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十二

    所谓封盘,也是名人第一次经历的规则。第二天继续对弈,从红叶
馆的保险柜里把信封拿出来,在日本棋院的干事也在场的情况下,当着
对弈者的面,确认封印;昨日在纸上记下封盘最后一手棋的棋手,先让
对手看了棋谱,随后在封盘上摆放了这一手。在箱根或伊东的旅馆里,
反复地进行了同样的规定作法。就是说,不让对手看中途暂停的一手,
就是封盘。

    没下完的棋,由黑子中途暂停,这是传统的习惯。是对高手的礼让。
这样一来,对高手有利。最近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改变了
作法,比如谈定下到傍晚五点,时间一到,轮到谁下就由谁来中途暂停。
后来为了进一步推行这种作法,想出来中途封盘这一招。将棋最早使用
这种封棋办法,其后围棋也效法了。这种规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不合理
的现象,最后才采用的。所谓不合理现象就是:看了对手的子,自己接
着下的子就可以慢慢考虑,直到续弈那天;而且不管相隔一天或几天,
都不在限时之内。

    一切全限制在几条规则之中。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
统已经丧失,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
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
也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左右棋手生活
的晋级,也是根据细微的分数制度,只要胜了就行。这种战术优先于一
切,使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位和风趣都逐渐丧失殆尽。当今社会的做法
是,对手虽说是名人,最终还是以公平的条件来参战的。这不是大竹七
段个人的关系。再说,围棋也是竞技,最后要见胜负,这是理所当然的。

    本因坊秀哉名人三十余年不曾执过黑子。他是第一高手,没有第二
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名人生前,没有别人进入过八段。他把同时代的
对手完全压倒,下一代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地位。名人作古十年后的今
天,围棋方面尚未找到什么途径能够继任名人的地位。其原因之一,恐
怕是秀哉名人的名声太大吧。尊重棋道传统的“名人”,大约在这一代
之后就告终了。

    正如将棋名人的争夺战一样,霸权的价值很重要,名人的段位成了
优胜奖旗似的称号,成了兴办体育比赛者的商品。实际上也可以说名人
已经用上一代未曾用过的对局费,把这次告别赛卖给了报社。与其说这
是名人主动出卖,莫如说是被报社引诱了。这种一旦爬上名人地位到死
也是名人的终身制或段位制,如同日本各种艺道的流派和师家的执照一
样,是封建时代的遗物。假使围棋名人不像现在的将棋名人那样年年举
办争夺战,秀哉名人也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从前,一旦成了名人,就担心有损于名人的权威,连练习也回避同
人对弈。名人以六十五岁的高龄而下决胜棋,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今
后大概也不会允许不下棋的名人存在的。从各种意义来说,秀哉名人好
像是站在新旧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他既要受到旧时代的对名人精神上的
尊崇,也要得到新时代给予名人的物质上的功利,于是膜拜偶像的心理
同破坏偶像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里,名人出于对旧式偶像
的怀念,下了这最后一盘棋。

    名人幸运地出生于明治的勃兴时期。例如现在的吴清源就没有尝过
秀哉名人修业时代那种人世间的辛酸,就算有人的围棋天才超过名人,
但也不可能成为历史人物吧。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里,名人赫
赫的战果,带来了今天围棋的繁荣。他的显赫功绩,使他成为围棋的象
征人物。这样一位名人要以这盘棋为其告退增光生色,人们理应成全他
尽情下完一盘好棋,这里包含晚辈的体贴、武道的修养、艺道的高尚精
神。然而,今天却不能把名人置于平等的规则之外。

    人们绞尽脑汁制订规则,然而又在钻规则的空子。为了堵住狡诈的
战术而制订了规则,年轻棋手就不见得没人耍滑头想出一种战术来利用
这些规则。他们可以想出各种名堂,如限制时间、中途暂停、封盘等,
作为武器使用。因此,作为作品的一局棋,就变得不纯净了。名人一旦
面对棋盘,很快变成了“往昔的人”。他不知道当今各种细微的计策。
名人大约估计正好是火候,是自己最合适的时机,便说了声“今天到这
里吧”,就让下手走了一着,然后中途暂停,由自己来决定续弈的日子。
上手这样妄自尊大,已成为一种理搜当然的惯例,名人长期以来就是这
样对局过来的。也没有时间的限制。允许名人这样妄自尊大,对名人也
是一种锻炼。这同今天那种完全凭着规则办事的狭隘做法,恐怕不能相
提并论吧。

    然而,与其说名人习惯于平等的规则,莫如说更习惯于昔日的特权,
例如同吴清源五段对局的时候,由于名人生病不能顺利进行,甚至产生
了可疑的流言蜚语。因此这次充当告别赛的对手,晚辈的棋手们似乎都
用严格的对局条件,来防止名人为所欲为。这盘棋的对局条件,不是大
竹七段同名人商订的,而是为了挑选名人的对手,在日本棋院的高段棋
手们举行上手对局之前就决定下来的。大竹作为高段的代表,争取名人
也遵守誓约。

    后来名人患病引起了各种纠纷,大竹七段多次扬言要放弃这盘棋。
作为晚辈,这种态度对老名人是不懂礼让,对病人是缺少人情味,有的
只是大道理,或者不讲道理,弄得召集人狼狈周章,难以为情。不过,
正当的主张,总是在七段这边。再说,七段也担心:让一步就得让百步,
而且让一步,精神一松懈,就可能成为败局的起点。到了最后决胜负的
时刻,恐怕也不应该这样做吧。七段的态度是:这盘棋无论如何也要取
胜,并且早已下定了决心。对手随心所欲,他自然不能听之任之。另一
方面,我甚至想:也可能认为对手是名人,会照样任性,七段就更加顽
固地坚持按规则办事。

