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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19日,在上海的第 1场比赛揭开了战幕。上海的战场还是体育俱 乐部的那个篮球场。自1960年第一次和日本围棋手在这个赛场比赛后,我 就对这个赛场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似乎到了上海理应在这儿比赛。以后也 在其它场所进行过比赛,如锦江饭店及和平饭店的一些豪华大厅中,但总 感到缺少一些感情。 一个棋手在自己的家乡比赛可能发生两种情况。一种人感到负担很重, 回到家乡,这么多亲友、老领导、老相识,如下不好可丢脸了,这一来却 偏偏不好下。另一种人则是劲头更足,家乡的土壤、家乡的气息、家乡的 亲人以及家乡的一切会给自己的肌体、精神和力量以强大的充实。我显然 是属于后一种人。自1963年开始,以后很多次国际比赛,我在上海大多发 挥较好。每当我一跨进体育俱乐部的这个赛场,看到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一 切,特别是赛场上边那一圈尽管是狭窄的、面积有限的观众席,上面却挤 满着热心的爱好者,我总会感到一股热流涌向心头,然后又扩散到全身, 使人兴奋、激昂。在体育俱乐部的每次比赛,狭小的观众席中总少不了我 那身材高大的父亲。他是那么的聚精会神,那么的紧张,永远和我 7岁时 与顾水如先生在襄阳公园对局时一样。依我看围棋观众大部分的水平都跟 我父亲类似,他们的水平很难对我们下的棋真正理解,但他们都是那样的 热衷于观战。他们和我父亲都有一个同样的心愿:希望中国棋手获胜。这 样的观众是可爱的,可贵的,是棋手们获取胜利的一个温暖的积极因素。 上海的的头一场比赛取得了很好的战果,我们以三比二取胜,这个成 绩谁都没料到。获胜的三人都是小将:我胜村上 3子,罗建文胜田冈 1子, 吴淞笙中盘胜桑原七段。 上海的第 2场安排我对桑原七段,自杭州比赛开始,我先对五段,以 后打一仗升一段,颇有意思。但一仗比一仗难打,一来对手的实力显然不 同,二来我一盘盘地获胜,越发引起日本选手的重视。 桑原七段在上海的头一场摆给淞笙,这对他显然是个刺激。在那个年 代日本的职业高段棋手输给中国棋手会觉得很难堪的。桑原七段知道我不 比淞笙弱,于是决心在我身上雪耻。桑原长得白白胖胖的,他那油亮的皮 肤上显示出营养的充足。如果从胖的角度来说,他跟村上属于一个等级, 不过村上黑,桑原白,两人站在一起,好似黑子与白子。也因为胖的缘故, 这两人下棋都爱出汗,桑原因为是职业棋手,对局时更认真,因而汗水也 出得更多。 我很快摆开了积极好战的阵势,桑原七段也是力战型风格,硬碰硬地 和我对干起来,不一会儿,黑白双方就扭杀在一起。这是一场恶斗,是双 方势均力敌的极其艰苦的恶斗。自始至终,局势一直相持不下。我俩把所 有的力气都消耗到棋盘上,虽然每方用时为四个半小时,但这四个半小时 是那么经不起支配。桑原七段很快地进入“读秒”,我平时虽然下一手快 棋,在全国赛时一般都花不了两个小时,而这一次不知不觉把四个半小时 耗尽了。我不时感到自己的心口在怦怦跳动,我知道自己已处于高度的紧 张状态。我一看棋盘对面的桑原七段,尽管连连摇动着扇子,但豆大的汗 珠不断地倾泻下来,看来他的紧张不亚于我。桑原七段的汗水似乎成了我 的镇静剂。我把体内边边角角一切残存的力量调动起来,集中在一点上: 下好每一步棋,直至下好最后一步棋。 激战了近10个小时,我终于胜了,只胜了半子。在围棋比赛中,胜半 子是幸运的。半子这个微小的数字本身意味着很大的风险,然而这半子的 价值和一百子并无区别。为了这半个子,我这天的10个小时简直过着“非 人的生活”!我自 7岁学棋以来,至此下了12年的围棋,这一盘所花的代 价无疑是最大的。这是最艰苦的一局。 没料到,更艰苦的一局紧跟而来。 上海赛完我们来到北京。北京的头一场将在 9月27日举行,赛场和1961 年一样,仍在北海公园的悦心殿内。两年前我曾在这儿以 2比 3败给日本 的业余棋手安藤英雄,安藤在对局时屡屡站起漫步。