查結果是,寬政十二年(1800)六月三日,畠中正盈提出立井伊掃部頭家來正木舍人次子正木辰之丞爲養子的請求,十四日獲准,二十三日正木辰之丞爲畠中家收養,改名爲畠中修理,二十八日覲見盈仁法親王,十月八日奉命出仕見習,十月二十五日於祇園寺急急迎娶山本陸奧守之女云云。【註6】 日本學者的研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畠中正盈與畠中莊作竟然全無血緣關係!
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關係只有以下兩種可能: 其一,畠中莊作就是畠中修理,卽爲畠中正盈的養子; 其二,畠中莊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冒名者。 林元美與畠中莊作相交頗久,但沒有記錄兩人相識的時間和地點(京都還是江戶),給確定莊作的真實身份帶來了困難。江戶文人朝川鼎曾爲《名世碁鑑》作序,可知他也與莊作相熟,但序言中有關莊作的記述只有一句:“金華園主人甚嗜此技,專心致志者,有年于茲。”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註7】 畠中正盈是京都聖護院的儒者,根據日本的世襲制,如有子嗣,將繼承其位。然而正盈實子早逝,或許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直到預感天命將盡、離去世不足一年時才立養子。正盈恰巧死於享和元年(1801)六月二日夜。“銅脈先生”成名很早,十八歲就出版了狂詩集《太平樂府》,最後一部《太平遺響二編》刊於寬政十一年(1799),想必遺作中仍有未發表的詩文。 如果莊作是正盈的養子,爲自己正名的最佳方式,是選編一部“銅脈先生”未發表的詩文集,再作一篇序文,就可以在序文中將兩人的關係完全交代清楚了。毫無疑問,此法更能取信於世人。耐人尋味的是莊作並沒有這樣做,卻在印章上鐫刻“銅脈之男”以求自證。這樣一來,就難以避免“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了。 另一方面,如果莊作假冒正盈之子,顯而易見他將無法在京都立足,只能遠走他鄉。“銅脈之男”明示身世淵源,莊作用此印章應該很久了,如自正盈去世之年起算,到《對勢碁鏡》成書的文政六年(1823),則有二十二年。冒充去世名人之子混跡江戶,二十多年沒有被人發現眞實身份,堪稱是莊作的“好運氣”。
從討論畠中莊作與林元美的交往關係開始,隨著研究的深入,竟然導出莊作是否假冒“銅脈先生”之子的問題!
由於目前所知有關莊作的可靠資料實在太少,筆者的研究和討論只能到此爲止了。建議日本的圍棋史研究者可以從江戶後期文人的詩文集中入手,或許能發現新的線索。 至於畠中莊作與林元美之間的關係,筆者個人認爲,應該就是林元美本人記述的“友人”。
七、“銅脈先生”的狂詩《觀棋》
狂詩是一種漢詩體的滑稽詩、諷刺詩,流行於江戶中期以後。詩歌題材取自當時的社會風俗和世態人情,有古風、律詩、絕句等詩體,遵守漢詩押韻、平仄等規則,用詞則多爲日本俗語,類似中國的打油詩。
“銅脈先生” 畠中正盈十八歲時,出版了第一部狂詩集《太平樂府》(1769),當時筆名爲“胡逸滅方海”。卷一中有一首狂詩《觀棋》:【註8】
日待庚申待,寄逢偶打棋。漸覺四目殺,未知二間飛。下手橫好忘飯時,助言見謂責合危。思案仕盡下石處,堰耶劫耶濛無知。
全詩都用漢字,但能按漢語習慣完全看懂的大約只有一句“未知二間飛”,這是詩中多用日語詞彙之故。筆者查閱了幾種日文大辭典,【註9】將這些日語詞彙的解釋羅列於下,以供參考,或有助於讀者理解這首狂詩。
日待:等待天明拜太陽(本義)。日本習俗,一般在正月、五月、九月的吉日前夜舉行,通宵酒宴。 庚申待:守庚申。日本習俗,庚申日的夜間爲祭祀青面金剛而徹夜不眠、謹言慎行。據說此夜如果入睡,潛伏於人體中的三屍蟲卽乘機上天,向天帝告發此人的罪惡。 寄:集會。逢:遭遇;遇見。 四目殺:四子圍殺一子。似爲日本初學圍棋者的俗語。 橫好:外行的酷好。下手橫好忘飯時:低手棋下的不好,卻特別愛下,忘了吃飯時間。 助言:出主意。亦爲日本圍棋術語,指旁觀者支招。 責合:互相責難。 思案:思量;考慮。 仕盡:此詞常見形式是“爲盡”(しつくす),意爲作盡;作完。 下石:下子。 濛:同“蒙”。
這首狂詩大意爲:庚申日守夜,等待日出祭拜。大家偶然相逢,聚在一起下棋。漸漸記住了“四目殺”,但還不懂“二間飛”。一羣低手樂此不疲,忘了吃飯時間。旁觀者支招,引起相互責難。絞盡腦汁想下一手棋,是圍堵呢還是劫殺?卻蒙然無知。
畠中正盈的狂詩集還有《勢多唐巴詩》(1771)、《太平遺響》(1778)、《太平遺響二編》(1799)以及與大田南畝的唱和集《二大家風雅》(1790),其中沒有與圍棋相關之作。這些詩集的掃描本網上都能找到。
多九公 2017/2/23
主要參考資料: 1,林元美:《爛柯堂棊話》,大野萬歲館,1914 2,林元美(著),林裕(校注):《爛柯堂棋話》,平凡社,1978 3,安藤如意(原著),渡邊英夫(改補):(新編增補)《坐隱談叢》(第三版),新樹社,1983 4,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囲碁史会会報》14號(2009年8月) 【註1】佗,音“tuo”,平聲,在此其義同“他”。 【註2】《棋經連珠》,全名爲《古今名人棋經連珠》,舟橋元美撰,收集了自算砂至道知時代的對局譜一百局,全书四冊,文化五年(1808)由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發行。 《選粹》,全名爲《古今名人棋經選粹》,玄玄齋主人撰,收集了自算砂至道知時代的對局譜九十八局,全書分麟、鳳、龜、龍四冊,寬政四年(1792)由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發行。 《拔萃》,全名爲《古今棋經拔萃》,玄玄齋主人撰,收集了自算砂至道策時代的對局譜一百局,全書分春、夏、秋、冬四冊,天明六年(1786)由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發行。 【註3】當時日本棋界並無“名人”,因此無人正式就任“棋所”。一種可能是其時由八世安井知得代理行使“棋所”之職。另外,“棋院四家”爲幕府設定,家元皆有俸祿,在不會產生混淆的場合,稱“四家”家元爲“棋所”或“棋官”亦無不可。 【註4】福田悌夫:《棋道漫步》,再建社,1961 【註5】前田春彦:《銅脈先生とその周辺》,(《國語國文》第四六巻第九号、1977年)。筆者未見原文,轉引自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 【註6】高浜二郎:《畠中頼母》、(《太平詩文》第三十九号、2007年)。筆者未見原文,轉引自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 【註7】感謝莊生曉夢爲筆者提供《名世碁鑑》序文的照片。 【註8】據大庭信行《林元美とその周辺——恐喝事件の再発見》一文提供的線索找到原詩出處。 【註9】筆者查閱的日漢、日文辭典如下: 《日漢大辭典》,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譯),2002 《日語漢字詞彙讀音釋義詞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3 三省堂《大辞林》第二版,EBWIN版 新村出(著),《広辞苑》第五版,EBWIN版 《New齋藤和英大辞典》,EBWIN版 《日本國語大辞典》,小學館,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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