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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穷途末路的四大家 话说御城棋自废止以来,日本棋界便开始走下坡路了。秀甫滞留京都之 时,由于幕府的津贴一再削减,四大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庆应三年(1867) 十月十三日,日本天皇下密诏讨幕。第二年,幕府军在京都郊外的伏见、鸟 羽的决战中,被“倒幕派”军队击败,统治日本达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 被推翻。于是改元明治,开始了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明治维新”。 明治维新,对全日本来说是一大转机,但对棋坛四大家则是一大闷棍。 元老们溜的溜了,跑的跑了。新人新政,虽然一切暂维旧规,但五十石俸米 已减至十三石了,而且维新之初,百废待举,平民百姓哪有功夫来弈棋,是 故免状乏人申请,干脆绝了收入。弄得四大家家督捉襟见肘,卯吃寅粮,门 下弟子也大半改行他去。 最不幸的是本因坊家。明治二年,政府发出通知要把本因坊家世居的房 屋拨给维新功臣居住。此讯如晴天霹雳,吓得秀和魂飞天外,马上内外打点, 请求收回成命。否则的话,不但树倒猢狲散,十几代祖宗的积业毁于一旦, 连自己安身之地都没有了。当时坊门家日无隔夜粮,又没有任何收入,眼看 就混不下去了,只得扫除出几间屋子出租,靠房租糊口。好在时值战后,时 势变迁,投宿者每日不绝,暂时尚能维持,却不料由此埋了祸根。这些借宿 之人半夜打牌喝酒,一不小心碰翻油灯酿成火灾。日本式房屋乃全木结构, 最怕火烧,更兼时值隆冬,风助火势,霎时就不可收拾。把个本因坊道场烧 成一片废墟,仅有的一点备急积蓄全付之一炬,其状惨不忍睹。 次日坊门师徒只得在废墟上搭个窝棚,勉强安顿。多亏坊门仓库离住宅 较远,幸免于难,变卖度日尚可喝口薄粥。秀和天生的硬脾气,虽逢此大难, 也不肯自降身份去求助别人,领着弟子苦苦支撑。 明治四年,维新政府下令索回俸米,换句话就是说政府不再津贴,任棋 士们自生自灭了。事实上,一年只有十三石俸米,取消不取消已无所谓,但 此举对四大家心理上的打击着实不小。可怜秀和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 顶头风。眼见弈道衰落,每况愈下,回顾往日之隆盛,恍如隔世一般。此中 岁月,秀和神情恍惚,终日以泪洗面,二年后便一病不起,享年只有五十四 岁。 秀和一生并无著述,但收徒极多,而且成器者也极多,是其一大长处。 日后,力挽狂澜重振弈风的“方圆社”,其中重要人物,几乎都是秀和的弟 子。所以,日本棋坛有今日盛况,颇得力于秀和的提倡之功! 秀和死后,长子秀悦继位,是为第十五世本因坊,也是第一位从父亲手 中接过衣钵的本因坊。当时秀悦二十二岁,棋力已有六段,比起其他三家掌 门人-井上家的松本因硕、安井家的十世算英、林家的秀荣三个五段来,秀 悦还算高出一筹,并不辱没“本因坊”三个字。无奈任何人如有一技突出, 那么此人对于人情世故之应酬本领,必然稍逊,何况秀悦自小便浸在黑白子 中,只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不晓得做人有这般难法。更兼时值维新 大变革后。社会尚未安定,度日之艰难,连饱经风霜的秀和都经受不住,涉 世未深的青年人上台自然更不济事了。那秀悦年少气盛,禁不得几个不如意, 焦虑忧愁之下,精神便不对头了。 一日傍晚,某棋友在家招待几位客人吃晚饭,正饮酒间,忽见秀悦怀揣 短刀,手提明晃晃利刃,闯将进来。进门便道:“不好了!后面有大群恶汉 欲追杀我,望君助我一臂之力。”众人见他神情恍急,语不成声,皆信以为 真,连忙出门去看,不料人影皆无。正疑惑间,只见那秀悦猛窜出来,四下 挥刀虚砍,口中连连喊杀。众人大惊,方知此人神智失常。幸亏客人中有会 武者,夺下秀悦手中之刀,将他送回坊门。此后,秀悦病情愈重,竟把厨房 菜刀偷出来,乱挥乱砍,吓得众人四下奔走。亲属无奈,只得昼夜监护,不 敢稍有怠懈。可怜坊门既逢天灾,又遭人祸,愈发陷入凄惨境地。 井上家松本因硕,人缘最不好,能力又有限,按说生存不易,幸亏门下 有个得力弟子小林铁次郎出谋划策,老早安排好后路,在关西方面发展,另 辟生路,总算渡过难关。 安井家存底最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而家督算英的日子还好过一 些。 此时,林家的掌门人为十三世秀荣。秀荣乃本因坊秀和的次子,元治元 年(1864)过继林家为迹目,三年后继任林家掌门人。林家的棋历来就不如 其他三家,全仗着祖上留下的产业度日,故而棋所、御城弃的废止,俸米的 归还等,对林家的打击还不算致命。苦心经营之下,衣食住行尚无问题。 至于四家之外的其他棋士,则纷纷自找生路。有能力者去做官、经商; 无能力者或当兵或做工;实在无路可走者,只好沿街教棋混饭吃。所以当时 棋士的地位一落千丈,其生活实在不比乞丐好多少。 再说本因坊秀悦患病后,弟弟秀荣(秀和的第三子)到处请名医为其医 治,无奈总不见好转。