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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的劳动很繁重,在四个月的干校生活中,我干了不少活,造猪圈、 盖马房、建厕所、修堤坝以及拉车挑水等等,干得最多的是打土坯。四个 月中大约有三个月和土坯打交道。 农活中固然有轻重之分,但每种活只要认真地干,卖力地干,都极辛 苦。记得一次我拉着几百斤重的车不断地走下坡路和上坡路,走下坡路时 脚步尽可能放慢,身子尽可能后仰,非得用自己的体重和力量去抵抗那几 百斤物体下滑时的惯性不可。如控制不好或有所不慎,则后果实难设想。 上坡艰苦之极,每前进一次都得付出代价,坡度越陡,身子越要往前倾。 我只听到自己在大声喘着气,只看到脸上的汗水不断洒向地面。我的思想 变得非常单一--想法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我前倾的身子眼看就要碰 到地面--两条腿已不顶用了,连一双手都撑在地上“走着”,就此成了 四条腿的动物。 当我终于走完这段上坡路,身子一软就躺倒在地。我只感到浑身如虚 脱一般,但又似乎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愉快。我的脸上尽是泥土和汗水,想 想自己的狼狈相不免笑了起来。我躺在泥土上把水壶里的水往喉咙里直灌, 此时的水再甜美不过了,是以往任何宴会上的美酒都无法比拟的。我透过 被汗水模糊了的镜片望着晴朗的蓝天,享受着一种胜利的喜悦。对付这一 段路程我花了多大的代价!然而喜就喜在付出了代价,好比拼搏了一整天 之后终于赢了棋一样。胜利的喜悦往往是和付出的代价成正比的。 打土坯在农村是最重的体力活。以两个人为一组,由一个人将湿土装 在木模里,另一人拿着石夯将湿土打结实,然后拆开模子,把相当于六块 砖大小的土坯一块块垒起。经过日晒风吹,土坯的水分蒸发,就成为和砖 起到类似作用的建筑材料。 打夯这个人非常劳累,每一块土坯要使劲二十下左右。如打一百块土 坯,就得打两千下。石夯本身有一定份量,又得使劲砸下去。为了使土坯 结实,当石夯接触到土坯时还得把夯拧一下。当地都是身体最棒的劳力干 这活,即使在粮食极度缺乏的地区,打土坯时也必须加餐,每餐都得保证 吃饱。 每天我拿起石夯,没打多久就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到了休息时衣服 被风吹干,只见衣服上铺满了一层白花花的汗渍。体内的盐分留在衣服上, 塞外的风沙留在我脸上。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在这段时间里,眼看着自 己干瘦下去,肚子象放了气的皮球,只剩下一张皮。几个月后回到北京, 姐姐一见我大吃一惊:“你老了十年!”因为我本来白白的脸现在变得又 粗又黑,布满了皱纹。而我的蓝外衣、蓝绒衣....每一件上衣都变得发白 了。 然而劳动能给人带来一种透心的欢快。每天干完活,浑身酥软,望着 自己的劳动成果,会产生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无数土坯垒在那儿要经过 很多天的吹晒,心中经常牵挂着,就怕突然来了一阵雨把这些汗水浇铸的 果实糟蹋了。有时半夜突然听到雷声,大家马上触电般跳起来奔了出去, 宛如母亲怕孩子着凉似的,用草席把土坯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干校的领导受了极左思潮的影响,不断号召大家劳动竞赛,五七战士 就玩命地干,参加打土坯的人大多身强力壮,其中包括一些体育项目的运 动员和教练员。他们膀大腰圆,又经过长期的运动锻炼,在体力上显然胜 过我这个小围棋的。但我从来就好胜心强,干事情绝不偷懒,面对这些壮 汉我毫不示弱。起初我半天打七十块土坯就名列前茅。不过,运动员们积 压已久的竞争心很快就在打土坯这个赛场上爆发出来了。竞争十分激烈, 打土坯的指标直线上升。半天打出的土坯上升到一百块、一百五、二百、 二百一、二百三、二百五....这就象跳高一样,指标愈高,每突破一点都 极其艰难。纪录突破了又创造,创造了又突破。其中多数的纪录是我破的, 又是我创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围棋冠军成了打土坯冠军。围棋和土坯恐怕 谈不上有什么内在联系吧?是否冠军的性格在起着作用呢?每天打完土坯, 我对自己的成绩也颇感吃惊,别人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事的确用不 着思也用不着议。这里没有诀窍,只有猛干。我只是毫不吝惜自己的体力。 我全然没有想到这种拼搏会在我的体内潜伏下怎样的病。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田里挑水,我居然在半天中挑断了三根扁担。这首 先说明自己用扁担没个巧儿,同时也说明我使了多大的别扭劲。