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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卫平:北大荒的天空 北大荒这个名词,在上山下乡的一代人已经为人父母之后多少年,将会退隐到生活的背景去了。 遥想30年前,这在全国上下是一件最轰动的大事。城里是一些想把儿女等回来的家长;在乡下,是失去了课桌,没有了校园的孩子。北大荒是知识青年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现在,当年的家长,已经七八十岁了,他们想起北大荒,是一件往事。但是,在当年的孩子,今天五十上下的人眼中,这是一段不会忘记的历史。这段历史,可能有三五年,也可能有十年以上。问题不是时间的长短,而是在这一段历史中,每个人都有些忘不了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将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或是命运。 在1994年,上海出版了一本文集《苦难与风流》,这本书的副题是“老三届的道路”。在这本书中,我作为一个“老三届”,一个前北大荒的知识青年,是能从中读到许多别人读不到的东西的。“老三届的人已经到了怀旧的年龄……”书中这样一句话,使人有太多的感慨。下面的一篇文章,就是我写在这本书里的。我将它修改了之后再作为围棋的文化研究的一角,介绍给读者,是因为我始终相信,围棋和别的比赛项目不同的地方幺一,就是它比较能显现人的境界和人的文化素质。人的经历,是和棋的风格,棋的境界有关的。在人的一生中成长的最关键的时刻能有特别的经历,是他的棋力成长的重要的推动力。 当今的中国棋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棋手,首推聂卫平。目前诸多品评这位棋界奇人的文章,多在赞美聂氏棋风的精妙玄秘。我在观察中国围棋文化时发现,聂卫平的出现,是一种时代的造就,而对其围棋境界的升华起决定作用的背景,是聂经历了上山下乡的历史。 今后有人写中国当代围棋史的话,一定会将自60年代至90年代的棋手划分为三辈人。第一辈为陈祖德时代,第二代为聂卫平时代,第三辈为“文化大革命”后的棋手。这里不能不指出, 陈、聂这两代,其实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而且进入“文化大革命”时,聂与他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以被下放到北京第三通用机床厂的陈祖德等“七君子”为例,陈祖德最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也仅22岁,年纪稍小的4人,曹志林、华以刚、邱鑫和黄德勋其实正好处于“老三届”的年龄段。因此,聂与这些棋手,年龄上应大致上属于同一代人。后来聂在棋艺上超出了这些棋手,便不得不从他们棋艺的发展过程及“怎样度过‘文化大革命’这一段”来思考。同时,聂与其它“文化大革命”后棋手,年龄最多的也不过大8岁,为什么后来的一时赶不上聂?我认为聂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是他“人生的厚味”,而其它青年棋手没有,所以棋就显得“薄”了。 因此,聂卫平的“文化大革命”生涯是大大值得研究的,而他上山下乡,尤其值得思考。其实,聂在黑龙江黑河地区山河农场的日子较其他坚持“八年抗战”或者“十年抗战”的老知青相差甚远。大致在1972年秋季结束,因此,总计起来,约有两年多些,三年左右。问题是在这三年中,聂在农场很少下棋,他在某个冬天,曾经横穿农场,在另一分场,找到少年时的棋友程晓流下过一局,被传为美谈。其余时间,既无对手可言,也无棋谱可看,而且围棋被看作“四旧”,在农场列入被禁之列,故台湾著名学者沈君山在谈到聂卫平下乡生涯时,说聂将自己的脑子分作左右两半,一半是白棋,一半是黑棋,黑白两种子便在脑子里“打架”。沈君山的话,毕竟有许多艺术色彩在内,我在与聂长谈时,聂也曾说,上山下乡这一段时间,下棋几乎是空白。因此,研究聂卫平的这一段历史几近“玄秘”了。 我试图从两个方面的比较,来分析上山下乡对聂卫平的影响。 第一,聂卫平与陈祖德一辈棋手的比较。 聂卫平曾经向我谈起过他的棋艺成熟过程,而且特别提到了黑龙江的岁月。 聂卫平说,“文化大革命”之前,聂与陈祖德等中国一流棋手较量,要差两子。