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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认识的藤泽秀行

             孔祥明 著

十八、把问题想得越复杂,问题也就越难了。把什么都权当不懂去学习,人
   也就变得充实


  不管是棋,还是人生,都充满了意外性

  常常听到“学围棋好难”这句话。“人生更难”这句话就听得更多了。
认为南的话就显得很难,若认为不难,也就变得不难了,这是我的看法。

  这似乎有点像禅语。若从围棋的世界来看,就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似看
非看地也就立刻学会了。我的大前辈,桥本宇太郎先生是被称为天才的名棋
手。他就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棋会所看了一会儿就会下棋了,让喜欢下
棋的父亲大吃了一惊。认为学围棋很难的人,总是先去买一大摞围棋入门之
类的书,全力以赴去研读,围棋便变得难起来了。不论是棋还是人生,都不
会照着教科书那样去进行的,权当什么都不懂,去学习、去努力就行了。

  以我一生的经验总结来看,人生的意外性占了很大的要素,计划性这种
东西是很少能够实现的。至少,我是有这种切身体会的人之中的一个。在二
十多岁时我建立了自己的家。对结了婚的我来说,靠下棋养家,其他都无法
考虑。于是,为了早日和当代一流棋手争胜负,就努力地学习。

  可是,进入30岁以后,没有想到被借债生活俘虏了,坠入地狱的深渊,
明天还能不能下棋也没有保证。反正,我靠下棋的收入也是还不了债的,便
对社会上的各种事情都出手涉及了。可总会在哪个地方搞错计划,而且,计
划外的因素也太多了。举一个例子,我曾创办过一个“船上围棋俱乐部”活
动。原计划是三晚四天的日程,乘船到德之岛去,享受观光和海水浴的欢乐,
在船上还能和专业棋手下棋。同时,让大家去看看岛上的可售土地,鼓动有
钱的人买下来。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计划。

  计划也进行得比预想的顺利。来参加的客人有大公司的要职人员、医生、
律师、工薪阶层和学生,共有380人,来参加的专业棋手的阵容也恨豪华,
以林海峰、石田芳夫、加藤正夫、武宫正树、工藤纪夫为首,加上五名女棋
手,共来了40人。

  可是,在船已经开到德之岛附近时,却由于海上的大风雨而无法进港上
岸。没办法,只能在船上进行专业棋手的公开表演对局,不同水平的围棋讲
座等等,以为客人们服务。带去的150面棋盘也由棋手们签了名作为礼物
送给了客人。接着,船上的各种设施也免费开放,以至于船上酒库的酒也喝
得精光。

  结局,客人们虽没上岸,却在船上得到了大满足。可是我呢?由于气候
不能上岸根本不再计划之中,却造成了悲剧,将最重要的土地买卖也变成了
画饼,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做房地产也是一样,计划并不坏。在卷起改造列岛的旋风时,我也制定
了去搞房地产生意,并以此来赚钱来还借债的计划。那时心情也很高涨,可
谁知在此同时,突然又出现了中东石油危机的打击呢?这也是在计划外的。
如果是专业房地产商,虽然也很艰难,但总能越过那个难关的。可棋手却无
法坚持挺下去了,本来是准备还借债的,反而更以增加了债务而告终。


  这世上,若能按计划进行的话,也就不用去辛苦了

  在那样困苦的借债生活中,我获得了“名人”,也获得了“棋圣”,还
获得了其他的冠军。对我来说,这一切都使意外性的产物,我也从来没有为
争夺冠军而制定过什么计划。那时,明年去争个什么冠军,考虑这类问题的
时间从没有过,也没有这种心情。每天都在全力以赴。若要说定计划的话,
那就只有定自杀的计划。

  面临对局时,是输是赢,根本没去考虑,只是以我的人生哲学的心境去
面对自己。“这个结果,偶然与优胜连接了起来。”这样想比较确切。反过
来考虑,假如我过着坚实无比的富裕棋手生活的话,能得到几个冠军?谁也
无法保证。我认为,可能我一个冠军也拿不到。

  我这并不是对他人的人生有什么说法,而是想说,计划性这种东西就像
砂土上的楼阁,几乎可以说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虚构,那是一种没意味的东
西。这成为了我的一个人生观。

