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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国耻 1960年全国赛后不到半年,我们又要准备迎战日本围棋代表团了。从 各地来的围棋高手们再次云集北京崇外旅馆,进行第一次全国性的围棋集 训。 北京的春天,不知趣的风沙时时骚扰行人。头颈、眼睛、耳朵、鼻孔 以及嘴巴都会被这些不受欢迎的家伙迅速占领。北京女子只好把纱巾蒙在 脸上,犹如阿拉伯人。风沙大的时候,整个天空一片土黄色,天地混混沌 沌,好似一幅浓重浑厚的油画。 风沙无情,但比风沙更无情的是令人难忘的三年困难。棋手们算是幸 运,享受着运动员的待遇。有时新鲜猪肉供应不上,就供应罐头肉,甚至 国家体委还组织人去内蒙古打黄羊,把打得的黄羊肉拿来招待我们。 国家如此困难,还组织这么一次集训,实在难得! 参加这次集训的有老中青三代棋手。老的都有六、七十,而小的只有 十六、七。上海的三老刘棣怀、王幼宸和魏海鸿加上北京三老过惕生、金 亚贤和崔云趾是这次集训的骨干力量。金亚贤先生和王老同岁,两人身体 一样健,精神一样爽,看他俩那像年轻人一般的动作,谁会相信他们是古 稀之人。金老是满族人,能打一手漂亮的太极拳。金老的中医医术也相当 高明,据说是祖传。加上他相貌堂堂、神采奕奕,更使人对他的医术信服。 不少人身体不适就找上金老,他也的确治好了一些疑难病症,赢得了不错 的声誉。他从不喝酒,但手里总是拿着烟斗,抽着厉害的关东烟。可能是 金老的身体太好了,因此这种烟草也难以损害他的健康。人们经常议论王 老和金老究竟谁更长寿,有人说是王老,因为他没有一点不良嗜好,生活 最规律。更多人认为是金老,因为他拳术精通、医术高明。王老1984年不 慎摔了一跤而过世,享年96岁,而金老由于某种原因于数年前绝食身亡, 不然他俩在长寿的竞赛中很难说谁是胜者。 金老的性格刚直急躁,反映在棋上是不折不扣的力战型。当时我自认 为力量不错,但和金老一交手便感到压力很大。像他这种和古代棋手几乎 完全一样的风格在今天再也见不着了。金老的棋虽有千钧之力,经常不几 个回合就将对手击垮,但他后半盘收束较差,你如能坚持到中盘结束,他 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最有意思的是他跟魏海鸿先生的对局,魏老和金老 正相反,他是中盘战斗力不足,但终盘收束高明。因此只要他俩相遇,弈 至中盘总是金老占上风,有时魏老的形势惨得令旁观者不忍目睹。但魏老 总不失沉着,运用他精湛的后半盘功夫,把金老的优势由大化小,由小化 了。妙就妙在不管形势如何落后,魏老总能力挽狂澜、起死回生,最后以 微小的优势反败为胜。记得只有一次,魏老在金老的强大攻势下溃不成军。 他掏出酒瓶,往喉咙里灌了一口,然后唉地一声推枰认输。 崔云趾先生也六十多岁,是围棋界中最高最胖的一个。他那秃顶的大 脑袋和整个脸盘都是圆圆的,两根又浓又短的黑眉毛下是一双铜铃般的大 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巴的线条也都是圆的。整个脸好似一个大圆圈中画上 几个小圆圈。他的饭量特大,恐怕只有如此才能维持他那鲁智深一般的体 躯。奇怪的是,他的棋风和他的体型完全相反,属于最典型的小路子。往 往置中腹的紧要处不顾而对边边角角特别感兴趣,有时布局未进行多少, 他的思路已进入收官了。 北京三老,过老最强,因为他棋路清楚,技术全面。金老次之。崔老 有小巧之技能,但缺乏大将风度,只能屈居第三。 老先生中还有一位叫王屏秋的,他的棋力绝非第一流,但精通日语。 懂棋又通日语,在当时是很难得。他的工作是给大家翻译讲解日本的名局。 这位老先生长得颇象英国的邱吉尔,加上他的大嘴中总是叼着根香烟,就 愈发象邱吉尔了。即使在讲棋时,一支烟也总是粘在他的嘴上,任凭怎样 讲话都不会掉下来,而且对讲话也无任何妨碍。解放前他曾在国民党中任 过职,和新四军作过对手。陈老总第一次接见全体集训人员时,一看到王 屏秋就说:“我们早已打过交道。”陈老总一句玩笑话,把王屏秋吓出一 身冷汗。其实陈老总对所有老棋手,包括王屏秋都很关心和爱护,因此不 多久,王先生也就放得开了。 中年棋手都是三十余岁,有安徽黄永吉,北京张福田,广西袁兆骥, 湖北邵福堂,浙江竺源芷和江苏郑怀德等。除黄永吉外,其他棋手的水平 比老一辈都差一筹。但他们都有一定造诣,且大都有文化修养,因此在以 后的围棋活动中,都起到了骨干作用。 年轻棋手除了上海的赵之华、吴淞笙和我之外,还有江苏陈锡明、山 西沈果孙、福建的罗建文和黄良玉以及黑龙江的黄成俊等。这一代人是新 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年轻棋手,其实力已不亚于中年棋手。 年轻人中要数找之华的年龄最大,22岁,其次是陈锡明,21岁。锡明 为人敦厚诚实,棋艺又很好,记得我1950、1960年两度与他对弈,都成了 他的手下败将。 