这是一个很大的差距。“文化大革命”中,聂走南闯北,下过一些棋,更多的,是与棋友程晓流关在院里两人下棋。聂评论说,“这难道能使我长棋吗?至多是不荒疏而已。”整个农场阶段,很少下棋,即使下也不是正规的训练。但是,聂卫平在1972年回到北京,到北京“三通用”,去找那些“落难”的国手下棋,这时奇迹出现了,聂与他们下分先(双方互相轮流先走、也就是平下)棋,这些一流国手中的好几个已难以战胜聂了。甚至聂还会取得4比0或4比1的比分。 在1966年至1972年这六年中,14岁至20岁的聂卫平是怎样从“让2子”到“分先”呢?聂卫平认为,北大荒的生活是关键。聂卫平说:“我一到黑龙江,就有一种‘天高地阔’的强烈感受。无垠的荒原,无遮无盖的的蓝天,和瑰丽的日出日落景象,给我强烈的震动。当我重新坐在棋盘上的时候,就会感到棋盘更广阔了。” 在其他的场合,我亦看到聂的这一番议论。聂卫平的这种思考,从一个相当水平的棋手来说,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棋到了一定水平,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境界问题, 从自然取得灵感而在棋盘上领会,古已有之。清朝弈林大家施定庵23岁时,偕前辈梁魏今游觊山,梁指山下泉水,教诲施定庵,施大悟,棋立长,能与前辈“分先角胜”。 同时,也绝不排斥聂在“文化大革命”之中,因父辈受迫害而受到株连,在社会上备受欺凌,感慨殊深,对人的成熟极有关系。 问题是,为什么当时棋艺不错的其他棋手不能取得很大的突破,而唯独聂卫平突破了?我与聂卫平交谈之后,认为还因为聂的棋风偏于明棋理的那种。因此,“黑龙江之悟”才对他有巨大的作用。中国的古风,强于中盘扭杀,日本棋风明于棋理。聂的老师雷溥华、过惕生,在老一辈棋手中,受日本影响,是偏于棋理的。与上海当时刘华等人的棋风偏于攻杀不同。因此,在向日本棋手进攻的道路上,兼有棋理明白和攻杀凌厉两个特点的聂,较之从擅长攻杀的旧棋风中刚刚脱胎的新型攻杀棋风的陈祖德等,更为有利些。同时,上一辈的棋手,在1964年及1965年已进入国家队,因此棋风较早地走向成熟,而聂卫平的成熟,恰恰正在动乱的年代,他进入国家集训队是在1973年,因此,黑龙江之行对他的影响,应是正处于相当重要的阶段。 第二,聂卫平与马晓春、刘小光、江铸久、曹大元和钱宇平等棋手比较。 我曾先后分别采访过“文化大革命”后这一批中国一流棋手。他们有几个共同点:一、出生在1960年至1966年,基本上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学棋的时间,大致始于60年代末期和70年代初期。是中国在“文化大革命”晚期恢复围棋活动的首批成果。其中以1973年前后学棋为最多。据聂卫平评价,这些棋手,在棋上,与超一流棋手没有特别大的差距,真正的差距在很微妙的地方。例如在某个局部变化,双方都已经计算到了,但是在处理上,却没有“超一流”棋手敏锐。很小地方的差别,体现出棋手境界上的差异。这一些棋手,其天资并不会在聂卫平之下,其技术不可谓不精。在北海道长大的农民儿子小林光一在战胜马晓春之后的感想是:“光有高超的棋艺是不够的。”当然,马晓春以后以浙江人特别的韧性战胜了小林光一,但却在李昌镐面前,遇到了以前出现过的麻烦。这是否可以从“境遇太顺”的角度去理解呢? 我在研究聂卫平的围棋成长经历时,发现聂卫平以极大的毅力,过了许多“坎”。 1974年,关西猛将宫本直毅九段率领代表团访华。聂出场四次,前两盘负于苑田勇一七段和村上文祥业余棋手,第三盘才胜了连战连败的久保胜昭二段。当时宫本直毅连胜6场,最后一场聂卫平终于战胜了宫本。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也是第一次战胜了日本九段。在1976年聂卫平战胜藤泽秀行、石田芳夫等当时日本超一流棋手后,曾一度成绩平平。聂在1984年访日比赛败于赵治勋、武宫正树和加藤正夫共5局后,曾反省道,“我输给他们,并不是棋力有差距,而是心理状态有差距。而意识到棋没有差距,就是一个进。相信战胜他们的日期不会远了。”果然,在以后不到3年,聂通过擂台赛上其他国际比赛,将这些日本棋手全赢了。 为什么同样是“坎”,聂能过而年轻棋手不行呢?聂曾说,这是我比他们多了一段黑龙江农场的经历。聂所在的农场,前身是劳改农场,劳改犯走了后,管教人员将知青也当成了“小劳改犯”。聂有心脏病,从小体育免修,聂在农场受不了强体力劳动,反被斥为“无病呻吟,小病大养”。聂在围棋之路上也路途艰难,障碍重重。