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飞扬围棋网-->棋人棋事-->《超越自我》
    战鼓擂响了。第一场的对手是河南小将刘小光,小光才20岁,一米八
四的高个子,在围棋界算得上铁塔一尊。在篮球场上他是个横冲直撞、无
所畏惧的猛将,他的肌体如披了铁甲,凡和他碰撞的人都叫苦不迭。小光
的棋风也如此,坚强刚硬,不论对手是谁,他都针锋相对,勇敢迎战。他
那敏锐的感觉、精确的计算足以在白刃战中击垮任何对手。但小光毕竟年
轻,大局观比起局部战斗显得逊色,思路尚不开阔,运子欠含蓄和弹性。
然而小光的优点太突出,一旦他的优点得到发挥,即能掩盖其一切不足。
再强大的对手,如下到他的路子里,也难以脱身。杰克、伦敦在其小说中
曾描写一只极其顽强的斗牛狗,再强有力的猛犬只要被他咬住,便很难幸
存。我经常拿这条斗牛狗来比喻小光的风格,这当然不是贬义,但这种比
喻欠雅,使一些人难以接受。不过我始终感到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然而今天我自己被“斗牛狗”咬住了。这是斗牛狗与血虎那场生死搏
斗的重演。一旦下到小光的路子里,其结局就不言而喻了。这只怪我过分
子自恃,没认真考虑对手的风格,也未充分估量到年轻棋手的迅猛提高。

    我微笑着和小光握了握手,祝贺他的胜利。小光是个勤奋好学、谦逊
有礼的小伙子,他的身上有不少美德。看到我所喜爱的年轻棋手的成长,
我真为他高兴。

    当然,出师不利绝非愉快之事,但在一场大比赛中是要经得起一两次
失利的。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对手只是一个人--聂卫平。

    谁料到第三轮我又受挫,对手是16岁的小将马晓春。小马聪颖过人,
近两年棋艺突飞猛进。他在思考时经常双眼往上而不注视棋盘,这不过是
晓春思考时的一个习惯。然而这种思考方式使不少棋手迷惑不安,常有人
要我解释晓春的这一习惯。

    我与晓春的这盘棋开局不久即掌握主动,中盘时我发挥了自己攻击的
特长取得了优势。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我面临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路可
使我平衡地保持优势,另一条路复杂且又冒风险,那是对黑棋进行猛攻。
如攻击中稍一不慎,形势即会逆转。这种下法因其难度大而对我特别具有
诱惑力。这是条勇敢者之路,是艺术的探索之路,是充满了创造之兴奋也
充满了失败之可能的道路。我从来认为宁愿因为创造而导致失败,也不能
因为怕失败而不去创造。永不失败是永不成功的同义词。是的,若在平时,
我当然会选择这条路。

    然而,今天是场重要比赛,比赛的胜负关系到我能否实现夺回桂冠的
目标。我沉思许久。是单纯为了胜负呢还是为了追求艺术的真谛?

    我并非在进行技术的分析,而是在作境界的抉择。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了那条复杂而有风险之路。我想自己下了30
年棋,不曾有过畏惧和退缩。尤其今天在我对面的是位16岁的小伙子,我
能为了看重胜负而表现出怯懦吗?如果是国际比赛,那么为了祖国的容誉
是应当慎重地对待胜负的。如今对着自己的棋友、自己的小辈,我应当给
他以怎样的影响呢?

    一场猛烈的攻击展开了,这是场华丽的歼灭战。这场歼灭战容不得一
丝误算。遗憾的是我终于产生误算。这是可以避免又可能发生的误算。如
果避免了,这场精彩的歼灭战是我的一个杰作。然而这场苦战给我留下的
是一张遗憾的棋谱。

    输了。我后悔吗?没有。比赛中胜负当然重要,艺术也不可忽视。赢
要赢得有精神,这样的赢才完善。说实在的,如果再一次遇上和晓春对局
中的局势,再一次面临这种抉择,我必然还会为这而矛盾、斗争。我很难
肯定我将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想我恐怕还会采取我这次的态度。如果再一
次因为技术上的误算而失利我也不会后悔。相反,我要是光为了胜负而采
取怯懦、保守的态度,那即使赢了,我也会羞愧,也会后悔,也会觉得愧
对自我。

