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十九

    在伊东续弈不久之后的一天,我问:这盘棋结束之后,名人是重新
住院,还是同往年一样到热海去避寒?名人很是开心,冷不防地说:

    “噢....问题是我会不会病倒....到今天为止,基本上没有病倒,
反而坚持过来了,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倒不是考虑什么特别深
奥的问题,也不是有什么称得上信仰的信仰,但光凭棋手的责任感是坚
持不了的。啊,可能是某种精神力量,实在是....”他微低着头,慢条
斯理地说。“归根结底,也许是我感觉迟钝。发呆,呀....我发呆,这
么一想,我反而觉得好了。发呆的意思,在大阪和东京有不同的解释。
在东京,一说发呆,就是有点愚蠢的意思;可在大阪,以画画来说,意
思是说这儿画得有些朦胧;以下棋来说,是说这儿下得心不在焉,是不
是?”

    我仔细玩味名人这番风趣的谈话。

    名人流露出这种情怀是罕见的。名人本是不轻易动感情的。作为观
战记者,由于长期细心观察名人,我对名人满不在乎的神态和言词才有
所体会。

    明治四十一年,秀哉继承师名本因坊以来,每次发生什么事,广月
绝轩都是一直支持名人的,而且担任了名人著书的助手。他写道:随从
名人三十余年,从未听名人说过一句什么“摆脱你了”或是“你辛苦了”
之类的话,据说名人因此而被人误解为冷酷无情。绝轩还写道:社会上
纷纷议论,绝轩是在名人授意之下活动的。这种时候,名人也漠然置之。
甚至误传过名人在金钱问题上不干不净,这点绝轩是可以马上提出反证
的。

    就是在告别赛的对局中,名人一次也不曾说过这类应酬的话。所有
寒暄,都是由夫人出面的。他从不以名人自居,仗势欺人。他就是这样
一个人。

    围棋人士有事同他商量,他也只应声“噢”,就直楞楞地一声不响,
因此很难了解到他的意见。对于像名人这样享有崇高地位的人,一般又
不好多问。我想:这种情况有时也令人相当为难吧。在客人面前,许多
时候都是由夫人代表名人招待和酬酢的。名人发呆时,夫人就焦虑不安,
替他敷衍周旋。

    名人有另一面的表现:神经或感觉迟钝,不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
他自己所说的“发呆”,也经常表现在他的业余专长和嗜好决一胜负的
做法上。下将棋、联珠棋自不用说,甚至连打台球、搓麻将,他都要长
时间思考,使对手觉得厌烦。

    在箱根的旅馆里,名人、大竹七段,还有我,曾打过几次台球,名
人巧取七十。大竹七段像下围棋似地详细述说了所取得的数目:“我四
十二,吴清源十四....”名人每击一球,不仅充分考虑,连架势也都摆
好,然后才挥棒一击。他击球的次数很多,都是经过长时间周密思考的。
他根据球和人体运动的速度,有时打台球也摆好这种架势。在名人来说,
他不属于什么运动流派。然而,看着名人挥棒击球的一刹那,真叫人着
急。续看下去,我感到名人有一股哀伤而又亲切的气质。

    搓麻将的时候,名人将怀纸折成细长条,把麻将摆在上面。不论是
怀折纸法,还是麻将摆法,他都弄得整整齐齐,郑重其事。我以为,这
可能是名人的洁癖,不由得问了一句。

    “恩,那样做,把麻将摆在洁白的纸上,牌很明亮,容易看得见,
请不妨试试。”名人说。

    一般人认为搓麻将灵活,出手快,容易决胜负。可是名人却思考了
很长时间,尔后才不慌不忙地出牌。对手心情一烦燥,就完全泄气了。
名人却毫不关心对手的心情,只顾沉溺在思索里。此时即使对方等他出
牌,他也全然不理会。


                            十九

    名人曾就业余围棋谈了一席话:“下围棋和将棋是不能了解到对手
的性格的。有人说,通过对局可以看出对手的性格云云,然而从围棋的
精神来看,这种说法倒是不适当的。”他多半是对那些一知半解而又好
议论棋风的人感到气愤吧。

    “像我这样的人,与其像对手的事,不如全神贯注到棋境中去呢。”