因此,聂已经历了人生中的诸多考验,而在那样的条件下,父母无能力帮助他,所以通过考验,作出决断的只能是自己。以后,他在棋盘上遇到的考验,无疑不及他所经历过的。而解决问题的独立思考方式在生活和棋盘上是相同的。这些在人生经历中所获得的优势体现到棋盘上,才渐渐成了胜率。由于人生体验不可替代,所以,聂卫平能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十年左右)称霸中国棋坛,这不是偶然的。 卫平:北大荒的天空(二) 围棋作为一门艺术,其出现杰出的人才,有其规律性。当年聂卫平的棋友,如今围棋史研究者程晓流曾说,时代的动荡,会促使优秀的棋手出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和“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均是这样。程晓流本人亦是“老三界”,他的这个研究结论,是可以成其为一说的。 在这里要补充的是,围棋手的成熟需要的条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不少,在很多的条件具备了之后,才会有象聂卫平见到北大荒的天空或施定庵面对山下的泉水这样的“顿悟”的情况。江苏棋手邵震中九段和湖南棋手梁鹤年六段,都有过知识青年的生活经历,但是,不能因为他们没有到达中国围棋的高峰,就说他们在上山下乡中缺乏感悟,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一段的经历,他们才能到今天的水平。“老三界”在“文化大革命”中颠沛流离到北大荒的共有上百万,绝不是聂能几个人,但是成为棋手的不多。而不是棋手的人,在北大荒的经历中获得的是什么,是由他们自己生活 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事业中总会有自己缺少的东西,有的是技术,有的是经验,有的是艺术感受力,有的是良好的心境……这时,生活给了你最缺的东西,你就可能补全了一个棋手所需要的条件。你的境界形成就有了基础。 聂卫平当时在棋艺上最缺的是生活的感悟,在北大荒他得到了,他获得了境界。 境界是什么东西?许多人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要说出它是有难底。 和聂卫平倒是有过一次长谈,主题就是境界的问题。 聂卫平说,境界这词儿,好象我们平时所说的“思想”,或者以前曾说的“世界观”之类,是比较抽象的。棋手与棋手的境界,我觉得有很大的差别。比方说,同样是六七段,或者七八段的棋手,境界就不一样。一个棋手,棋的水平已到了九段,但他和超一流棋手之间会有一些微妙的差距,有的差距很小一点儿,偶尔也能胜超一流棋手一两盘,在别人眼里看甚至差不多。比较明显的例子,是前几天,中日名人战上马晓春与小林光一的对局,他们复盘时,双方都看到了一些棋的局部变化。你看到这边大,那边小;他也判断这边大,那边小。但是在虚的地方,小林显得比马晓春敏锐。在马晓春认为是正常的应对时,小林就发现这里有机会可以利用。并不是马晓春没有计算到,境界具体到棋局上,就是这样的微妙。境界,是对围棋的理解,是对围棋的认识。即使在棋局上表现出很细微的差距,从境界上看,却是大的方面,在思想上还不够。 不光是棋的问题,也有其他各方面的因素。我认为年轻棋手的棋没有上去,有时就与生活上的境界有关系。一些年轻棋手之所以难于超越超一流的棋手,问题不一定在棋的技术上,而是在境界上,尽管境界未必看得见摸得着,但它存在。 出类拔萃的境界是如何来的?当然离不开棋手执着的追求,夜以继日永不松懈的研究。另外,也还需要脑筋开窍。有时人可能闷在那里,老不开窍,而有时又会突然一悟,棋马上上去了。人会受到自然的启示。我曾经想过,我如果没有到过北大荒农场,没有见过一望无垠的启示,没有见过那整个一片的碧蓝的天空,没有见过瑰丽的日出和日落,或许我的棋不是今天这样的。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出门就是胡同、街道,视野窄小。没见过天高地阔,人不容易升华到一个特别高的境界。 然而我想,很重要的因素,还在于棋手本身的素质。要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棋手,超一流,甚至比超一流更为出色一些的,他首先得有出类拔萃的思想,有高人一等的想法。如果要达到这个境界,不光是棋路上的思想,各方面的思想都要比人高。