我很清楚地记得,一 次输给安藤后陈老总专注地看着我们复盘。我更忘不了陈老总惋惜地对我 说:“今天本来请周总理来的,不巧总理有事不能来了。”两年之中,我 一直想在这悦心殿中雪耻,为中国人争口气,也让陈老总高兴一番。说不 定这次陈老总会把周总理请来呢。好不容易捱到了这一天,我憋了两年的 劲就要发泄了。我已赢了五、六、七三位日本棋手,原以为下一场将沿着 阶梯再上一层,想不到在北京的第一场就让我与九段对阵。杉内九段如今 是势如破竹、所向批靡。他因为比赛的场次多,所以获胜的盘数比我多, 就连让二子的指导棋别人也没能拿下一局。特别是他每一盘都赢得那么轻 松,每一场比赛他总是很早地结束战斗。有的棋手和他交手缺乏信心,在 比赛中一触即溃。这次我将迎战杉内九段,不少人对我寄予了希望,但恐 怕更多的人认为我是凶多吉少。这一场吴淞笙将对宫本八段。双方最强的 对上了。在北京的头一场就摆开了决战的架势,日本是两位声望显赫的八、 九段高手,而我们则是18岁和19岁的两个中国新秀。 9 月27日上午,在悦心殿的赛场中,坐在第一台的是杉内九段和我。 两年前的那次比赛,我坐在最后一台苦斗安藤英雄。事隔两年,我从最后 一台晋升到第一台,而坐在第一台意味着第一等的责任。今天的对手比两 年前的对手水平要高出两个子,而我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满怀信心地进入 “阵地”,执起黑子摆开了我最得意的布局。 这一仗的艰苦是空前的。杉内九段不像桑原七段那样跟我硬干,他巧 妙地进行迂回战,犹如善于轻功的侠士一样,声东击西,来去无踪。我和 桑原七段的对局虽然费劲,但总能把浑身气力使上去,而今是有劲使不上, 这是最可怕的。如要蛮干,那只会露出破绽给对手提供取胜的机会。我尽 量沉住气等待机会,好不容易在右下角接触上,我看准了啪地一个手筋在 白子上靠了一手。这一着确实厉害,杉内九段大概没料到。他盯着棋盘凝 视许久,此时他恐怕对我真正重视了。然而杉内九段不愧是个久经沙场的 老练棋手,他巧妙地摆脱了困境,又继续施展那一身轻功绝招。他下的棋 稀稀拉拉,好似撒豆子一般,但又遥相呼应,彼此关联,且子子占要害, 着着据急所,下得点水不漏。进行至中盘我感到不妙,黑棋有不少陷于被 动挨贡的境地,如要与白棋对贡,则火力太弱,势必受挫;如要强行夺围, 则外势必将受损。我苦思很久,决定弃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先牺 牲了三子,然后再弃六子,在这过程中,将左上角两个白子俘获了过来。 虽然花了极大的代价,但甩去了包袱,摆脱了困境,并且经过转换,夺得 白的左上角,有失也有得。从全局来看,保持着大致的平衡。 中盘的大转换之后,局势非常微细,胜负将由终盘决定。我一向擅长 中盘,最讨厌收官,而日本高级棋手的收官技术普遍严谨缜密。我不由暗 暗叫苦。我以短处对付人家的长处,可不妙啊!此时我观察杉内九段,只 见他脸上也多少显露出紧张不安,一位不动声色的“棋仙”此时嘴里也不 自禁地嘀咕出声音。他所耗用的时间比我多不少,裁判已拿出秒表左在他 身旁,将要发出无情的读秒声。好,杉内九段也紧张了。围棋比赛就是这 样,如果你沉得住气,能始终保持镇静,不露任何表情,对手即使形势领 先,也会感到迷惑,甚至会对自己的优势局面感到怀疑。但如果你流露出 紧张不安的情绪,则对手尽管处于劣势也会感到希望。如今我看到杉内九 段也紧张了,虽然是一些极细微的表情,但已能说明问题了。此情景与上 一场对桑原有些类似。于是我更增强了信心,咬咬牙,决心在收官中夺取 胜利。果不出所料,杉内九段的收官不太理想,局势的天平向我这儿倾斜 了。 局势虽有好转,但苦战依然继续。细微的局势只要稍一不慎就会逆转。 我也把规定时间用完进入读秒了。我国棋手普遍缺乏读秒经验,在读声的 无情催促下容易紧张失常,我也不例外。但这一局我反而冷静了,没有明 显错着。我有一个特点,即点目快,即便在 1分钟的读秒时间内,我能用 其中一小部分时间把双方的地盘计算清楚,再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考虑下 一手该下在何处。