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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棋手,棋手之间最好的交谈莫过于“手谈”。日方的欢迎委员
会收到了一封又一封的要求“一定要下一盘”的信件。这绝不是单纯的为
了要跟我下一盘,而是日本人民想和中国人民交流情谊的强烈表现。在我
访问期间,日本围棋界和新闻单位替我安排了不少有意义的对局,对此,
我是由衷的高兴。廖代表团的其他成员都进行拜访、参观等友好活动,只
有我不但要参加代表团的一些重要活动,还要进行一系列激烈的比赛。旁
人体会不到我的辛苦,但旁人也享受不到我的乐趣。

    我的第一场比赛是跟日本的著名棋手藤泽秀行九段。藤泽九段在当时
还未获得“棋圣”称号,但他的棋艺早已被日本棋界所推崇。我们的比赛
安排在日本式旅馆“福田家”,这家旅馆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在这里
不但进行过不少次日本的重大棋赛,而且以前我访问日本时也曾在此住宿。
对局在下午开始,观战者中有西园寺公一先生。他身为欢迎廖代表团的主
要负责人,但只要有可能,总是来观看我的比赛。我在日本共赛了九场,
他居然观看了八场,只有一次因实在脱不开身没来。我虽然知道西园寺先
生爱好围棋,但兴味如此之浓还是令我惊讶。这天做记录的是女棋手小林
千寿四段,她在不久之后即获得日本女子本因坊称号。

    我对藤泽九段是执黑先走。说实在的,对局前我心中不太踏实,七年
未下棋了,免不了生疏些。但开局后不久,我的自信恢复了,我从不是悲
观论者,何况这局棋我发挥得不错,前半盘我占了优势。藤泽九段不愧是
高手,处下风而不乱,冷静地等待时机。而我毕竟多年未下棋,最后有几
手不当,终于以半子惜败。这一局棋意味着中日两国围棋交流的恢复,因
此意义不小。日方很重视,《读卖新闻》用整版作了报道。

    第二场比赛的对手是加藤正夫。加藤在1962年时访问我国,那时虽只
四段,但锋芒已显露。如今虽是七段,但其实力和九段不相上下。他和石
田芳夫一起成为日本新一代棋手的代表。加藤的棋风和我一样都是力战型,
日本棋界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做“天煞星”,这足以说明他凶狠的棋风。日
本的职业高手和他对局,如稍一不慎就可能“大龙”被擒。我和加藤一交
手就杀得火星迸发,硝烟滚滚,最后我好不容易以一子半取胜。局后大竹
英雄问我:“陈先生,你的棋为什么这么好杀?”我回答说:“我讨厌收
官。”加藤听了微笑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收官。”

    后来我们一起用晚餐,在座的除了加藤和大竹外,还有石田芳夫和女
棋手木谷礼子等年轻棋手。大家年龄相仿,不乏共同语言。木谷礼子再三
请我和他们一起玩棒球,我也想和他们热闹一番,无奈代表团活动安排太
紧,难以有此机会。我身旁还坐着一位胖胖的老人,我以为他是日本棋院
的代表,也没在意。不知谁说:“今天宇都宫德马先生观看你们的对局,
他很感兴趣。”我早就听说宇都宫德马先生的大名,但我对局时聚精会神,
哪有心思留意旁观者。我说了句:“宇都宫先生也来了?可惜我没见到他。”
有人笑着说:“他不就在你的身边。”我这才恍然大悟。宇都宫先生头上
已布满银丝,神情很慈祥。他在自民党中是独自一派,有较高的声望。后
来他请廖代表团到他家中作客,在硕大的花园中搭上很多彩色帐篷,还请
了不少厨师烹调出很多美味可口的佳肴。宇都宫先生还特意把我带到他的
住房,拿出他心爱的棋子棋盘给我欣赏。爱好围棋的人对于棋手总有一种
特别的亲切感。

    在东京紧接着又进行第三场比赛,我的对手是业余棋手菊池康郎。菊
池是我的老朋友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强劲的对手。比赛那天,业余
棋界的老前辈安永一先生和另几位业余高手均聚集在赛场。赛前安永和菊
池等人再三提出要我让先和菊池比赛,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他们会提出这样
的要求,他们实在把我估计得太高了。我想自己即使比菊池强一些也是微
乎其微的,岂能让先,虽然他们再三提出,但我持坚决态度,因此还是分
先比赛。这局棋我虽然赢了,但也历尽辛苦。

