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十四

    当天上午,马上把住处改在奈良屋旅馆。翌日,即十一日,在奈良
屋一号别馆里继续弈战,已经时隔十二三天了。从这天起,名人进入棋
境,再也不提任性的要求,老实至极,恍如已委身于别人了。

    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两人列席了告别赛。岩本六段是在十一日晌
午才从东京赶来的,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眺望山景。日历上写着这天
是雨过天晴。一大早,阔别许久的阳光又露面了,把树叶的影子投在潮
湿的土地上,泉里的锦鲤也是明晃晃的。可是对局开始,天空又是薄云
飘浮,微风轻轻摇曳着壁龛里的花枝。除了庭院瀑布和早川急流的奔泻
声以外,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凿石声。院子里的卷丹花香,飘进房间里来。
对局室太宁静了,不知是什么鸟,竟放肆地在檐前飞来飞去。这天,从
12封手到黑27封手,共进行了十六手。

    期间歇息四天,七月十六日在箱根第二次续弈。作记录的少女,以
前一直身穿藏青地碎白花和服,也换上了地道的白色绢麻夏装了。

    虽说是别馆,却是同一个院落里的独间,距本馆约百来米远。名人
从这条路回去吃午饭,他那背影偶尔落在我的眼帘里。走出一号别馆的
门,就是斜坡道。名人微弓着腰,独自登了上去。他反剪小小的双手,
双手轻轻地相握着,虽然看不清手纹,不过可以看见细微而杂乱的折皱,
手里还拿着一把合上了的折扇。上半身稍微前倾,却是笔直的;相反地
下半身飘飘忽忽,脚跟显得不太稳当。路旁一侧的山白竹下,传来了小
溪的流水声。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仅此而已....不过,面对这位名人
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的眼睑也发热了,仿佛有着什么深切的感受。一
离开对局场地,他如释重负,行走起来时,背影显出现今社会所看不到
的一种平静,令人感到如同明治时代的遗老。

    “燕子!燕子!”名人驻足仰望苍穹,用嘶哑的声音在咽喉里嘟哝
了一句。原来他已经走到一块大岩石前,岩石上面刻有“明治大帝驻辇
御座所基石”的字样。在基石上伸展枝梢的百日红还没开花。奈良屋是
当年诸侯所住的驿站旅店。

    小野田六段追上去照拂名人。名人夫人站在屋前泉水的石桥处迎接
他。上午和下午,夫人都是一直把名人送到对局室的,看着名人在棋盘
前落座了,她才迅速退下。午休和中途暂停,她也一定出来迎接名人。

    这时候,名人的背影总好像失去了平衡。就是说,他还没有从专心
于围棋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挺直的上半身仍然保持对局时的姿势,脚跟
显得站不稳的样子。恍如一个具有崇高精神的影子浮现在虚空之中。名
人茫然若失,上半身依然一动不动,姿态上保持了面对棋盘时的余韵。

    “燕子!燕子!”那声音嘶哑,哽噎在喉咙里,说不定名人这时才
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尚未恢复常态。老名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名人所以
使我感到亲切,也许是他当时的形象深深地浸透了我的心吧。


                            十五

    “名人好像有些不舒服。”夫人第一此流露出担忧的表情,是在七
月二十一日,那天在箱根举行第三轮续弈。

    “他说这里很难受....”夫人边说边抚摩自己的胸口。据说打那年
春天起,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名人食欲不振。昨天没有吃早餐,据说午饭也只吃了一片薄薄的烤
面包,喝了不到半磅牛奶。

    这天我看到了名人那长巴颏和瘦脸颊,肌肉在微微抽动。我以为是
天气酷热,他过于劳顿了。

    这年梅雨季节已过,雨还是阴郁地下个不停。夏天也姗姗来迟。七
月二十日大暑前十几天,骤然酷热起来。二十一日,薄霭阴沉地笼罩着
明星岳。廊道边上的卷丹花招来了黑凤蝶,令人感到一股闷热。卷丹花
的一根茎上竟绽开了十五六朵花。庭院里百鸟齐鸣,也使人感到闷热。
连担任记录的少女也扇起扇子来。这场棋赛第一次遇上了这般酷热的天
气。

    “真热啊!”大竹七段用日本手巾揩了揩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然
后擦了一把汗。“连棋子也热啊!我爬山来着,箱根的山....箱根的山
真是天下险峰啊!”

    七段走黑59,连午休共费时三小时零三十五分。

    名人用右手轻轻地戳了戳后背,搭在凭肘上的左手拿着扇子,一个
劲地扇个不停。他不时地把视线投向庭院,显得轻松、舒坦而爽快。年
轻的七段却在虚张声势,连观战的我也全神贯注,然而名人的注意力却
放在远处,安稳极了。

    但是,名人的脸上也渗出了汗珠。他突然双手抱头,然后又按住双
颊。

    “东京大概热得发狂了吧。”名人说罢,久久地把嘴张开,迷迷朦
朦的,仿佛想起了某日酷暑,又好像要追忆遥远的炙热。

    “恩,去湖水的第二天,就突然....”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答到。
小野田六段刚从东京到达。所谓湖水,是指前次对局的次日,即十七日,
名人、大竹七段、小野田六段等人一起到卢湖去垂钓的事。

    大竹七段经过长时期思考,下黑59,后面的三手,必然按其路数走。
对方应接了。这样,上边更加稳定。接着七段的黑子可以采取各种手段,
虽然处在困难的节骨眼上,但转向下边,只花了一分钟,就下了黑63。
看样子他早已看准了这一着。另外,他在下边的白模样上,放下了试探
性的一子,然后再回到上边。据说这是大竹七段独特的凌厉进攻的招数,
也许他对后面的目标已经胸有成竹了吧。放子的声音,充满了迫不及待
的心情。

    “凉快点儿了。”七段说罢旋即站起来走了。他在走廊上把裙裤脱
下,去厕所解完小手回来,竟把裙裤前后穿反了。

    “裙裤都穿成裤裙了。”七段说着重新穿好裙裤,灵巧地将带子打
上了十字结。不多久又上厕所解小手去,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来。

    “下围棋的时候,是最容易感受到天热了。”七段用手巾揩了揩那
副模糊了的眼镜片。

    名人吃糯米团子,是下午三时了。他对黑子63感到有点意外,思考
了二十分钟。

    弈战中,七段频频离席解手。在芝红叶馆开始对弈时,七段预先向
名人打过招呼。前次七月十六日对弈时,解手次数也很频繁,连名人都
惊愕不已。

    “是不是有什么病呢。”

    “是肾脏有毛病,神经衰弱....只要一思考,就想去了。”

    “那就不要喝茶好罗。”

    “不喝好是好,可一思考又想喝。”七段话音未落,又站起来说了
声“对不起”,就走了。

    七段的这个毛病,成了围棋杂志的杂谈栏和漫画栏的好材料。曾有
过这样的报道:一盘棋中走了那么多趟,恐怕乘东海道线的火车都可以
到达三岛的旅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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