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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宫正树:风筝飞

作者 胡廷楣

在北京春天的天空中,风筝是很美的一道风景。风筝在天安门广场尤其多,有时,多到有遮盖天空的感觉。风筝在天上,是有一些摇摇荡荡的,低垂的飘带,是摇曳多资的。总有几个风筝,放出了一千、两千多米的线去,一个展翅比人还长的老鹰,在很高很远的空中,只有米粒大的一点。

风筝有一种空间的自由感。

一个人,能用自己的心来支配生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有时候就想,武宫正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象风筝一样飞得很高。想想吧,日本围棋的元老,名誉棋圣藤泽秀行对武宫的赞美,是排斥了一切棋手的。

这位瘦小的老人,这位病弱的老人,将生活属于他的睿智,评判了当代所有的棋手包括他自己,然后否定了99人只留下了1人,这就是武宫正树九段。“在下一个世纪,已经没有了我们,人们将会忘记我们这里的许多人,但是,人们不会忘记武宫正树,不会忘记他的杰作。他的棋与众不同,他主张棋向中腹突出,向中腹发展。”

我想,这样的评论是有一点偏激的。但是在偏激中讲出了真理。

围棋的艰难就在于,在棋艺的评价中,胜者和负者是有天壤之别的。显然,从难易的程度来说,大多数的棋手,是在走一条捷径,是在走一条前人用脚踩出来的路。“金角银边草肚皮”,老祖宗不是这样说的么?他们不会将目光投向其他的地方,他们的面前,唯此一路,他们也将自己的脚印重复在这样的道路上,这条路就会越走越宽,走的人也会越多,终于成为一条康庄大道。

武宫正树走的不是这样的道路。武宫正树是一位“反潮流”的棋手,武宫先生的棋,是“一成不变”的。“三连星”、“四连星”的开局,是永远属于武宫正树的,他的开朗,他的勇敢,也在这样的开局中表现出来,他和小林光一不同,和李昌镐不同,他是从中腹的大模样出发,在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精神领域的自由度。追求精神的自由是需要有前提的,或许有不少人一开始和武宫正树一样追求自己的精神满足,但是,他们很少会追求到底,不是因为才气的不足,就是因为独自的追求太寂寞,一时不能见到效果,也就放弃了,而武宫正树却走到了底。

人们所倾心仰慕的超一流棋手中,武宫正树是独具风采的一个。他的棋气魄宏大,人也气魄宏大,他爱大笑,爱交朋友,爱唱歌,也爱与漂亮的女人交谈。这种性格上的风采,恰倒好处地从他的外貌上表现出来了。这是个极俊美的人,浓浓的眉毛下,眼镜后面有一双动人的眼睛。或许因为有一个习惯的抿嘴动作,武宫的嘴好象大了点儿,但这不要紧,一旦男人旷达地大笑时,没有人会注意他嘴的大小,只会看到他整齐的牙齿。无论剃的是“板刷”还是留的“背头”,武宫的头发一向是毫不凌乱的。他的脸上常有丰富的表情,令人不由自主受感染。与大多数日本棋手一样,武宫先生仍然不属于魁伟的那一类。不过,短悍的身材绝不影响一个男人有他独特的魅力。

在艺术上,是需要有孩子一样的天真的,但是,没有办法,大多数人总不能在一生中,将天真一直保留在身边。一辈子怀有童心的人最后总是少数。

有一个细节,一直没能让我忘怀。我所工作的解放日报社,一次邀请正在上海比赛的世界著名棋手到报社做客。武宫正树也来了。这次活动的一个内容是由上海的著名画家向棋手赠送扇子。印象深刻的是,在参加活动的画家中,吴昌硕一派的传人曹简楼,是国画中最负盛名的。他的苍劲有力的两把扇子画面,在所有的作品中价值是最高的。而油画家兼棋迷俞晓夫在扇面上画出了一位南方少数民族女孩。就油画来说,俞晓夫的作品是深刻的有艺术力度的,而他用毛笔在扇面上的画,仅是妙手偶得。武宫正树指定要了这一把扇子,他说,他喜欢女孩。这就是说,他不会由于扇面的价值而改变自己的喜好。

