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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敖到这年的11月,我们邀来了以岛村俊广九段为团长的日本 围棋代表团。此时陈毅同志等不少中央领导同志还在岗位上,这才保证了 这个代表团按计划来访。不过,我国的围棋事业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 围棋手们已经基本上不能接触围棋了。使我难以理解的是围棋界中也有些 造反派,也指责围棋属“四旧”。我想人总是有感情的,你下了多年的围 棋难道会不爱围棋吗?但天底下真有那么一些人,除了对自己有感情外, 其他都撇得开,甚至连亲生父母也撇得开。如此想来,有人对不会讲话、 不会表达感情、无力申辩、无力抗争的围棋骂上几句也就不足为奇。使我 感到寒心的是,全国不少可供群众下棋娱乐的场所挂上了禁止下棋的牌子, 我拜顾如水先生为师的襄阳公园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我国唯一的围棋刊物 --《围棋》月刊于这年10月份出了最后一期就不得不停刊。其实在停刊 之前的几期,各种“文革”的文章已经喧宾夺主的占了大量篇幅,这本刊 物已经不伦不类,已被“文革”革去了它的专业性、它的生命。 围棋事业的命运随着祖国的命运在动荡,在激烈地动荡。 动荡着的事物不外乎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摇晃几下又站住了,另一种 是经不起摇晃而倒下了。围棋事业的结局将属天哪一种呢?这个问题天天 都使我担忧。但不管怎样,能和日本棋手再次比赛使我非常兴奋,说不定 在这次比赛中还能见到陈老总呢!我有多少时间没见到他了?我的思念之 心正与日俱增。只要有比赛,只要陈老总健在,围棋事业就有希望。 日本围棋代表团终于来了。代表团只访问北京一地,无疑与国内的局 势有关。团长岛村俊广九段是日本棋院名古屋分部水平最高的元老,他曾 数次和高川秀格九段争夺在日本享有最高荣誉的“本因坊”称号。岛村九 段棋理清晰,功力深厚,后半盘的收束尤为精密,是位很难对付的老练棋 手。他笃信佛教,表现在围棋的战理上他提倡一个“忍”字,这在受武士 道精神影响很大的国度里十分难得。然而他所主张的“忍”并非无原则的 一味忍让和退缩,只是避免那些无把握的作战。他对胜负敏感而强烈,只 要与胜负有关,即使是半个子也要奋力争夺。岛村九段心地善良,待人接 物诚恳有礼。每次我国棋手访问日本,凡到名古屋,他都热情接待,不顾 自己年老体衰,陪同我们参观游览。这次他带了五名棋手,其中宫本义久 八段和家田隆二五段是关西棋院的职业棋手。宫本义久是宫本直毅的胞弟。 还有三位是日本棋院的少年新秀,他们是石田芳夫四段、加藤正夫四段和 武宫正树二段。这三位新秀都是木谷实九段的内弟子。到了七十年代,他 们先后成为日本棋界最有成就的超级棋手。1966年时他们虽然年轻段位低, 但在日本已经以出众的才智及突出的战绩引起人们的重视,即使武宫二段 也曾在比赛中战胜实力雄厚的藤泽朋斋九段。 11月13日上午,在北京饭店西七楼的大厅中,中日围棋比赛的第一场 即将开始。我的对手是团长岛村俊广九段。自六月份开始,我已没有认真 下过一盘棋了,此时我身在围棋赛场,对手又是强劲的岛村九段,我兴奋 莫名!比赛是艰辛的,严峻的,甚至会给人带来痛苦。但比赛又是那么的 亲切,那么的生气勃勃,那么的不可缺少。一个棋手失去了比赛与瘫痪病 人无异。 裁判长宣布比赛的选手入座。我心中直嘀咕,难道陈老决今天不来了 吗?在我坐在椅子上两腿还够不着地的时候,就经常得到陈老总的指点了。 今天不见陈老总来,我整个人好像不着地似的怎么也不踏实。 忽然,不知谁说了句:“陈老总来了!”我马上往门口望去,可不是, 就是他,那样精神,那样帅气,那样豪放,那样坦诚,除了陈老总还是谁 呢? 陈老总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风度和魅力,怎么形容呢?也许可以这么说: 在他身上集中了身经百战、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风度!博览群书、通晓诗 文的文人风度;举止洒脱、口才出众的外交家风度;忠于革命、精于韬略 的政治家风度。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全面,我只知道他之所以有这样的 风度最关键的是他那崇高的革命情操与革命气概。他那光明磊落、宽厚大 度、乐观豁达、疾恶如仇……这一切使他具有了难以形容的魅力。他的言 谈举止强烈地吸引着人们,连他讲的四川话我都感到特别动听,特别带劲, 特别富有感染力。与陈老总接触多了,我不但感到四川话越来越动听,也 感到四川菜越来越可口,后来我特别喜爱麻辣的菜肴,无疑是受了陈老总 的影响。 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陈老总有点个人崇拜,这我不清楚,可能有一点 吧。