    名人辞世那年的正月初二,就是说逝世前半个月,他参加了日本棋
院的棋赛开幕式,并下了联棋。做法是:这天来棋院的棋手,只要找到
对手,各自下五手就回去,以此代替留下祝贺名片。依照顺序等候的时
间很长,只好另开一盘。这第二盘棋进行到二十手时,濑尾初段闲极无
聊,名人就找他下起来。从二十一手到三十手,各下了五手。这局棋已
经没有棋手后继了。轮到名人下最后一手就中途暂停,结束了。这30的
最后一手,名人思考了四十分钟。其实,这只不过是开幕式的即席助兴,
又没有人续弈,随便下下就成。

    告别赛进行了一半,名人就住进了圣加路医院。我曾去探视过他。
这家医院的病房内,家具适合美国人的体格,都是特大号的。名人身材
短小,一坐在高高的病榻上,就有点令人担忧了。他脸部严重浮肿,双
颊长了点肉,神态自若,首先是卸下了心头的沉重负担,无拘无束,这
同对弈时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连载告别赛情况的各报记者,都云集在这里了。据说连每周的悬赏
也能招来许多读者。因为星期六都征集读者的意见,看下一子该走哪一
手,猜中者获奖。我也插嘴对记者说:

    “本周的问题是黑91。”

    “91?....”名人猛然把脸冲着棋盘一看,糟透了,我觉察到不能
谈及围棋的事....

    “白跳一间压,黑91扳。”

    “啊....那儿只有两种走法,要么扳要么长,大约很多人都会猜着
的吧。”名人说。他的背影自然挺直,抬起头正襟危坐。这是对局的姿
势。威风凛凛。面对虚空的棋盘,名人久久地露出了忘我的神态。

    无论是这时还是正月,联棋的时候,他也是热心棋艺,每一手都一
丝不苟,与其说他是重视名人的责任,不如说这是自发的行为。

    年轻人一旦被找去当名人的将棋对手,就动摇起来了。以我观察的
一二例来说吧,同大竹七段在箱根对弈,让车的一盘,从上午十点进行
到傍晚六点。另外,这次告别赛之后,《东京日日新闻》还举办了大竹
七段同吴清源六段的三轮棋,由名人担任讲解,我撰写第二盘的观战记
时,藤泽库之助五段前来观战,被找来同名人下过将棋。从上午一直下
到入夜,然后又继续弈战到翌日凌晨三点。第二天早晨,同藤泽五段一
照面,名人又马上拿出将棋盘来了。

    七月十一日在箱根告别赛续弈之后,负责名人安全、下榻奈良屋的
《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砂田,于下次续弈的十六日的前夕同我们聚
会时说:

    “我对名人简直服了。那次以后,一连四天一早起床,名人就喊我
来打台球,打了一整天。甚至打到深夜,天天如此。他岂止是天才,而
且是超人啊。”

    据说,名人从不曾对夫人抱怨过下棋累了、倦了。名人一心埋头棋
艺,还可以列举一例,这就是夫人常说的一段话,我在奈良屋旅馆时也
曾听夫人讲过的:

    “那是住在麻布口町时的事罗....房子不太宽敞,一间十铺席的房
间,既是对局室又是练习场。不妙的是,贴邻八铺席的房间作了茶室。
茶室里的客人有时放声大笑,有时吵吵嚷嚷。一回,恰巧我的先生同什
么人在对局,我妹妹把她刚出生的婴儿抱来让我瞧,婴儿不会考虑别人,
哭个不停。我万分焦急,希望妹妹早点回去,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怎么好意思开口让她走呢。等妹妹走后,我向先生抱歉:准是把您闹烦
了吧?先生却说:他一点也不晓得我妹妹来过,也没听见婴儿的哭闹声,
他就是这个样子。”

    夫人又补充说:

    “已故的小岸说过,他想早日成为先生这样的人,每晚歇息之前,
在被褥上静坐片刻。那时节,流行冈田式静坐法哩。”

    所谓小岸,就是小岸壮二六段。他是名人的心爱弟子,名人曾说过
“一直信赖他一个人”,曾考虑让他继承本因坊的家业。不料小岸却于
大正十三年一月,虚岁二十七上夭折了。名人晚年动不动就想起小岸六
段的事来。

    野泽竹朝还是四段的时候,在名人家中同名人对局也发生过类似的
事情。少年弟子们嬉戏打闹声从学仆的房间直传到对局室中,野泽出去
对他们说:过一会你们会挨名人斥责的。可是名人压根儿就没听见吵闹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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