  这么说了,我也并不是瞬间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者,不管是在什么状态
下,我的天职就是下围棋,这种信念从没动摇过。催债鬼们逼得再厉害,我
都没间断过对围棋的学习,生活是一天天度过,会有终点的。但围棋却是永
恒的艺术,要一生一世走下去的。在这世上的事,不管考虑到多么深,也是
没有“正解”的。

  现代生活对计划性要求提高了,年轻人也好像很实在地为将来定出计划。
十年后收入能有这么多,建立一个家,十五年后还完了借债,可以考虑老后
的生活了。投什么资好呢?为此,现在就开始研究利息、动向,--如果真
的照此实现的话,那的确是很优秀的人生。可这样的计划以我之见,是风一
吹就散的。这样的人,周围的情势一有变化便发生惊慌,这不用我来证明,
现在这个世界早已对此作出证明了吧。从一流大学毕业,再进入一流的公司
的话,人生就安泰了?这个计划也太一厢情愿了吧。

  如果我有做计划的空隙,我想,更充实自己的力量比较好。也许,在今
天、明天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在十年、二十年后肯定会有用的。公司如何
发展了,货币价值又有何变化了,只要有力量,不管对于什么样的情况,都
能产生对应的措施和方法,而没有恐惧。

  我记得白隐禅师在“和赞”里,有这样一句话:“融通无碍曰空白,理
智圆明曰清静。”我很喜欢这句话,并常常挂在嘴上。被称为能人的人,没
有例外,都具备着“融通无碍”的自在性。无论遇到什么,都不惊不慌,自
在地去处理。定一个计划,为实现而绞尽脑汁,这样是产生不了自在性的。

  因为,视线变得短窄,考虑方法也就固定了。用在棋上的话,死背定式,
不会应用。储备自己的力量,养成自己考虑问题的习惯的话,虽然达不到白
隐禅师的境界,但也可以拥有自在性了。


  真正的学习,才能拥有真正的人生

  以前,在大学入学考试中有“四中五落”这样愚蠢的话,就是说一天只
睡四小时的孩子能考上大学,睡五个小时的便会落选。以我说的话,应该是
“四落五也落”。

  这不仅限于入学考试,学围棋,或者学别的什么。学习这东西,并不是
坐在桌子面前就会有效果的。为什么而学习?学习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在
此不集中精力的话,学习效果是上不去的。我知道的一位五段男棋手,到现
在也每天20小时地学棋,他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可结果也没有强起来。这
就是说,要想强起来,不光是学棋,要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提高、充实自
己是很重要的。

  宫本武藏是一代剑豪,除剑之外,也是绘画的能手,并建造庭院。佛像
也能做,还留下了《五轮书》这本名作。以我的经验,棋的进步与工薪人的
升职一样,有相像之处。

  记住了棋的规则,开始对弈,刚开始虽然不明白胜负的方法,但渐渐就
会懂得。然后,也可以看书了。下棋数量增多,越过一个又一个对手,着手
变得像棋了。一般来说,能到我们让九子的程度,就可以开始真正感到围棋
的有趣了。到此,如果不在途中放弃的话,谁都可以达到。但从这开始,差
别明显出来了。从九子毕业,进到八子、七子是不容易的,根据每个人的不
同,有的人在墙前总是原地踏步,这有素质和努力的因素。但一旦越过这堵
墙的话,一定可以进步一大截,这是可以保证的。

  让九子能不能毕业,我想是不是相当于一个有十年工龄的工薪人初入公
司时,忘我地记、拼命地学、努力地工作。经过三年左右,大致明白了工作
的要点,进而转入吸收专门知识。到了第五年,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可仍
还不明白工作的真正趣味。能明白工作的趣味,是在人生经验也丰富起来后。
如不久结了婚,中间多少经过了一段疲惫期,工作开始变得有趣了。若这时
有机会也有能力承担一定责任的职务,并专心地努力工作的话,作为公司职
员,这个时期可能是人生最能集中精力工作的阶段。