秀荣虽已是林家掌门人,但林柏荣的遗孀也就是秀荣 的养母美息子对其甚有戒心,尤其坊门遭火灾后,她惟恐秀荣拿林家的钱财 去赞助坊门,更将财权家务牢牢把在手中,弄得秀荣在林家空有虚名,只有 下棋的份儿,连芝麻大点儿的事都做不得主。秀荣原本就是坊门血脉,如此 一来,便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了。秀悦久病不愈,秀荣看在眼里,急在 心中,知道坊门立迹目之事已刻不容缓,便将中川龟三郎召来商议。 秀荣的意思,想请客居京都的秀甫回来做迹目,认为以秀甫的棋力,定 能光大坊门。不料中川龟三郎大加反对。 原来龟三郎乃丈和名人之子,棋力六段。以前因坊门名手甚多,一直蛰 伏在下,不得出头。他棋力虽远逊其父,但心计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秀悦病 后,他见坊门弟子老的老,小的小,秀荣已是林家的人,秀元人小,棋力只 有三段,唯有自己才有资格继任坊门家督,平日里便总以秀悦的继承人自居。 此时,一听要请秀甫回来,岂不是绝了自家的念头?于是当即反对道:“秀 甫棋力虽高,但品行不端,听说在京都更是喝酒赌钱,无所不为。如立此人, 家母处恐不好交代。何况秀悦之病尚有转机,未必就治不好,秀甫能光大发 坊门,秀悦就无此能力?还是等等看吧。”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秀荣顿 时语塞。 事实上,秀悦棋力也确实厉害。明治四年时,秀甫曾回东京,以先相先 与秀和作过一次七番棋赛,这是此师徒二人最后一次比赛。结果秀和拿黑棋 时都甚觉吃力。其中第五局(见棋谱),秀甫已胜利在望,不料一时疏忽, 走出黑 125、 133扳粘的大恶手,被白生出 134、 136的妙手,遂痛失好局。 最后一局秀甫从头赢到尾,一百五十手中盘胜。于是秀悦奉命上阵,棋份为 受先。秀甫以为取胜不难,不免大意,却不料初生牛犊不怕虎,着法凶悍之 极,只弈到89手,秀甫便认输了(见棋谱)。 秀甫大惊,方知后生可畏,要求再弈一局。此局双方全力以赴,杀得更 为激烈(见棋谱)。结果秀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以三目险胜。所以此局 可视为秀悦毕生的代表作。实际上,当时秀甫棋技之高,已在秀和之上,秀 悦受先竟能抗衡,确实不同凡响。 正因如此,龟三郎一反对,秀荣也无话可说,只得打消请秀甫的念头。 龟三郎自以为得计,心中暗喜,却不料秀荣当初要立秀甫,是怕秀元难挑重 担,如今被龟三郎一搅,索性下了立秀元的决心。只是秀元棋力仅有三段, 还不便正式册立,所以先让秀悦带病支撑,必要时兄终弟继。不久,消息传 出,龟三郎满腔热望化为一滩冰水,气得大骂秀荣不仁。 正值此时,秀甫忽然二次回访师家,似乎专为迹目之事而来。龟三郎一 计不成,又生一计,心想:“秀元年仅二十出头,他若做上迹目,我今生哪 里还有指望?秀甫虽然厉害,但毕竟是近四十岁的人了,我若扶助他做迹目, 他必定投桃报李,将来秀甫之后,坊门家督之位还能让他跑了?”越想越觉 得此计大妙,便将秀甫请到家里,热情招待。席间,龟三郎向秀甫道:“本 门向有立第一人为迹目的家法。当时秀和立秀悦已然惹起多少闲话,如今又 要立秀元,岂不错上加错!以棋力而论,坊门迹目非君莫属,我一定在秀荣 面前全力推举阁下。”秀甫以为知己,二人一唱一和,谈得十分投机。计议 已定,龟三郎便跑去见秀荣,先承认自己鼠目寸光,然后力劝秀荣旧议重提, 立秀甫为迹目,直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秀荣何等机警,秀甫此番回来,意在迹目,他岂能不知?后秀甫去龟三 郎家之事,也未能瞒过他。秀荣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此时见龟三郎居然一 反常态,替秀甫大吹法螺,早猜中了他的心思,便冷冷答道:“迹目早已内 定给百三朗(即秀元)了,烦请转告秀甫先生不必费心,你也不用再操劳了。” 龟三郎碰了个老大钉子,心中大怒,便有独立门庭之意。日后方圆社之发起, 龟三郎大出其力,而且处处与坊门作对,就源出于此。 秀甫闻知,大失所望,便想重滑颇有些感情,故而点头 答应。于是二人结伴同行,奔向关西。在京都、大阪游荡了三年才回东京。 此一段时间,二人狼狈不堪,借债度日。常常一为人质,一去押借以付店钱。 一日,行至某地,二人囊中枯竭,再无典押之物,旅店老板怕收不回店钱, 将二人关在店内,不许外出。二人进退维谷,只得联名写下一张借条,请店 家代往当地富豪家借钱。当地富豪乃土仓氏,此人素好棋道,一听名扬天下 的秀甫、秀荣居然会付不出房钱而被老板关押,哪肯相信,以为借条必是伪 造,只给了来者应付的店钱,二人这才脱困,前往土仓家致谢。土仓一见, 惊得目瞪口呆,嗟叹不已。二人也自惭形秽,羞得满面通红。由此可见,当 时二人实苦不堪言。后来秀荣得志后,再也不肯到关西去,别人问其故,他 答道:“当年在关西人穷志短,到处借债,赌棋骗钱,如今实在不好意思再 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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