才气横溢的武宫正树,在他的生活的信条中,是将理想放在前面的。

在好几年前,私下里听中国棋手说,在日本棋手中,他们最不害怕的就是武宫正树。武宫天生的坦率,在棋盘上一览无余,很多中国棋手,在备战中可以说是游刃有余的。这样,武宫正树在比赛中,就很少能获胜了。

我最初看到武宫先生的三局棋,他竟全部输了。

第一次是在10年前的北京,他输给了马晓春。那天他满盘优势,黑子如铁桶似的围起了大空,马晓春孤零零地扔进了枚白子,凶多吉少不言自明。其时,聂卫平已是焦躁不安,询问大冷天哪儿有西瓜买,准备过一天出战了。谁料武宫竟然出错了,于是马晓春赢了。当裁判数子的时候,记者一拥而入。我看见马晓春有点腼腆地捂嘴笑了笑。而坐在他对面的武宫似乎十分狼狈,他头发被汗水浸湿,软软地纷乱地堆在额前,西装已披在沙发背上,粉红的衬衣纽扣解开,领带也已经歪斜。他似乎急于寻找自己的失着,用扇子在棋盘上指点着,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记者这一职业有些无情,闪光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武宫抬起头来,想潇洒地一笑,我所看到的绝不是笑,而是无可奈何的解嘲。

两天以后,又见武宫,是在中日棋手的联欢会上。武宫又恢复他往日衣冠楚楚、神采奕奕的模样。那天他穿一件黑色西服,款款地走上台,取下话筒,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突发奇语:“我棋下输了,唱歌要胜过马九段。”随即哈哈大笑。歌声起,武宫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歌里。那是一首曲调悠扬的情歌,武宫微闭着眼,轻轻地随着曲调晃动,谁也难以相信如此阳刚之气的武宫能唱那么柔美的歌。歌声渐弱渐低,直到停止。武宫似梦初醒,睁眼,笑看众人,倾身问:“我的歌不错吧?”全场掌声,于是他心满意足,又唱了一支。

我看武宫已无前天失利的余痛,不禁感动了起来。一旁一位中国九段对我说:“豁达,豁达,谁能比得上武宫呢?”我信,我确实看到了这位名棋手的风采。

相隔数月,又是北京,在应氏杯第一轮中,他走了个大漏着。江铸久兵不血刃,中盘战胜武宫。那天人们匆匆从棋室出来,获胜者要去抽签,而武宫好象没事似的,在一旁看着。我们问武宫,“怎么输了?”武宫连说带比画,那意思好象说,“就这样输了。”脸上没有一丝遗憾。我原以为痛失好局,谁都会后悔个不止,独独武宫看得这样淡。或许他重棋艺甚于胜负,既然输棋不是因为棋艺,伤心难道不是多余的?能这样想的棋手不会太多,这使人感到武宫的风采有许多内在的深层的气质,他的潇洒是从心底里潇洒。

第五届中日擂台赛在南京激战,武宫正树作为日方最后一员战将,与中国的钱宇平九段对弈。作为观战记者,我既盼小老乡钱宇平获胜,又不愿看到武宫输,这种矛盾的心理便现出下棋的残酷了。这局棋,从头紧张到尾,两人全象在走钢丝,把看棋的人一个个急得脸煞白。棋局一直象雾中黄山,使人看不清面目;又象两个掰腕子的人,一会儿你好一点,一会儿我好一点。当8个多小时的棋下完,看棋的人全都累得不行。

