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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月29日,我躺在北京首都医院的病床上被推往手术室。医生们编造
了一些理由说我要挨一刀,并且是不小的一刀。我怀疑他们说话的真实性,
不过既然说要开刀,那总是有必要开的。我不愿胡思乱想。我多少有些相
信命运,如果注定我不行了,那着急也没用。反正到了医院我就把自己交
给医生了。我躺在手术床上,由着护士们给我输血、打麻药,人有时竟是
这样无能为力。再伟大的人物也可能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实在不必把生死
看得太重了。我现在是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去想了。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怎么这么平静,这么超脱。我像一个旁观者似的打量那些围着我忙个不
停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身穿蓝色手术服、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大口罩,他们
只露出一双眼睛;而我呢?什么都没穿,连眼镜也早被摘除。众多的“武
装到牙齿”的人在对付一个暴露无遗的不能动弹的人,真是有趣之至。

    开刀当然不是有趣的事。亏得给我做手术的医生们医术和人道都是最
佳的,每每有人指着我胸上那一尺多长的刀疤说:这个手术做得非常漂亮!
我再也忘不了这些赋予我生命的医生们。十天后我能站起来了。我往磅秤
上一站,好家伙,二十斤肉不翼而飞。然而这些对于一个以前显得胖了些
的人来说也不算是坏事。

    手术后我才知道,很多人在为我的生命担忧。手术那天国家体委的王
猛主任和李梦华副主任等不少同志始终在医院办公室等候消息。手术的全
过程不断传向这间办公室。当恶性肿瘤被切除下来并基本上判断为早期癌
症时,多少同志为我松了一口气呵!尤其是训练局的副局长张钧汉同志像
听到捷报一样欢呼起来,其真挚的情感令我感动不已。敏之还告诉我不少
中央领导同志也关心着我的病情。邓副主席看到了我的信后不但对围棋事
业十分关心,而且还对我的健康情况作了批示。方毅同志在我被送进首都
医院的当天,就来看了我。我深知这一切绝不仅仅是对我陈祖德个人的关
心,而是体现了党中央对围棋事业的关怀,想到这里又很感欣慰。我的很
多棋友在我手术后轮流守护着我,还有很多围棋爱好者从全国各地向我表
示慰问。

    一个围棋手生一场病能得到这么多的温暖!

    人们这样的关心,也使我感到自己的病可能不轻。有的人免不了会露
些马脚,首都医院有一位热心的医护人员在看望我时说漏了嘴:“你的手
术动得好,瘤子切除得很干净。”

    “这个瘤子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我提了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他一看苗头不对,支支吾吾地离开了病房。

    清华大学一位患了癌症的教授到医院来探望我,在言谈之中他这么说
了一句:“你的病和我是一样的。”旁边的护士大吃一惊,马上找借口把
这位教授拉了出去。首都医院善良的医生护士们不忍心让我面对癌症的打
击。“敏之,我的病情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还有工作要做,你是理解
我的。”

    终于一位医生来到我的身边,手里捧着我的病历,源源本本地介绍了
我的病情。为了让我确信,他还要我亲眼看看自己的病历。我不看,已无
此必要了。我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

    此时我又想起了中江兆民,我可真的要好好向他学习了。当年医生明
确跟中江说他只能活一年半;而我显然不止这些时间,我比中江幸运多了。

    这年年底,我到上海去疗养。我随身带了些必要的资料和稿子,一种
崭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这种新生活对我充满着诱惑力。

    谁知死神对我并不罢休,它的阴影紧紧地伴随着我。抵达上海的那天
晚上,我感到浑身乏力,不思饮食,还不时恶心。第二天我立即被送往上
海市的瑞金医院--转氨酶高达1000。是输血引起的黄疸性肝炎。

    在瑞金医院里我躺了足足五个月,在这期间死神向我发起了猛烈的攻
击。我一天瘦似一天,周身的皮肤一天黄似一天,两眼居然变成绿色,我
照了镜子不免联想到荒野中的饿狼。我的黄疸指数几乎上升到极限了,随
时可能告别人间,当我想到儿子,心里就痛苦不安。单式我随即又会想到
未竟的事业,想到还未动手的《回忆录》,我怕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写了,
真是揪心呵!于是我立刻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超脱出来,只觉得自己好比
一个战士在战斗的紧要时刻,突然发现自己的弹药已所剩无几,而可恶的
敌人却蜂拥而来!

    “孩子他妈,我并不怕死,但我那本《回忆录》一定要写出来。如果
我快不行了,没有时间写作了,那你找个录音机,把我想讲的录下来。”

    现在我可羡慕中江兆民了,他有一年半时间,而我呢?天知道!如果
某位医生在此时对我说:“陈祖德,你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定会跳起
来拥抱他。

    死神终于被击退了,与死神对阵的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肌体,而是由
很多力量组成的一支壮观的队伍。上海市委和上海市体委对我这个上海围
棋手给予了很大的关心。尤其是上海的医务人员日以继夜地奋战,传染病
科的王主任五个月来几乎所有节假日,包括元旦、春节和“五一”,总要
来到我的病房,认真地察看我的病情。我的亲人们、朋友们都尽到了自己
所能尽的努力。还有很多素不相识的人们寄来了大量鼓励我的信件,提供
了各种治病秘方以及热心地要为我输血。我得到了各种紧缺的而又十分重
要的药物,我还得到了比这些药物更为可贵的精神上的慰藉和鼓舞。

    我真正地意识到我的生命并非只属于陈祖德个人。仅仅是不怕死,那
只是初级阶段的超脱,有时甚至只是对病痛的一种解脱。我要坚强地活下
去。仅仅为了爱我助我的人们我也得活下去!我知道这种“存活”决不是
轻松的。今后我活着就得不断地和癌症作斗争,不断地自我战胜。老子说:
“自知曰明,自胜曰强。”隋代思想家王通说:“自知者英,自胜者雄。”
人类正是在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弱点、缺点,从而在不断地战胜自我、超越
自我的过程中得以进步的。一个人拼搏的过程就是忘却自我、超越自我的
过程。眼看着后起之秀要跑到前面,同样需要超越自我才能大度地欢迎别
人战胜自己。作为一个围棋手,我的运动生命是结束了,但这绝非我的终
点,而是我新的起点。陈祖德可以不是围棋手,但陈祖德永远是一个围棋
工作者。

    我活了下来。我终于出了医院的大门。看到了那原来是司空见惯而如
今一切都那样新鲜、动人、充满生气的街道、商店、行人....我想起美国
盲聋女作家海伦。凯勒写的《假如我能看见三天》。我总不止看见三天吧?
我从死亡线上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体味过失
去这个世界的滋味,我充分地享受着重新获得这个世界的欢乐!

    我的心脏在我虚弱的身子里强烈地跳动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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