再打个比方吧,咱俩是师兄弟,或是同辈。咱们的老师如果去世,咱俩必然会去参加悼念活动。假如其中有一个人不去,那么,我坚信,这人的棋不可能达到高境界的。自然、生活中未必有这样的事情,我不过用一种可以理解的说法打比方罢了。棋如其人,人一定要到高境界,棋才能到高境界。现在年轻棋手,棋的技术是到了很高的地步,但人的素质跟不上,所以棋很难再往前进步。 我们对年轻棋手的思想教育,都进行到一般的程度,还有更多自己理解自己体会的内容,要做到一个“好人”,那得靠自己的努力,自个修炼。我坚信得有高出别的棋手的思想。棋的技术好,对棋的理解好,做人好,三者并举。特别是做人,如果旁人看他是社会上不可救药的败类,他却成了一个绝代高手,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弟弟一直下棋,他能成为当今国手是肯定的,但是否能到我现在的水平则不太好说。他很聪明,对棋的理解很快,但他似乎并不怎么热爱围棋,这点我开始就感觉到了,他赢了就有兴趣接着下,输了就不下了。这令我怀疑他下到今天,能否成为当今世界上的最高水平。但他下棋的话肯定能成为某一层次的国手,比如说成为九段。他才能不会在马晓春这样的棋手以下。我和弟弟同时学棋,他一开始要让我四子,这说明他的才能很好。但他对棋的热爱、理解和思想都不够,在棋上经常在小处出鬼手、妙着,但在大局上差。干什么事,就象小孩子一样,考虑少,这就难于成大器了。 聂卫平:北大荒的天空(三) 在中国围棋擂台赛举行的时候,我还得益于中央领导同志的关心。尤其当年邓小平、胡耀邦同志,他们的话很有气魄,对我有很大启发,对我的境界的提高也是一种激发。比如第二届擂台赛,中方只剩我一人,日方有五名棋手,一对五。在我还没上场比赛时,邓小平同志问清了当时的形势,只讲了两个字:“哀兵。”一般人总讲“哀兵必胜”,但邓小平讲话一向简练,说到此为止。“哀兵”就是当时的情况,后来就不必说了。我理解,他就是觉得你有赢的希望。当时我只感觉到一种伟人的气魄,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记得胡耀邦同志当时还讲了一句:“哀兵是哀兵,可惜太少了。”可能他觉得要赢得艰苦卓绝!在擂台赛关键几场,下完之后,邓小平同志让秘书打电话来祝贺,给以鼓励和支持,这都给我很大的帮助。你想,中国其他的体育项目,哪有这样的厚遇?这种鼓励给我增添了许多力量,第二届战胜武宫那次,打完电话,还约时间吃饭庆祝…… 台湾学者沈君山在谈到中国作家阿城的《棋王》的时候,也顺便谈到了聂卫平。在当地的报纸上,他这样说:“聂卫平出了北大荒,有一段时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败了所有的日本对手,聂卫平的胜利除了超群的棋艺与左右互搏的功夫外,那股前无古人的气势,相当接近于阿城《棋王》中所书写出的原味与酣畅淋漓。聂卫平曾亲自告诉我,在日本竞赛时,透过电视的实况转播,上至邓小平,下至平民百姓,有11亿同胞在观看,身上肩负着民族的使命对弈竞赛。……我曾分析大漠英雄最怕入京城,每每被红粉世界消磨掉锐气。离开北大荒以后的聂卫平,棋艺逐渐失去了原味;一如离开大陆寄居海外的钟阿城——‘离开了土地,失去了天空’。沈先生的话,是有文化的深度的,一般的说法,是聂卫平的社会活动过多而影响了棋艺的研究,也有的说是聂卫平的年纪渐渐大了,棋艺自然会下去的。 戏剧评论家徐城北的一篇文章谈到了体育比赛中的“道”的问题,很有点象沈先生所说的“原味”。 体育比赛有两种境界,第一种是单纯求胜,谁的分多谁就有了一切;第二是先求道,再用道去求胜。年轻人习惯第一种,中老年人和知识阶层喜欢第二种。许多报纸介绍过,夏衍、冰心喜欢从转播中看体育比赛,他们已不大关注输赢,而努力分辩谁的姿态更美,谁的技巧更得当。萧乾前些年还经常让年轻人陪着,到足球场去看比赛。但他从不关注谁和谁比赛,哪方用什么手段打败了另一方;他特别注意看台上的年轻人,他力求从年轻人的心态中,分辨哪些是浅显浮躁的,哪些是沉着刚毅的,然后从对比中领悟那最高级的东西——道。有了道,再去求胜,自然就一本万利,势不可挡。反之,单纯为了求胜而拚命,伤元气,蚀老本儿,即使暂时得胜也长久不了。 这里显然将境界的高超和道联系在一起了。在聂卫平的身上,水平的退落,是有综合的因素的,但是,不可避免会想到的是“道”的散佚。人在向上走的时候,人们很能看到一种蒸蒸日上的气象,这就是“得道’吧。在这样的时候,人的气在聚,在升华,一切困难,一切困苦,都不是什么障碍,而成了境界修炼的必需。