武宫又输了。这回,我看到武宫在数子的时候有点沮丧,他眼圈红红的,说话有点迟钝,声音低哑。他没精打采地伸出手来,向钱宇平祝贺。他第10次来中国,很希望自这盘开始为日本队大举反攻,人生不能如愿的事太多,他终于失去了日本翻本唯一的机会。这局棋输得太痛了。

有八千观众的五台山体育馆里一再传出热烈的掌声,他们央求讲棋人请出棋手来一睹风采。我原以为这对武宫太残酷了,但我也知道观众是不会轻饶棋手的。一阵阵掌声催得武宫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对局室,脸色发灰,双目无神,似乎走向他自己名誉的终点。但,神色惨然的武宫没料到南京人会让他惊讶——他从未看到那么多看棋的人!当讲棋人介绍武宫正树时,会场突然爆发一阵掌声,象一串炸雷,在屋顶上滚动。武宫的眼里有了一点惊奇,迷惘的神色稍去。他向四周招了招手,又是一阵掌声,绵延久长,如一场阵雨。武宫的眼渐渐潮湿。这体育馆是他陌生的,这里用布条拉成的15米见方的大棋盘是他陌生的。他昨天曾拿起一个半米直径的“棋子”大为感慨,请人拍下不可思议的一照,这里八千人对他也是陌生的,然而这八千人毫无例外地向他鼓掌,说明他们毫无例外全都认识武宫、欣赏武宫。武宫低下头,忽然又抬起,微笑着,似想要语出惊人——他果然妙语如珠。但我不再注意他说什么,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武宫的脸。掌声再起,我惊讶地看到武宫面现激动之色,兴奋而不能自己。

告别南京时,他说:“很为南京人给了我那么隆重的三次鼓掌而感激。这对我是第一次,当铭记在心。”

回忆这一些镜头,是我忍不住要想重温这位超一流棋手的神采。而这种神采的表现,正是在他的一场接一场的失败中。我于是在想,这样的棋手,这样的品格,才可能会有“宇宙流”,才可能会是今天的武宫正树。

然而,看这一位自己喜爱的棋手失败,毕竟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尽管他是输给了中国棋手。武宫正树的浪漫,注定他不可能有李昌镐这样高的胜率。而作为棋手,艺术的风筝,是由一根叫做胜负的线牵着的,为艺术而下棋,这风筝是飞不高的。武宫正树因为自己的才气,用“宇宙流”打出了一片天地,在他不断赢棋的时候,他确实是拥有这根胜负的线的,这根线对于他也就显得并不那么重要。当他的才气受到胜负的考验的时候,这一根线,是要受到加倍的重视的。胜负将会影响“宇宙流”这个围棋艺术的风筝能飞多高。

在围棋上,是不可能有彻底的潇洒之美的吧?胜负的世界将宣称一切奇幻的诱惑都会黯然失色。

武宫正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动摇,1995年,武宫正树在击败小林光一九段,登上日本“名人”的宝座的时候,不止一个棋评家发现,武宫的棋有了一点变化,他不再那么浪漫了,他开始对以往不屑一顾的实地以相当的重视。围棋本来是充满想象的,想象是围棋的生存基础之一。没有想象,也就没有围棋的今天。但是,当围棋进入激烈的竞争之中的时候,围棋因为比赛,因为胜负,因为奖金,而产生了职业棋手的制度。这一制度,一面推进了围棋的发展,一面又限制了它的艺术上的进步;一面在发现天才,一面又在将天才引向平庸;一面在激励人雄心勃勃地进取,一面又在将进取的目标放在最现实最乏味之上;这是围棋的幸事,这又是围棋的悲哀。

与武宫正树一样追求围棋美学的大竹英雄在《新围棋十诀》中写出了一席刻骨铭心的真心话。他在这本副标题为“创造自己的棋风”的书里,提倡能够“得心应手地下棋”,但是,他在这本书的第2页就这样说:

其实,业余棋手下棋是为了兴趣,而专业棋手则是以围棋为生。这就是专业棋手和业余棋手的根本分别。

“以围棋为生”的表达真是恰如其分。如果说:“下棋就是做生意”,听起来还不十分严酷。若改成“以围棋为生”则十分生动,可以打动人心。这就等于说,若是输棋,妻儿就会流浪街头。这当然不是开玩笑,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以围棋为生,就等于不能失败。业余棋手也不愿意输。在这一点上,大家的心情是一致的。但是,业余棋手即使输了起,也只是感到惋惜,屈辱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然而,如果专业棋手输了棋,收入就会减少。

业余棋手的心情是不愿意输,而专业棋手的心情则是不能输。

既然不能输,所以必须每一局都认真地下,不能冒险。有时候本应该这样下,但是由于害怕输棋,不能得心应手地下。可是,由于我的冒险心旺盛,更喜欢随心所欲地下棋。我认为这才是“把整个棋盘都当成自己的活动舞台。”因为我追求自由自在、舒展大方的棋,所以失败也多。

围棋应充满创造性的喜悦。但是,由于必须取胜,所以创造性受到限制。对于下棋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这正是专业棋手的苦衷。

这种苦衷,不是专业棋手,是很难有切身的体会的。不过,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一样,是一个在本质上绝对个性的棋手。他将自己的失败过多,归之于“贪玩”,而他后来又说:“我不喜欢千篇一律的棋风,下围棋还是有自己的独特的风格为好。”

人的本性在什么时候都是追求自由的,但是,在什么时候,都是不会有完全自由的,就象风筝一样。并不惟独围棋是这样。所以,对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这样的棋手,是要从更高的境界去体会他们的生活价值的。

在读庄子《逍遥游》的时候,一开篇读到的,是“不能逍遥”;一切逍遥,都是有前提的,都是有依靠的,有条件的。你看,一艘大船要开行,就要有很多的水,在厅堂上倒一杯水,芥末可以象船一样开,但是杯子就不能。如果风积得不厚,大鹏鸟就飞不起来,大鸟要飞起来,就要有九万里的风在下面托住它。人的不自由,是由于做各种事,需要不同的条件。就象风筝,要有一根线在下面牵着,要有一阵好风托着它。

然而,人又是自由的,这又象风筝,能飞多高,要看你的风筝有多大,要看你的线有多长,你能不能有水平将风筝放好。

小林光一和李昌镐是一种放法,他们是将风筝做得越规矩越好,这样的风筝放得高,也不难。武宫正树放的风筝,是别人没有做过的,这样的风筝放起来很难,当是一旦放上了天,是会叫人喝彩的。武宫的风筝到现在为止,或许没有小林光一和李昌镐的放得高,但是,武宫正树的风筝,做起来和放起来都要比他们的难,这样的风筝,是很美丽的,是鹤立鸡群的,是富于代表性的,是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很多的人,他们也想将别致的、出人意料的风筝放上天,但是,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或者是因为风筝做得不好,不美,或者他们的心太高,但是他们的线不够长,他们的技术还不能将风筝放上高天去。他们失败了,守着一堆不能被人称道的风筝,感叹由于志大才疏,错走了一条浪漫之路,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中即使有人一生都在积极地追求,英雄无悔,但他们的失败会使更多的后来者不敢再去拿命运冒险,平庸和从众就成为一种保险的人生哲学。

武宫式的风筝高飞,该是多么可贵的啊!

小林光一和李昌镐们以后会不会放出武宫正树这样的风筝,这是很难说的。

现在看来,武宫正树是很难来放这种规矩的、没有个性的风筝的。果然,他成为“名人”之后不久,棋又潇洒起来了。

正如前面引用的大竹英雄的话那样,对创新者来说,他们面临的考验和曲折要多得多,他们在心理上的自我斗争也是连绵不断的。

但是,他们的生活观点不同于常人,只属于自己风格的风筝。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来源 围棋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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