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十七

    到了中途暂停,对弈者离开棋盘之前,要算计当天的子数,又要查
对花费的时间。这种时候,名人实在难以理解。

    七月十六日四时三分,大竹七段下黑43封盘后,告诉名人今天上下
午共走了十六手。

    “十六手?....走了那么多吗?”名人大惑不解。

    负责记录的少女反复告诉名人:从白28到黑43封盘,共走了十六手。
对手七段也说明是走了十六手。开棋时,棋盘上只有四十二手,一目了
然。两人都告诉了名人,他好像还弄不明白,把当天走的子,用指头一
一地按住,自己亲自慢慢数了起来,还是不理解似地说:

    “把它摆好就明白了。”

    于是他同对手两人把当天下的子又一次捡起挪开。

    “一手。”

    “二手。”

    “三手。”就这样数到了十六手,又重复地摆了方才的阵势。

    “十六手?....相当多啊。”名人茫然地嘟哝了一句。

    “因为先生下得快....”七段说。

    “我下得不快。”

    名人茫然若失,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别人也不好说先行离席。
过了片刻,小野田六段开口言道:

    “到那边去吧,可以松驰一下脑筋。”

    “要么下盘将棋吧?”名人这才如梦初醒似地说。

    名人不是佯装发呆,也不是假装糊涂。

    这天只走了十五六手,不至于要查对的,整个棋局都装在棋手的脑
子里,吃饭时也好,睡觉时也好,棋局都会在脑际盘旋的。名人却偏要
亲手将棋子摆上查对,否则就不能满意。或许是反映了名人一丝不苟的
细致作风,或是表现了名人不切实际的另一面的性格。我从老名人这种
乐曲中感到他性格孤僻,并不太幸福。

    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七月二十一日从白44到黑65封盘,共进行
了二十二手。

    到了中途暂停,名人照旧询问负责记录的少女:

    “我今天共花了多少时间?”

    “一小时二十九分。”

    “花了那么多时间吗?”名人出乎意外,露出了呆滞的神色。这天,
名人十一手所用的时间加起来,比对手七段的黑59一手所花的一个半小
时还少了六分钟。可是名人本人却觉得自己好像下得太快了。

    “不像拖延时间....也不像走得太快....”七段说。

    名人向负责记录的少女问:

    “镇呢?”

    “十六分钟。”少女答道。

    “尽头呢?”

    “二十分钟。”

    七段从旁插话说:

    “是补空,很长啊。”

    “是白58啊。”少女一边看时间记录表,一边回答,“是三十五分
钟。”

    名人还不理解,从少女手里接过时间表,亲自看了看。

    我喜欢洗澡。由于是夏天的关系,每逢中途暂停,我总是最先入浴。
这天大竹七段也兴冲冲的,几乎与我同时来到了澡堂。

    “今天的棋进展得相当快啊。”我说。

    “先生下得快,下得顺手,简直如虎添翼。看样子这盘棋很快就结
束哩。”七段赌气地笑了。

    他的体力还很充沛。对局前后,在对局室以外的地方同棋手会面是
不合适的。这时七段情绪昂扬,像是下定决心要拼搏一番。说不定他的
脑子正考虑凌厉进攻的招数呢。

    “名人下得真快啊。”列席观战的小野田也惊叹不已。

    “那种速度,在棋院的升段赛下十一个钟头,是足够的了。这是挺
难的地方。白棋那个镇,不是轻易就能下的....”

    看了两人所花的时间,第四轮续弈至七月十六日,合计白子花四小
时三十分,黑子花六小时五十二分。第五轮续弈至七月二十一日,白子
花五小时五十七分,黑子花十小时二十八分。这天差距拉大了。

    后来,第六轮续弈至七月三十一日,白子花八小时二分,黑子花十
二小时四十三分。第七轮至八月五日,白子花十小时三十一分,黑子花
十五小时四十五分。

    但是,第十轮至八月十四日,白子花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黑子花十
七小时零四十七分,差距缩短了。这天,白 100封盘后,名人就住进圣
路加医院了。八月五日的对局,白90时,名人强忍病痛,经过两小时零
七分的长考。

    十二月四日终盘,全局花费时间如下:秀哉名人花了十九小时五十
七分,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小时十五分,相差十四、五个小时,这差距
是巨大的,令人生畏。


                            十七

    十九小时五十七分,约莫相当于普通对局时间的一倍。尽管如此,
按规定时间,名人还剩下二十个小时。大竹七段即使花了三十四小时十
九分,但按四十小时计算,还余下六个小时。

    这盘棋,名人的白 130,是偶尔失着,这一手是致命伤。如果不是
名人走了败着,形势或是很难判断,或是继续细棋下去,七段就有可能
更加需要绞尽脑汁,坚持到满四十个小时。白 130以后,黑子胜棋已成
定局。

    无论是名人还是七段,都属长考型。七段的棋,一般都要等规定时
间快到,剩下一分钟才已下百手的气势逼将过去,这倒是惊人的。但是,
名人不是在时间制的束缚下培养出来的,不可能表演这种惊险的技艺。
也许他本来就盼望在一生决定最后胜负的这盘棋中,能不受时间限制而
尽情地下,这才规定四十个小时的吧。

    老早以前,名人决胜棋限定的时间就特别长。大正十五年对雁金的
弈战,是十六个小时。雁金七段因限时已到而败北。但是,即使黑还有
时间,名人胜五六目,这棋局也是改变不了的。人们也说,倘使没有时
间限制,雁金七段应该下得更果敢。同吴清源五段对局时,花了二十四
个小时。

    这次告别赛规定四十个小时,同名人破格的时限相比,大约是其两
倍。比一般棋手的时限延长了四倍。简直像是没有时间限制了。

    如果这超出常规的四十个小时,是名人方面提出的条件,那么名人
自身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这就是说,名人最后只好强忍病痛的折磨,
耐心等待对手的长考。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个多小时就说明名人咎由自
取了。

    每隔五天续弈,也是为了照顾名人的衰老病体,这显然招来了相反
的结果。假使双方充分地使用自己享有的时间,合计得花八十个小时;
以一轮对局约花五个小时计,鏖战十六轮,每隔五天一轮,即使顺利进
行的话,也需花三个月的时间。一盘棋需要集中保持这三个月的战斗情
绪,总是那么紧张,对决定胜负时的心情来说,也是过分长了,这等于
白白消耗棋手的精力。对局期间,不论是睡是醒,胜负的形势总是在脑
际盘旋。中间即使安歇四天,与其说是修养,莫如说更增加了疲劳。

    名人患病之后,间歇的四天更加成了负担。名人自不用说,就是这
次棋赛的工作人员也都祈望早日结束这盘棋。这样不仅可以使名人舒畅
些,工作人员也可以比较放心。因为他们一直在担心:名人说不定什么
时候会倒下去。

    在箱根,名人觉得身体实在吃不消,也曾向夫人透露:不管胜负如
何,希望早日下完这盘棋。

    “以前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夫人凄伧地说。

    据说有一回名人还曾对工作人员说:

    “只要还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我常常突然这么想:把这
盘棋全扔在这儿,我就舒服了。然而,我不能做出这种对技艺不忠的事
情来。”

    他低下头又说: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认真考虑过。不过,在痛苦的时候,这种思
绪就会在脑际掠过....”

    尽管这是私下谈心,没想到会把真情吐露到如此程度。无论任何场
合,名人从不发牢骚,也不说泄气的话。五十年的棋坛生涯中,有不少
次,是由于比对手更有耐性而获胜了。再说,名人是绝不会故意哗众取
宠,显示自己的悲壮和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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