沈果孙原籍是江苏苏州市,后来他虽然在山西生活、工作,但讲话丝 毫不带山西口音,一听就是小苏州。苏州人讲话都较柔软,但他的性子却 相反,加之对胜负又很认真,因此一旦输了棋尤其是输了可惜和冤枉的, 情绪就不易克制。其实他是相当聪明的人,从小爱读古文,文章写得很快。 如今他不但写了很多围棋方面的文章,还发表了科学幻想小说。他还不知 从哪儿学了一手裁缝本领,无论是男式的,女式的,是冬装,还是夏装, 都能对付,其裁缝水平足以使一般女子感到羞愧。 可以说下围棋的人大多脑子较灵。罗建文是福建人,但他能讲出地道 的上海话和北京话,即便遇到上海人或北京人也发现不了破绽。罗建文的 聪明还表现在他的棋艺上,他的棋下得轻松自如,从不作无理纠缠,还经 常使出些小技使对手遭受损失。 崇外旅馆毕竟是个旅馆,只能睡觉、吃饭,缺少下棋的场所,国家体 委就把训练场地安排在北京体育馆内。这样棋手们就得从旅馆到体育馆来 回折腾。每天吃了早饭大家坐公共汽车去体育馆,到中午返回旅馆,午饭 后再出发,晚饭前再返回。如此每天两个来回,年轻人当然没关系,而这 么多的老年人却多少有些辛苦。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全国集训,又是在国家 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举办的,因此大家非但没有怨言,而且情绪都很高涨, 每天总是说说笑笑、精神饱满地出发,傍晚时议论着当天的棋局,兴致勃 勃地归来。 北京体育馆的前边有个大铁门,有时铁门被锁上了,大家就得绕道走 后门。我们年轻人不愿走冤枉路,于是两手往一人高的铁门上一搭,使劲 一纵身就翻越了过去。老年人和中年人就无法进行这种高难度的翻越,而 且如此翻越铁门多少有损于成年人的尊严。可是王幼宸和金亚贤这两位七 十岁的老先生不甘示弱,他们居然也和年轻人一样矫健地翻越铁门。要不 是目睹谁会相信? 我们的训练方法和上海体育宫集训差不多,主要就是对局。由于中年 棋手中的黄永吉和年轻棋手中的我水平较突出,于是就让我俩和几位老先 生为一个组训练。这样,我不但和上海的几位老前辈,同时也和北京的三 老下了大量的棋,收益匪浅。 当时的集训由于一味地下棋,缺乏身体素质的锻炼,因此我体质下降, 疾病缠身。每当对局进行到下午,肠胃就不适了,腹部往往鼓得很大,实 在不好受。甚至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想到要睡觉就紧张,就生怕又要睡 不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先后入睡,自己却毫无睡意。再过一会儿,寂静 中发出了呼噜声、梦话声以及磨牙齿声,我就更难以入眠。从此以后,在 相当长时期内,失眠这个恶魔一直缠着我不放。有时我实在睡不着就起来 散步,过一会儿再躺下,但还是无法入睡,只好再度起来散步....就这么 一天天、以至一年年地熬了过来,人越来越瘦,简直像个衣裳架子! 当时真是心思全用在棋上了。有一次袜子破了(那会儿没有尼龙袜, 只有很容易穿破的纱袜),我没有针线,怎么办呢?以前在家时,妈妈把 什么都安排妥贴了,而我也就什么都不会料理。我只知道妈妈有针线,而 不知在北京也能买到针线,所以我就写信到上海让妈妈寄给我一根针和一 根线。我终于琢磨着补完了一只袜子,然后很得意地提脚往袜子里伸,可 是怎么也伸不进去。唉,我把袜面和袜底缝在一起了!这件事给我们当时 紧张的集训生活凭添了一些笑声。 中日比赛临近了,我们搬入了和平宾馆去住宿。我们按年龄大小分成 三桌就餐。尽管菜肴丰盛,但每顿下来,老年一桌总是盆底朝天,中年一 桌不多不少正合适,小伙子们却绰绰有余剩好多。于是,每顿饭小年轻总 要向老年人进贡食物,真是咄咄怪事。 说到健康问题,比起社会上的一般人,下围棋的人都是越老身体越健 康,且大多长寿。据我所知,在下围棋中凡稍有名气的,只有汪振雄先生 一人在六十多岁过世,其余的均在八十以上。围棋界为什么有这么些老寿 星?我想可能是这样:大凡一个人上了年岁,如无所事事,生活无乐趣, 精神无寄托,则会加速衰老。而围棋有无穷之魅力,爱好围棋的人生活是 充实的,精神是愉快的,下围棋虽然要动脑,但只要不是激烈的比赛,下 围棋的动脑恐怕是有益无害,因为这样的动脑不伤神,不烦恼,而只会使 大脑得到有益的锻炼。要知道,大脑和人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如要保持其 健康,延迟其退化和衰老,必须运动和锻炼。我想如果我的这个想法是符 合科学的,并且能够被更多的人所理解、所接受,那么围棋爱好者将会几 何倍数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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