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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短短半年多时间真够忙的,围棋集训的恢复,随廖代表团访 日,巡回表演直至终中日比赛,忙得不亦乐乎。中日比赛后,我终于喘了 口气。正当我感到一些都那么美好时,我的父亲病了。我父亲近六十岁,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病过。他那高大强壮的身躯、那令人惊讶的食量、 那乐观豁达的性格,使病魔无法接近。但“文革”中他长期被批斗,终于 让病魔乘虚而入。我父亲的年龄将要退休,本来他满可以度一个清闲安逸 的晚年,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几个子女在事业上的不断上进,也可以看着他 所宠爱的第三代幸福地成长。每天晚上他可以在家中享受着人间乐趣。他 很喜欢和我及弟弟三人一起欢饮,他会兴致勃勃地买上几斤加饭酒,将它 倒在心爱的酒壶中烫热,桌上再摆上一砂锅他最喜爱的腌鲜汤....他还一 定会教自己的第三代学习古文和下围棋。亲友的一些孩子在他的影响下都 学会了围棋,父亲不但教会了他们,而且每教会一人都要赠送一副围棋子。 这样,有的朋友到我家找我下棋,我每每拿不出一副棋子,不得已只能上 商店再买一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得可怜的玻璃围棋子,配上一个很大的纸 棋盘,简直不成体统。我看到不少围棋爱好者家里都珍藏着好些精致的棋 盘棋子,而我这个全国冠军的家中却使用着不能再差的围棋子,造成这种 哭笑不得的局面都是因为我父亲的美德。 像我父亲这样的身体和性格,本来是应当长寿的,他这样的人活在世 界上,是对他周围的人都有益的。 可苍天对他太不公道了,他刚脱离了苦海,就遭到体内凶残的敌人-- 癌症的袭击。也正因为他原来的体质太好,因此病势较轻时并无觉察,等 他感到不舒服时已病入膏肓。在我结婚的前些时候父亲已感到很不对劲、 浑身无力,没有食欲,体重直线下降,平时走10分钟的路程现在要很艰难 地走40分钟。去医院检查多次均无结果,医生认为是肠胃病。有人建议拍 张消化道的照片,老百姓要拍这张照可不容易,一般要等上两三个月。我 父亲如此病重再拖上几个月还了得?于是就设法“走后门”,走后门并非 正道,但当你走投无路时不走后门又奈何呢?好不容易拍了照,仍然找不 出症结。 这年11月在郑州举行围棋邀请赛,我因腰疼未作为选手上场,但我还 是去观看了。我的腰疼是在干校劳动时造成的。跟随廖代表团访日前突然 发作,不能起床,差点出不了国。从那以后不时发作,真是隐患。郑州邀 请赛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接到敏之来自上海的电报,说我父亲病重,让我速 回。我大吃一惊,连夜返回上海。 到上海才知父亲已住进上海市第八人民医院,这是上海县的中心医院, 我父亲学校的合同医院。我去医院见到了父亲,他瘦得和以前判若两人, 以前那魁梧的身躯如今成了个衣架子。可恶的病魔将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 成什么样子! 医生替父亲作了全身检查,发现肩部有肿块,切片化验结果是癌症, 已全身扩散,但还是查不出原发癌的部位。 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上海市中山医院肿瘤科主任汤钊奠医生,于是请 他去八院会诊。汤医生的医术真神了。他看了父亲住院后的X 光片等各种 检查结果,并全身检查了一遍就确诊为胰腺癌,而且还说出在胰腺的什么 部位。事实证明,他判断完全正确。后来,我得了输血后的急性肝炎也被 他一眼看出,所以我是极信服他的。医生诊断病情和棋手解答死活题相似, 水平低的棋手面对一个较深奥的死活题,花再多时间思考也往往白搭,而 一位高手只需稍加思考就能答出正解。遗憾的是医务界还太少这样的高手, 多少人的病就是这样被耽误了,多少人的生的希望就是这样丧失了。 父亲被确诊为癌症时已属第四期,即癌症的最后阶段。敏之和我想尽 办法才把父亲转到中山医院。但父亲也只是拖拖时间的问题了。我们都瞒 着父亲,尽量不让他知道患上了这不治之症。父亲也始终“不知”他患的 是什么病--原先我们真的以为他不知道,因为他既来之,则安之,泰然处 之,甚至漠然置之。是的,他从来没有问过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后来我 们才想,正因为他从来也不问,才说明他是知道自己的病的。正如他被打 成“黑帮”时从来没有向我们诉苦,他得病后直至去世也从来没有向我们 提过一次他的病。父亲的肚量、父亲的胸怀,父亲的始终为别人着想,父 亲的始终独自承担苦难!我的父亲呵! 一般人胰腺癌到了这么晚期生命就维持不了多久了。而我父亲凭着他 原先不寻常的体质以及他至今不寻常的达观,他那生命的火花尽管那么微 弱,但却久久不曾熄灭。他那顽强的生命力使医务人员也感到惊讶。 转眼又过了半年,父亲的生命火花更微弱了。我因比赛和集训等任务 不能常留在父亲身旁,姐姐就一直请假在上海。一次我从外地刚回上海, 马上赶往医院探望父亲。父亲病得很重,根本不可能坐起来,只有两条手 臂还能无力地活动。他一看到我就淌下眼泪,恐怕是太想我的缘故。他让 我扶他靠在床上。父亲瘦成那样,我又自以为力气不弱,谁知扶父亲是那 么的费劲,因为父亲自己已使不上一点劲了。我心里好难受呵!父亲因肿 瘤引起肠梗阻已动过手术了。医生打开腹部切除肿瘤时当机立断地切断了 父亲的神经。如此虽对身体机能的调节有影响,但大大地减少了病人的痛 苦。我父亲因而直到临终都未感到疼痛,不然受的折磨要可怕得多。我不 由想到医务界中对那些无药可救的垂死病人的“人道主义”,即只要能使 病人多活一天,就要千方百计地达到目的。殊不知这样做只能延长病人的 痛苦。而且这些药物、人力何不用在可以救活的人身上呢?其实,只要病 人及其家属愿意,为了解除病人的痛苦,采取适当的措施让病人安息,或 者叫安乐死,这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才真正地符合人道主义。 父亲见到我时心情很坦然。他让我打开床边一盒酒心巧克力,这是12 个做成酒瓶状的巧克力,每个“酒瓶”中装着一种不同的名酒。我把装茅 台酒的给了父亲,自己拿起装西凤酒的。我俩好久没有对饮了,父亲特意 留着这盒巧克力跟我作最后一次对饮。我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 最后一次干杯更加深了我们的父子感情,也是父亲对我的最后一次祝愿。 父亲对我从小就充满着期望,总希望我在事业上不断取得新成绩。他对我 说:“你很快就要去四川参加全国赛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打好这一次比赛, 我在上海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全国赛后你还要迎战日本围棋队,你又将在 上海比赛了。那时我肯定已经出院,等你比赛打好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其实父亲清楚自己快不行了,但他不愿让我悲伤,更不愿因此而影响我的 比赛成绩,才故意这么说的。他何尝不知道这次与我分别就是永别,他又 何尝不愿再拉着儿子再好好看一看、再多说几句永别前的遗言。以前我每 次和父亲小别时,他尽管叮嘱了很多,但还总是不放心地再三这么说:“ 还有什么重要的话没说?”如今我们要永别了,而父亲却那么坦然,那么 果然。他能这样做需要多大的毅力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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