事后有人 跟我说:“你虽然很卖力,但这样干活越干越亏本。”我也因为自己使扁 担不内行感到羞愧难言,从那以后我看到扁担这玩意儿就尽可能回避。 来干校前我虽然由于体育锻炼身体很健康,但我毕竟未从事过真正的 劳动。在土坯和扁担的夹攻下,我感到干完活后腰部疼痛不适,但我总认 为一个人有一点小毛病就挂在嘴上是没出息的表现,所以从来不吭气。到 第二天再拿起石夯我就把一切忘了,但干完活后又感到不适。 我终于得了严重的腰肌劳损。 后来不少人说我傻,劳动应量力而行。我也懂这个道理,但干起活来 就忘了。人的性格真是没办法。我干什么事都不甘落后,甚至在街上走路 也如此,只要看到前边有人,定要加快步伐赶上去并超过他。 在我当逍遥派时有这样一件趣事:一天晚饭后王汝南买了一个十斤重 的西瓜请我和其他几人分享,我开玩笑和汝南说:“你这个瓜太小,怎能 请我们几人?我一人就能把它解决了。” “你真能吃?”汝南不以为然。 我虽无把握,但话已出口,岂能收回。“我说能吃掉,就能吃掉。” “好,你如吃了,我再去买一个这样大的。你如吃不掉,那你去买一 个还我。” 一言为定。于是一只大西瓜切开摆满了一桌,限定只能用半小时。事 情到了这地步非得上了,由于吃饱了晚饭,几块瓜下肚已感到胀鼓鼓的, 但此时跟下棋一样,也是个胜负问题,为了赢就不能后退。居然二十分钟 就把“战场”打扫干净。汝南只得再去买一个,他边走边说:“今后再不 跟祖德打赌了。”其实我压根儿不喜欢打赌,这一次只是好胜心的表现罢 了。 我想如果今天我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健康,叫我再拿起石夯,我还会不 顾一切地干的。但话要说回来,劳动的确要掌握分寸,要控制劳动强度, 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得到锻炼。而掌握好劳动强度关键在于组织安排劳 动的领导。记得一次陈老总知道我们要下农村劳动,特意来到我们这儿。 他的第一句话是:“不要累着了。”第二句是“饭要吃饱。”我当时听了 止不住笑了,因为没有一个领导像他这样对我们说话,别的领导总是爱讲 一番劳动锻炼的大道理。事后我感到这短短的两句话是多么诚恳,多么实 实在在! 干校中绝大部分都是干部,这其中除了一般干部外,还有大量的处长、 司长以至副主任。李梦华副主任和我们在一个连队里,因为他是围棋协会 的主席,因此我对他尤其同情和注意。他在干校是饲养员。梦华同志干一 行像一行,当起饲养员也真是那么回事,踏踏实实、兢兢业业。这些我都 看在眼里,心中暗暗佩服。很多干部都会这么说:干什么工作都一样,社 会分工不同嘛。然而真当上饲养员,能和梦华同志一样的恐怕并不很多。 一个人是不是男子汉,首先不是看他得势时的表现,而是看他处在逆境中 的表现。人生如大洋中的一叶小舟,命运的浪潮有时把你抛得那么高,有 时又把你摔得那么低,甚至无情地将你摧毁。真正的男子汉往往在命运的 低潮时方显出英雄本色。 屯留地区的农民粮食缺乏,可以想象,他们是经常饿着肚子在干活。 我们五七战士在粮食的供应方面较当地农民优越,但也时常受到饥饿的侵 袭。试想,天天吃窝窝头,几乎尝不到油水,肚子不抗议才怪呢。尤其到 了星期天只供应两餐,这日子更为难熬。有一个星期天,我突然感到浑身 乏力,像患了重病,只得躺倒在床。我思索着自己为什么变得“奄奄一息”, 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被饿成这样的。窝窝头在向我发出 诱人的微笑,于是我挣扎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我心目中的圣地--食堂。 但是,食堂门紧闭着,不接纳我这个虔诚的信徒。原来是时间还早,离开 饭还有一个小时。我顿时又变得“奄奄一息”了。我顺着墙慢慢滑下,在 食堂门口坐了一小时.... 粮食是那样的欠缺,而工业的粮食--煤在山西却是取之不尽。我们 刚到屯留时是大伏天,三个月后已是滴水成冰的严冬了。屯留海拔较高, 因此同样的季节比北京冷不少,然而山西省在御寒方面可谓得天独厚。农 民用煤只需拉车往山上跑一趟,煤块乌黑油亮,很大的一块拿在手里却是 那么轻。我在北京曾烧过锅炉,那些发白的沉甸甸的煤如在山西老乡看来 简直不成其为煤。屯留取暖的煤炉既大又沉,令人瞠目,四个人抬还费劲。 炉膛是个大老XX,它张开大嘴,第一餐可吞入无数煤块。那么多优质上等 的煤块在它的大肚中熊熊燃烧,其散发的热量可想而知了。一次有人不慎 把一个武斗时扔下的土制手榴弹随同煤块一起扔进炉膛,一会儿只听得一 声巨响,屋内众人惊骇不已,而那个坚实笨重的取暖炉却纹丝不动,安然 无恙。 在干校中我被评为五好战士。以前评五好运动员我总是有份,那是因 为我比赛成绩好,是一好带四好。在干校则不同了,我的确竭尽了全力。 因此当我被评上五好时我心安理得,毫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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