    可能是太疲劳的缘故,代表团到达名古屋时我感到浑身不对劲。好在
与我同住一房的是位大夫,他是北京积水潭医院的内科副主任,叫陈木森。
陈大夫给我作了检查,量了体温--39度,马上给我打针服药,总算控制了
病势。

    名古屋设有日本棋院的分部。我们刚抵达名古屋,岛村俊宏九段、岩
田达明九段就来到我们下榻的旅馆。他们恳切地希望我能在名古屋和他们
的棋士交流一局,我也何尝不想学上一盘,但身体太不争气,代表团的同
志再三婉言谢绝。岛村段岩田显得很失望,我也感到过意不去。我知道他
们想安排一局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了输赢,主要是为了友好,为了表示对廖
代表团的欢迎。岛村和岩田两位九段都作为日本围棋代表团的团长访问过
我国,他俩不仅具有高超的棋艺,而且为人正派、诚恳、热情,实为优秀
棋士之典范。他们虽然失望而归,但他们对中国人民的真挚的情意久久地
激动着我。

    按原计划,自名古屋开始廖代表团将兵分几路访问。代表团的团部,
即团长廖公及部分成员在大阪等地活动,其余的人兵分三路到各地访问。
有一路往北海道,还有一路南下冲绳岛。我心中很想去冲绳岛,因为这个
吸引人的美丽岛屿我们围棋代表团是很少有机会去的。

    可惜我病体缠身,只能随团部活动。路走少了,棋可下多了。日本围
棋界都希望和我多下几盘,我作为棋手当然也有此愿望。只是身体异常虚
弱,这对一个棋手来说是最大的不幸。当比赛需要你付出大量体力和精力
时你却力不从心,但你在对局中下出一些本来不该下的坏棋以至把一些不
该下输的棋下输,其懊恼和痛苦谁能理解和同情?只能自认晦气。我自大
阪开始进行了多场比赛,一局接一局失利,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有几局棋
输得太冤枉,最突出的是和石田芳夫的一局,那天中午封盘时形势难分难
解,可下午我很快取得优势,其优势之大简直令自己都怀疑。可惜在关键
时刻我松了劲,莫名其妙地被石田翻了盘。石田是日本的“本因坊”,代
表着当时日本围棋界的最高水平。本来我败在他手下不足为奇,但从这盘
棋的内容来看却很奇怪了。

    整个廖代表团,除我一人都是轻松愉快的访问。到处是笑脸、鲜花和
礼物,而我则老是在赛场上角斗。自大阪开始我一直被失败的妖魔纠缠不
休。代表团中有人跟我说:“你就别再下了。”但是,一个真正的棋手哪
有打退堂鼓的?棋手可以不要命,但就是要赢,要胜利!

    我从大阪开始连输了五局,惨不可言。尽管如此,我的信心却比刚抵
东京时增强了。起初我因七年没比赛心中很不踏实,通过这些对局我感到
自己并没有倒退,即使跟日本最强棋手对局,虽然水平有所不及,但也并
非不能抗争。我虽然停顿了七年,但我还能奋起直追。

    访日的最后一场比赛的对手是吴清源,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对局,也是
我多时的梦想。1964年我曾到他家和他会了一面,但那次没能讨教一番盘,
终觉遗憾。九年后的今天终于如愿以偿。5 月15日下午,我们驱车前往进
行比赛的住友会馆。日方的保安措施太周到了,我一个人外出要动用几辆
警车共十多名武装警察跟随着,人是十倍的安全了,但我心里十倍的不安。

    住友会馆的赛场相当豪华。对局的虽然只有我和吴清源两人,但众多
的观战者、工作人员、记者以及保卫人员,使宽敞的比赛大厅并冷清。吴
先生已先到了。他的头发在9 年前还是黑黑的,那时的他举止洒脱、神采
飘逸,如今头发却已是白方占了优势,背也有些驼了,岁月不饶人呵!相
比之下,我是正当人生最好的年华。此时我已不是以前那种瘦弱的书生,
而是体格健壮的男子汉。从生命这个角度来说,我是旭日高升,而吴先生
则是夕阳西下。但吴先生在我这个年龄时已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已是世界
棋坛的巨匠。三十而立,吴先生在他的青年时代做到了他所能做的而别人
所达不到的。可我呢?我没能做到我本来可能做到的,我没能达到我本来
可能达到的。从这点来说,吴先生的过去是灿烂的,吴先生的现在是坚实
的,那么我呢?