  但是,从这开始时也变得难了。由于我不是工薪基层的评论家,说错了
不好。于是,我专门去向这方面的专家请教并确认过。他们认为:“十年是
一个关,成为能不能升职的分水岭。若光是看这一时期的工作成绩的话也就
算了,可往往在别的方面也有要求。这也就是说,一个人是不是可以重用,
委以重任,光是优秀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远远不够的,在此协调性也很
重要,其中巧妙地沟通上下级也很重要。如果,这些得到了认可了的话,首
先,课长的位置是坐定了,若得不到承认,虽然也能成为课长,但要晚很多
年。当然,如果从此再往前提升,人生路就更显得艰难了。”棋也是。从七
子到五子也是一堵大墙,与九子到七子相比,最低也要多花三倍的工夫。如
果,我让五子能下的话,作为业余棋手,到哪都不用怕羞。这相当于工薪阶
层的部长级别了,作为将来重要职务的候补了吧。


  即使自己强了,仍然也有成不了器的

  接着刚才的话题,联想到一件事。“协调性”,这句话在棋上表现不就
是要综观大局吗?工薪阶层中好像有不顾他人,只坚固地构建自己城的人。
一问熟人,还真是这样。这种人,一般工作能力都比同事强,开会时也能作
出有说服力的发言,上司对此也十分欣赏。可就是大多没有人缘,为什么呢?
我认为,这是“一匹狼”的霸气性太强,怎么都朝着表现个人的方向行走。
若组织团体工作,容易独掌权利,搞乱团体的综合与协调性。

  如果是棋手,作为“一匹狼”也没有关系。可作为以组织活动为第一考
虑的现代企业来说,却很难使用这样的“一匹狼”。追逐功名,在年轻时可
能会被认为是很有能力,可是人到中年,已有十年以上工龄的工薪人,那就
只能被当作搅乱组织活动的障碍了。

  像这样的人成不了大器。也许什么时候能当上课长,但那一定不会在主
要部门,无非就是个闲职。在业余棋界,也有相似类型的人。自己的棋子一
个都不肯被吃,而对方的棋子就是只有一个也想吃,像这类人,是很难冲破
九子的墙壁的。

  在棋上有“贪吃不得胜”的格言。吃子只是增加目数,若吃得很多当然
是好事,可为了吃子而不顾全局,在一个地方过于介意,这样在大势上却落
后了。

  更具体地说,吃了对方几个子,增加了10目棋,可为此,在另一方面
已损了15目。就是说,只顾局部而忘了全局,如果不从大局考虑,不从舍
小取大去考虑的话,棋也很难有进步的。


  当人能吃饱饭时,就开始变弱

  我的朋友曾有一段有趣的话。他说:

  “加强组织的确是十分重要,可现在由于过于强调组织化,职员们便变
为小沙粒了。这种说法虽然稍微过严了一些,可现在的一些有心的经营者反
倒希望能有‘一匹狼’似的职员。在组织过于官僚化的时候,这种个性化还
是有必要的。虽说这种人不会被重用,但也不会受压抑,即使升不了职,到
了退休前没有失去职位就行了。不过,这种人多了也麻烦。”

  经他这么一说,我感到真是原来如此啊。回过头看看我们围棋界,虽然
不太显眼,没有一点冲劲,不求上进的棋手也有一大群。专业棋手如果不在
十来岁成为初段,将来便没什么希望。相同的初段,也有强与弱之分,强的
将来有可能夺冠军,也有可能夺不了。弱的就是终于入了段了,也就仅此而
已。

  日本的专业初段,比业余的县代表(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的水平
要强,大约是我让二子的水平吧。弱的初段虽然在实力悬殊上并不大,可就
在这初段的时期,生存的道路便明显分开了。强的初段,将入段作为跳板,
更加努力追求棋艺,是应有的态度。但不知为何在成为初段的人中间,虽然
并不是没有继续发奋的人,但“生活派”的颜色变浓了。成为了初段,可以
到公司的俱乐部或个人那里进行指导了,怎么都有饭吃了,开始安于现状。
这要让我说的话,是绝对不行的。

  当初没饭吃,便只有发狂地学习。一入了段靠教棋的收入,只要不奢侈,
总能生活,以这种态度自然就放松了学习。本来就是弱初段,又不学习,不
可能强起来,渐渐地产生失望的心态,“反正我也强不了”。变得更加地不
学习,只安守现有的生活了。在强初段中,随着升段,也有掉伍者出现。虽
然进入了高段者行列,但反正也拿不了冠军的想法一出现,便是脱落的第一
部,比起对局收入,更多考虑去增加指导棋的收入了。