而生活中的一切,都会成为他成长的感悟,年轻人的身上,道的存在,常常是自己没有察觉的,而他又常常会在到达了棋艺的顶峰时,不知不觉地将道散佚了,城市的安逸之气,繁忙的应酬,都是很诱人的,但是也很快会将人的意志消磨了。 道是清纯到了一些娇贵的东西,一旦受到了不良之气的侵袭,得到了还会散去。当然,只要给它以合适的心境,合适的环境,它是还会回来的。它的形成虽然艰难,但在散佚后再收回来更是不容易。这主要的是,人是不会两次淌过同一条河流的,以前向上走的经验,下一次是不一定能够适用的。环境变了,人也变了,要有更大的毅力,才能将看来是人‘合理’的需求,而其实是对棋手性格消磨的那些东西,一点一点除去的。 而除去这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始,对往日追求境界动力的寻找更是艰难。一个曾经登上过的山峰,对于人是很少有吸引力的,更何况,要再次登上这样的山峰与往日相比,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们对中国的围棋手还是有着殷切的期望,中国的棋手,“得道”是不易的,他们成熟的道路很长,他们理应在较长的时间里,保持自己很高的境界。而在世界围棋手中,已经有象坂田荣男、藤泽秀行、赵治勋、林海峰、曹薰铉这样的不老松,他们是不会将自己的“道”散佚的。而中国,也有象胡荣华这样的前无古人的象棋大师,1997年,他到了52岁,当上了上海市的人大常委已经好几年,在商界兼有职务,他还能将一个一个年轻的棋手打败,第十三次成为全国冠军。 向这样的棋手脱帽致敬,是很自然的事。而最重要的是要去想,他们是怎样把“道”象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保护起来的,他们的境界为什么一直是这样高的。 中国围棋队领队华以刚的一次闲谈中讲到了棋手的境界。他说,在以前见到的柳时薰和今天见到的柳时薰是不同的。他记得当年柳时薰和常昊在少年比赛中对局的时候,火气还是很足的,那次,常昊的棋钟坏了,开始读秒晚了5分钟,少年柳时薰想在棋盘上结束战斗,便提出抗议,结果干扰了自己的思想,常昊在不利的形势中反败为胜。但是最近见到的柳时薰,已是日本的天元,是一员堂堂的大将了。柳时薰彬彬有礼,显得非常大气。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90年代的中期,我想,这位中国著名的围棋评论家,是更多的从棋中间体会到柳时薰的气质的。当时,他正在研究韩国的围棋,柳时薰是在日本下棋的韩国少年,李昌镐的好友,尽管柳一再在比赛中负于中国棋手,但是在日本的比赛中,成绩是很好的,是击败日本很多超一流大师的头衔人物。 日本第十届棋圣是小林觉九段。华以刚说,从一个细节,我看出了这个棋手的不同寻常的境界。在他和常昊的比赛中,他取得白棋,从年龄上说,又是一个兄长,日本有一个规矩,在比赛之前低段或年幼者要为年长者擦棋桌。小林觉在赛前,拿起一块毛巾,从自己的茶杯中倒出一点茶水,在一尘不染的棋盘上很小心地擦拭。常昊对这礼节还还够了解,而华以刚是知道的,立即走上前去,说应该由常昊来擦。 华以刚的感慨是,棋圣是日本最高的棋手头衔,当小林觉当上棋圣的时候,他说,由我来棋圣,我是要改变棋圣的形象的。他立志要将前棋圣的傲气和霸气改变。在境界上,小林觉是超过前棋圣了。 华以刚讲的未必是一些细节,细节是人在最自然的时候表露出来的。这就说明境界是至大的,也是至微的。这就不难理解,夏衍、冰心、萧乾是会在电视中和看台上,能看出中国选手和观众的“道”了。在《围棋天地》中读到,中国棋手杨晋华在一篇论文中写过,棋艺有三个层次:第一为简单计算的层次;第二为复杂计算(包括分析)的层次;第三为高级感觉的层次。张小弟撰文说:“这个‘高级感觉’的层次,实际上就是‘天机握手中’的化境。” 这一“棋艺的层次”,也可以看作是“得道”的浅深层次。大到“高级感觉的层次”,或许就是“有境界”的棋手了,在技术上的表现。境界化为技术,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吧,要用文字完全表达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但我相信,这两者是相得益彰的。人的技能,和人对这项技能的理解、体会,已及本人对世界的认识,应当是浑然一体的。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来源 围棋图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