    我和吴先生都为这次见面而高兴。吴先生还是用那一口老北京话跟我
侃侃而谈,他拿出几本新出版的自己的著作赠送给我,我也还赠了礼物。
此时我不禁想起顾水如先生,他如在场看到自己的两个爱弟子(日本人称
自己钟爱的弟子为爱弟子)亲切焦炭不定多高兴呢!

    与吴先生的对局经过在这里不叙述了。我虽然获胜,但与吴先生对局
的输赢是次要的。吴先生已不是全盛时代的吴先生了。如果在10年前我胜
了他,那末情况就不同了。如今由于年龄和健康等诸种因素,吴先生的棋
力已有所衰退。但不管怎样,能与这位艺术巨匠手谈一局是非常幸运的。
我想今后有这种机会的人越来越少了。直至如今,在我的心目中,吴清源
先生在围棋史上是才华最卓越的一人,也是对围棋艺术贡献最大的一位艺
术大师。

    对局结束时,代表团的赵正洪和孙平化两位同志也来了。我们和西园
寺公一先生等共进了晚餐。我们谈到希望吴先生回祖国看看,吴先生也表
示有此愿望,并说待他健康好些和夫人一起来中国我想任何一个从祖国出
去的中国人都会有回国看看的愿望。遗憾的是十多年过去了,吴先生还未
回来过,不过我总是期待着那么一天。

    访问快结束了。这次访问作为一个围棋手的我来说是相当成功的,因
为这意味着中日两国围棋交流的恢复。日本围棋界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安排
了9 场有意义的对局,我深深地感谢他们!日本的杂志上说我成了围棋大
使,这是个令人愉快的称号。作为整个廖代表团,成绩就更大了。这次访
问掀起了中日友好的新高潮,代表团每到一地,都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
两国人民的情谊是那么的至诚至深,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共同愿
望是那么强烈感人!日方的各党派、各团体竞相安排欢迎活动,代表团收
到的礼品简直成灾,使几位礼宾人员忙得不可开交。我收到的礼品大多是
棋书及棋盘棋子,有不少棋书我不知是哪位朋友赠送的,因此也无法表示
谢意。在一大堆的围棋书籍中有三部同样的《历代围棋名人打棋大集》,
这恐怕是最有价值的一部书。其中有一部是安永一先生赠送的,他为了买
这部书跑了好几家书店,实在令我感动!我就把安永先生赠送的这一部留
在家中珍藏起来,其余所有书籍和器材都交给了我们的围棋协会。这些书
籍和器材对我国围棋水平的提高和围棋事业的开展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廖代表团返回北京后即解散,大家各奔东西。后来我较少和这些相处
了一个多月的朋友们重逢,偶尔见面,彼此十分喜悦,而且总使我回忆起
那次有意义的访问。如今,代表团中“四人帮”的红人已得到了应有的下
场。有几位可敬的老人已先后与我们永别了。特别是廖承志同志,他的去
世是我们祖国的一大损失,廖公为人慈祥、幽默、可敬、可亲。他一点架
子都没有,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说说话就往我身上捅一拳。这一拳总是
捅得我心里暖烘烘的。

    他从小在日本,不但能讲一口流利的日本话,而且爱吃日本菜、爱睡
日本的“榻榻米”、爱看日本的电视。他看电视很入神,如果你在他身旁
请他讲讲电视中的内容,他就回过头来给你做个鬼脸,然后又专注地对着
电视的荧光屏。如果有人说他太胖了,他会有趣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显得
很得意。他非常爱吃,尽管他的健康状况需要他节食,但到了餐桌旁他就
会失去控制。他的夫人经普椿同志是位出色的生活监督,在饮食方面对廖
公起着有效的约束作用。一次吃自助餐,我跟廖公说:“我替你去打一盆
菜。”他说:“好啊!”我就给他端回满满的一盆,他兴味十足地将盘上
的一切扫荡干净。他有这样的豪兴,我就有再端一盆的激情。我说:“我
再替你去打一盆!”“好!”他回答得那么快乐、那么干脆。但是,只听
一声“不行!”,他的夫人又对他实行管制了。尽管一个是团员,一个是
团长,但团长乖乖地服从了。

    廖公真是个好人,我们都那么爱他。廖公在当时只是中日友协会长,
在政府部门中连个部长都不是,但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都尊重他。他在日
本受到的是最高级的国宾待遇,他所到之处,自市民至国会议员都发自内
心的欢迎他。之所以这样,并非因为他的官职,也并非因为他是代表团的
团长,而是因为--他是廖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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