    每一次人生的关键时刻,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抉择,其实都是一个能不
能自我战胜、能不能超脱的过程。

    两场失利使我清晰地认识到,棋坛上我的对手增多了。年轻棋手往往
以令人刮目的速度突现在人们眼前,而且他们的突飞猛进又往往通过一次
比赛强烈地表现出来。我从心底里为他们的成长叫好。不过,我虽然失掉
两局,信心可没有失掉。以后还有很多轮比赛,我依然深信能把以后的比
赛打好。

    的确,我努力地拿下一盘又一盘,至第七轮战胜了我心目中的对手聂
卫平。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一个目标,但另一个目标,即夺回桂冠还未实
现。小光和晓春两员小将胜了我之后又先后战胜了聂卫平,显示了真正的
实力。聂卫平在这次比赛中显然发挥不理想,比赛进行至一半他已失去了
夺魁的可能性。晓春有几场未下好,成绩落在我之后。但小光只受挫一局,
他始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令一个又一个大将订城下之盟。这好比长跑
比赛,我虽然始终紧跟着小光,对他构成了威胁,但我和他之间又始终有
那么一段距离。我无论如何得拼上去!

    围棋比赛是马拉松赛,无论是赛一局棋的时间或一次比赛所需的时间,
都是漫长的。因此围棋比赛也是体力、精力和意志力等等因素的比赛。

    我很羡慕刘小光、马晓春这样的年轻棋手,一天紧张的比赛下来,他
们若无其事。问他们累不累?总是干脆的回答:“不累。”可我嫩?疲惫
得难以言语。我在干校时落下的腰肌劳损也始终不放过我。一边下棋,一
边还要腾出一只手撑着腰部。对于我这个已不能不精打细算地使用精力的
人,这也要耗去我的一些“库存”。

    我和华以刚两人同住一室,他也已深感体力不支,只是累的程度稍有
不同。我俩很注意休息,只要有机会就往床上躺着,尽量积蓄哪怕微不足
道的体力和精力。这不能不使我经常回想起杰克。伦敦笔下的老拳击手汤
姆。金在拳赛的每一回合开始时,慢腾腾地从他那一角走过去,而在每一
回合结束之前,他总是把对手引到自己的一角,等锣声一响,他就可以立
即坐下。汤姆。金是多么懂得珍惜自己的每一点体力和精力。如今我也懂
了,但懂得的人往往是可悲的。这正如经济宽裕的人不懂得俭省,而俭省
的人往往是出于无奈。

    乐山虽然景色宜人,但我却无游玩的闲情逸致。对我来说,床是第一
重要,酒是第二重要。床是休息的必要条件,酒则有利于消除一天的疲劳
及保证晚上的睡眠。

    乐山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有其不足。乐山的蚊子极其可怕,
不但多,而且大,简直是“B52” 战略轰炸机,即使在大白天也肆无忌惮
地向人们频频进攻。据一些当地人说,这里的蚊子不叮当地人,专叮外地
人。不知此话是否属实,反正我们受了不少罪。我算是抓蚊子的能手,手
一伸就能抓获一个,可我也被蚊子惩罚得够呛。甚至在比赛中也不时被叮
上几口。

    在比赛中疲劳的当然远不止我和以刚,凡年过三十的大都如此。日本
棋手最成熟、比赛成绩最出色的年龄往往在三四十岁。那是因为他们一个
月平均才下两、三局棋,这样他们的比赛寿命就长。如藤泽秀行年过半百
还能在最大的比赛“棋圣战”中获得六连霸的成绩,坂田荣男64岁时获得
全国性比赛的冠军头衔共64个等等。而我国棋手要在一个星期中赛五六局,
这种疲劳战术除了十几、二十多的小伙子是难以胜任的,而且也很难设想
发挥出真正的水平。我国在制度方面不少地方优越于日本,特别是青少年
棋手的培养和成长方面。但我们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其中比赛制度即是
突出的一条。培养一个优秀围棋手很不容易,绝不能让那些在二十多岁还
在突飞猛进的青年棋手一过了三十岁就走下坡路。如何能使一个棋手将他
的水平、才华、经验以及潜力更充分、更有效、更合理地发挥出来,如何
能使每一个优秀棋手的竞赛寿命达到客观上可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这是我
国围棋界值得重视和应当认真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