这样,我一直能较准确地知道局势的优劣。 我们这局棋尚在激烈争夺,其它四局已结束。吴淞笙胜了宫本八段, 很了不起,其余三局均失利。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关心我们这一局,观战者 把我们这局包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更多的人在另一厅内研究我们这 局棋,几位比赛完的日本棋手也在一起研究观看。虽说语言不通,但拿棋 比划着,是可以相互理解的。在一个关键处,宫本八段拿起一个黑子放在 棋盘上,意思是说这手棋重要,如下在这儿黑棋能获胜。一会儿,就有人 送来消息--黑棋正是下在这儿!宫本八段笑了,旁观者也都乐了。 看来日本棋手并非很希望他们的团长获胜,是因为除杉内九段外,其 余棋手都已败过,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这种情况当时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我们知道个人的胜负当然是和国家、民族的容誉联系在一起的。 杉内九段在我国的每场比赛都是轻取,今天他陷于苦战了。当然,我 更艰苦,但我若不艰苦才怪呢,而杉内这样却有些出人意料。他平时那符 合“棋仙”雅称的飘逸洒脱的对局姿态逐渐消失了,给人看到的是一位职 业棋手正在绞尽脑汁、奋力拼搏的形象。杉内究竟是个高手,他竭尽一切 可能设法挽回局势。而我呢,调动着每一根神经以至每一个细胞坚守着好 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点优势。当走到单官时,黑棋左上角外边的气全填满了, 黑角里边似乎有不净之处,看来很危险,是否要补一手呢?花一手补上, 黑角固然安定,但要损失两目,胜负非常细微的局面一下送出两目可不是 闹着玩的。如不补又不放心,角里变化复杂,如果出了棋那还了得!要在 平时,我不是看清有问题宁可输棋也不肯多补一手,但我深知这局棋关系 重大,绝不能到最后出问题,一失足成千古恨呵!我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再 核算一遍双方的目数,终于确定黑棋比白棋多三目,于是我在角里补上一 手。三目减两目,剩一目,我已深信这一目的优势不会动摇了。这一目重 千斤!直到盘上最后一个子下完,我终于往椅子背上一靠,要知道好几个 小时以来我的身子都是朝着围棋盘前倾着,始终没有往椅子背上靠过一下!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一个词:“一目”。想颁布到这像 叹息一般轻微的自语,被身旁的日本记者听见了,他回去就在报上说,陈 祖德在读秒时输赢还这么清楚,还能确信胜一目。杉内呢?身子并没动弹, 两眼凝视棋盘许久,没任何表情。当裁判站起要计算子数确定胜负时,他 说:“请等一下,让我想一想”。他又凝神静思一会,说了声:“我输了。” 最艰苦的一仗结束了。之所以说是艰苦,其一是比赛时间长,这是长 达10个小时的神经始终绷紧的“马拉松”赛。其二是对手强,在被我战胜 过的所有棋手中,杉内九段无疑是最强大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这局 棋关系重大,尽管是让先,但胜九段在我国还是首次。这一局耗尽了我的 精力和体力,当比赛结束后我才感到难以形容的疲乏,也才感到自己的胃 疼得那么厉害。不少人跑来对我表示祝贺,我只能有气无力地支吾一下。 我多么想痛快地睡上一觉,足足睡上那么一个星期! 不过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因为还有重要的活动,还有激动人心的 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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