    当然,对局条件同棋盘上下棋又是另一码事。也有这样的棋手:在
下棋的时间和地点这些方面可以礼让,适当照顾对手,但在棋盘上,则
毫不容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名人碰到了一个坏对手。


                            十三

    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这也许是观众
的一种嗜好。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倒不一定希望优势绝
对集中在一人身上。“常胜名人”的高大形象屹立在棋手面前。对于名
人来说,也曾有过几次鏖战,把一生的命运都押在上面了。他不曾在最
高的弈战中失败过。成为名人之前,战斗是振奋人心的;成为名人之后,
尤其是晚年的战斗,人们都相信他是不败的,面临战斗,他本人也坚信
必胜。这倒是悲剧。将棋名人关根纵然败北,也毫不在乎,而秀哉名人
却吃不消。常言道,围棋赛七成是先手取胜,名人执白棋,败给七段也
是正常的。外行人不了解这一点。

    在大报社的推动下,名人为了技艺之道,很重视自己出马的意义,
而不单是被对局费所吸引。他心中燃起来的,依然是必胜的信念。倘使
名人担心自己输棋的话,恐怕他就不会亲自出马。因为一旦输棋,常胜
的桂冠终究会丢掉,生命也是会消逝的。名人顺从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
过来了,顺从天命,难道可以说成是违逆天命吗?

    时隔五年,这位“独一无二”的“常胜名人”再度登场,他也只好
承认适应时代的对局条件了。尔后回想起来,这种对局条件太过分了,
就像梦幻或死神似的。

    然而,在红叶馆的次日,这种条件的束缚被名人打破了,到箱根也
被打破了。

    第三天,六月三十日原订从红叶馆赴箱根,但由于大雨成灾,延至
七月三日,又延至八日。关东水灾,神户也受了害。八日至东海道的铁
路线还没有完全修复。我住在镰仓,原订在大船站转乘火车,同名人一
行同行,但是从东京三点十五分发车开往米原的列车晚到九分钟。

    这趟列车在大竹七段所在的平冢地方不靠站,所以他们相约在小田
原站会面。不多久,七段头戴帽檐低垂的巴拿马草帽、身穿藏青色夏服
出现了。他把闲居山中所穿的衣裳也都带到红叶馆来。那是一只大皮箱。
他们一见面,首先就谈起灾情来。

    “我家附近一所脑科医院至今也还利用小船做交通工具呢。开始是
使用筏子的。”

    乘坐空中缆车从宫下到堂岛,鸟瞰正下方的早川,只见浊浪翻腾。
对星馆耸立在似川中岛的地方。到房间里安顿停当之后,七段坐下来,
有礼貌的寒暄到:

    “先生,您受累了。请多关照。”

    当天晚上,名人也喝了适量的酒,带着三分醉意,兴高采烈地绘声
绘色说了一段相声。大竹七段也谈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和家庭情况。名人
向我挑战下将棋,一见我不敢上阵,就说:

    “那么,大竹先生....”

    这盘将棋华了近三个钟头,七段取胜了。

    翌晨,名人在澡堂旁的廊子上让别人修面。大概是为明日参加战斗,
修修边幅吧。现有的椅子没有靠背,夫人靠在他后面,顶着他的脖颈。

    这天傍晚,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和八幡干事也都到对星馆来了。名人
挑战,玩起将棋和联珠棋,很是热闹。名人下联珠棋,又名朝鲜五子棋,
连续败给小野田六段。

    “小野田相当强啊。”名人赞叹道。

    《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五井同我对局,小野田六段给我们记录
了棋谱。由六段担任记录,是不同寻常的,这在名人对局中也是没有过
的。我执黑棋,胜了五目。这盘棋还在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上
刊登了。

    来到箱根,中间歇息一天,以消除疲劳。七月十日,是约定续弈的
日子。对局的早晨,大竹七段表情迥异,他拉长着脸,紧闭双唇,似乎
被惹怒了。他摇晃着肩膀,比平日更精神抖擞地在廊道上走动着。他那
眼睑鼓起的单眼皮的细眼,放出了无敌无畏的光芒。

    可是名人则抱怨溪流声太大,一连两晚无法成眠。他要把棋盘搬到
尽可能远离溪流的独间去....只拍了一张相片,名人勉强坐了下来,他
对把这家旅馆作对局场地流露了不满。

    续弈日期即定,睡眠不足是区区小事,不能成为推延对局的理由。
即使遇上双亲临终,或者自己病倒在棋盘上,也要遵守对局的日子,这
是棋手的惯例。如今这种例子也并不鲜见。何况临到对局的早上才抱怨,
如此任性,纵然是名人,也是不该的。因为这是一场重要的棋赛。对七
段来说,这盘棋就更重要了。

    无论在红叶馆还是在这里,每次续弈,临场往往出现类似违约的事,
可是又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具有审判官的权威,对名人也能下令和裁决。
七段也担心今后事态的发展。不过他还是干脆顺从了名人,脸上也没怎
样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家旅馆是我自己选择的,没让先生睡好,实在抱歉啊。”七段
说。“明天再向工作人员要求搬到安静一点的旅馆去,让先生好好睡一
觉再说吧。”

    七段以前曾到过这家堂岛旅馆,觉得是个对局的绝好地方,也就指
定这里了。没想到赶巧下大雨,小溪流水量增加,溪流声很大,简直要
把岩石冲走似的。像这种建立在早川中央的旅馆,确实难以成眠。可能
是七段自己感到有责任,才向名人致歉的吧。

    七段同五井记者搭伴,去寻找安静一点的旅馆。我看到了身穿便服
的七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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