    比赛数轮后,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大便全是黑色。我曾听说过大便
黑色是便血,但我毕竟缺乏医学常识,我想也许这是偶然现象吧?不料几
天之后非但没恢复正常,而且每天拉稀多次,每次均这般黑。我心中稍有
不安。是否检查一下?不,如果检查出来没有问题岂非多此一举;如有问
题恐怕这次比赛要吹了,这对我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我从来认为上了赛场就没有退路,赛场即战场,棋士即战士。我很清
楚地记得,1975年日本的高川秀格九段率日本围棋代表团来访。高川九段
起初曾负于聂卫平一局,预定在南京他还要和聂赛一局。可到了南京他患
上感冒,发了高烧。高川九段年事已高,又得了病,南京这场不下也无可
非议。但他抱病上了赛场。他穿着厚厚的毛衣,裹着长长的围巾,感冒的
迹象十分明显。对局时由于劳累和紧张,高川的额上不断冒出汗珠,执棋
的手也不时颤抖,但他仍然顽强地、一丝不苟地投下每一个子,终于拿下
了这一局。一个干事业的人就是在忘却自我中获得自我的。

    我的连连便血向我提醒着我的难以承受的疲乏和虚弱。我的身体到底
怎么了?但我刚这么一想,高川秀格的精神便注放我的体内,我便把这看
作是对我意志品格的一次考验。棋手倒在赛场上,那是他的光荣,正如战
士应当倒在战场上一样。

    我依然充满着斗志迎战一个又一个对手。我下棋比小光稍快,因此往
往比他先结束战斗。每当我打了场胜仗后不久,小光也奏起了凯歌。我清
楚自己虽然棋下得较快,但所花的代价比小光多得多。小光像座铁塔似地
端坐在棋桌旁,纹丝不动。他有的是体力和精力,他能够对付更艰苦、更
长时间的比赛。而我呢?每天静躺在床上时,心跳的次数总是一百好几,
这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会有什么病吗?不过我连这么想的精力都没有
了。我只有一个念头:顶下去。

    我的确顶了下去,但已力不从心!最后两场比赛我连遭挫折,两位对
手是江苏的李钢和上海的李青海。他们都有一定实力,但在决赛的阵容中
不能算是强手。客观地说,我怎么也不该连失两城。对于这两局的失败我
实在找不出原因。对局时我并没轻率,我是尽了努力的,但下的棋怎么如
此糟糕?最后两场失利使我非但没赶过小光,却落到分数一直在我后边的
马晓春之下。

    我决心要夺回冠军,结果却得了第三。回想1960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
赛,那次也是第三。20年后,实际上是我最后的一次全国赛,又是第三。
这恐怕是命运的安排吧。我没有实现自己赛前的目标,但我是竭尽了努力
的,我无法责备自己。领奖时,在我前边的是两位青少年棋手,尤其是站
在我前边的晓春是16岁的小伙子,我心里很高兴。20年前我也是16岁呵,
后来我的水平有了很快的提高,同样的16岁,晓春的水平比当初的我不知
要高多少,他的前程似锦。我国围棋界有如此年轻有希望的棋手,我自然
深感欣慰。全国赛结束了。一个星期后在成都将举行第二届“新体育杯”
围棋赛。我当然还要参加。我要继续鼓劲,争取在这次比赛中和聂卫平再
决雌雄。我还有这个体力吗?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有想。我只想:再坚持下
去,待“新体育杯”比赛结束后,回北京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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