  如此一来,学习态度变得随便而不认真了。要找着好的指导棋,生活也
能安定,一习惯于这种生活,再找机会重新振奋起来就很难的了。为了生活
去下指导棋是必要的,可为此放松了学习棋艺,哪个是主,哪个是从却搞不
清楚了。

  说不定这也是时代的责任,与工薪阶层同样,棋手们变成小沙粒的也好
像多了。


  韩国、中国的棋手已经赶上来了

  现在,我在做棋以外的更重要的工作。

  “棋是日本的独擅艺术”。这样想的人说不定还很多,但现在这种看法
已不能通用了。韩国和日本的棋手已经并肩追了上来,两国的顶尖棋手和日
本棋手对抗的话,日本棋手肯定能赢的保证是没有的。

  我多次访问过中国,很早就开始敲警钟,并喊道:还没听见韩国、中国
棋手们的马蹄声吗?已经是近在耳边了!可是谁也不肯听。一位一流棋手还
这么对我说:“藤泽君,你就那么想中国赢啊?”这是我心情也变坏了,便
不再那样大声呼吁了。终于,日本棋院现在开始有了危机意识。

  这对于日本棋界是个大问题。比如说,现在关西棋院的棋手将所有冠军
都拿走了,主办者必将减少与日本棋院的契约费用,增加关西棋院的契约费
用。同样的道理,比如在中国与日本的围棋对抗赛中,总是中国棋手胜,并
持续几次的话,主办者会停办这个比赛的,开始考虑一个有中国棋手参加的
新棋赛也是不奇怪的。

  对于爱好者们,这样会更有趣。就像高尔夫球赛,比起光是日本棋手参
加,当然是由外国选手参加的有趣得多。因此,在不远的将来,在新闻棋赛
中,韩国、中国棋手也参加进来,将冠军带走,说不定这样的时代会来的。
都已经很紧迫了,可日本棋院对事态的严重性醒悟得太晚了。就如美国的汽
车产业,轻视日本的汽车产业,等到意识到时,已经输得无法挽回了。总觉
得没什么大了不起的,对方还追不上来,这实在是个认识上的大错误。

  中国有句谚语:“士别三日,须当刮目相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
三天没见着,便应有对对方已经发生了变化的认识。我对年轻棋手经常强调:
“棋也是这样的。”在年轻的时候,一定要不断地变强。关于中国的棋,这
个感觉更强烈。从全国选拔来的精英们埋头于其中,强起来的人还可以成为
教练,以棋能保证生活,神采都不一样。在这一点上,日本棋手不太明白。
“日本的年轻棋手也在很努力地学习。”--自豪地说这话的大有人在。可
是,让我说的话,这是一种错觉。棋这东西,年复一年,如是敷衍了事的学
习,不管到不到老,也都强不起来。就是花了五十年,弱者还是弱者。

  当然,韩国、中国强起来,我是大欢迎的。可日本的年轻棋手们没有余
地地被压倒,我也是忍受不了的,要不输于对方的学习态度,一心下棋,这
才是真正的胜负。


  我在来世也下棋

  我已经做了辞世的歌。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喝多了酒进入酣睡,
做了一个有趣的梦。我和阎王爷为争地狱的王而下赌棋,周围都站着手拿金
棒的红鬼绿鬼,等我惊觉时,便朗朗吟起了辞世的歌,醒后竟然还记住了。

  “红与绿,以棋盘争大王。戴着冠,阴阳界的河。”

  那时,正好是我从林海峰君那里夺得“名人”后不久,正是春风得意、
喜气洋洋。趁着酒兴,到那个世界去打败阎罗王,准备夺另一个天下了。

  这是件心情很畅快的事,这首辞世歌至今也很合我意。若被问到,下辈
子生出来想干什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下棋!”因为,我讨厌被
定型。所以,不适合现在这样的管理社会。回到原始社会最好的了,但是,
这又不可能。看来,我就只有下棋了。

  如果下棋,就不用被套在一个模子里了,也不会被谁强制,能够有自己
的生活。还有,能将自己随意的考虑在棋盘上表现出来,这种乐趣是任何东
西都代替不了的。

  如果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表现的场所,那人生一定会变得很孤寂、
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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