我认为一个领导人,如果利用他的权力,制造种种舆论,使人民对其 盲目崇拜,这是于人民、于他人都有害的。但世上个人崇拜多的是,影迷 崇拜电影明星,体育迷崇拜体育明星,科技爱好者崇拜科学家,文学爱好 者崇拜文学家……这种自发的崇拜有时虽然会达到可笑的程度,但这里边 往往包含着真诚,包含着执著,包含着对理想的追求。如果说我从小就对 陈老总有着一种说不可抑制的崇拜之情的话,那也完全是我自发的,是因 为陈老总值得我崇拜。正如我在围棋棋艺上曾经崇拜过吴清源,是因为吴 清源在围棋艺术上所显示的的才智确实值得崇拜。 记得一次日本友好人士西园寺公一先生指着我和一些棋手对陈老总说: “他们是你的部队。”陈老总望着他的“部下”爽朗地大笑了。是的,我 们是陈老总的部队,能成为这支部队中的一员士兵,是一大幸福! 陈老总来到我和岛村九段的赛桌旁坐下,和日本朋友愉快地交谈起来。 陈老总说:“围棋交流能加深中田两国人民的支谊。现在虽然在搞文化大 革命,但我们依然在进行围棋交流,文化大革命后我们还要进行围棋交流!” 比赛开始了,不少记者围了过来,一些拍摄电影的记者打开了亮度极大的 灯光不停地照着我们这一桌。这种灯光不仅刺眼,而且其温度之高如同置 身于烤箱里,这实在是种干扰。 不过我想到人家也是为了工作,只能听其摆布。陈老总看不过去了, 他知道这必然有碍棋手的思考,他让记者全部退出赛场。我不免感到作为 记者有些可怜,但陈老总确实是为了我们好呵!过了不少年,陈老总去世 了,一次比赛时我被记者用灯光连续照射了几小时,浑身被烤得大汗淋漓, 形同落汤鸡。额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淌,滴在眼镜片上。不擦吧,看不清棋 盘;擦吧,那就老得摘下眼镜--哪有这个工夫呢?我的难受不用提了, 当时只是想,陈老总是在身边就好了。 陈老总看我跟岛村比赛大约一个多钟就走了,当时他太忙了。他看我 在认真思考,只跟我点点头,示意告别。从我十多岁开始,记不清有多少 次,他坐在我身边观看我下棋,每当他坐在我身边,我就充满了踏实感、 幸福感。今天他来到之前,我对围棋事业的命运非常担扰,但是他一坐在 我身边,我就放心,我相信围棋事业会不断发展下去,陈老总会经常像今 天这样在我身旁观看我对局,我会以更好的成绩向他汇报。我还期待着有 朝一日如陈老总说的那样,他带着我们围棋手去访问日本呢。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他最后一次观看我的对局。他临走时对我 的点头,竟是向我永别!这次比赛后不久,就发生了所谓的二月逆流,从 此我再也没见到敬爱的陈老总,直至五年之后,在301 医院的太平间中, 我痛苦不堪地站在他的遗体旁…… 1966年的中日比赛我们的战绩一般,我个人也是如此。我和岛村九段 下了三局,结果一和二负。岛村九段真厉害,对我来说,他比[木尾]原八 段、岩田九段和杉内九段更不易对付。我执白跟他下和的那局有不少胜机, 直至最后我没在一个“金龟角”里补一手而白白损失了四子,很为可惜。 但我确实感到实力不如,因此并不很委屈。 岛村九段不但棋艺高超,棋风也令人钦佩。他在对局时姿态稳重,丝 毫无高手架子,赢了棋也毫无得意之色。后来在日本出了一本《岛村九段 对局选》,他把与我下和的那局刊登在其中。他不选自己赢的两局,偏选 了这局成绩差的,只此一点就能看出他的为人谦逊和风格高尚。 宫本义久八段的成绩不好,一胜一和四负,其中输我两局。他大概是 交上了霉运,到了北京后患了感冒,比赛时老要拿着手帕对付鼻子,这就 很难不影响技术发挥。说也奇怪,凡是日本八段棋手与我国棋手比赛,成 绩似乎都不理想。其实八段与九段之间并无明显的差异,但八段棋手的成 绩非但远不如九段棋手,甚至还不如一些段位较低的棋手,令人费解。 石田、加藤和武宫三位年轻棋手成绩都很好,他们在比赛中充分显示 出优秀棋手的卓越才华。石田在这之后不久就战胜了林海峰,夺得了“本 因坊”的桂冠。 还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如棋手比赛时都得看小红书,美其名曰以 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大多数人无疑认为这是荒唐透顶的。但当时是不允 许有不同意见的。不允许不同意见就得允许敷衍、说谎、做假、虚伪。我 比赛时把小红书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下棋时怎能看得进书?有一次不得不 拿起小红书翻弄几下。尽管只拿起这么一次,由于非常的违心,因此我很 不是滋味。使我感到惊奇的是石田四段居然也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小红书翻 阅起来。是不是看到中国棋手各执一本小红书,便以为这里边真有什么锦 囊妙计,或许翻阅一下便可保佑你下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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