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二十七

    名人活像比赛中的饿鬼,闭门不出,陶醉于一决胜负,这样肯定会
更加伤害身体。名人不是乐天派,总是郁郁不乐。对局时,无论是休息
还是离开棋盘,他都是只知道沉溺于比赛之中,名人是不出去散步的。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地说也比较喜欢其他的胜负游戏。名人的
态度却迥然不同。他从未轻松地消遣过,从未适可而止。他很有长劲儿,
没完没了的,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从不见他去散心或消遣,像是被
胜负的鬼迷住了心窍,叫人生畏。他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同下棋一样,
达到忘我的境界。无论如何这是给对手添麻烦,可名人自己却总是那样
实在而又纯洁无垢。

    名人那种忘我精神与众不同,使人总觉得它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从中途暂停到晚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名人也是醉心于赛事。列席的
岩本六段刚喝过晚酒,名人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唤来。

    箱根首次对弈那天,中途暂停后,大竹七段刚返回自己的房间,就
对女佣说:“要是有棋盘,拿一个来。”他像是在分析刚才的战局,却
传来了放棋子的声音。名人也听见了,他却马上换了便服,无拘无束地
出现在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他让两子,同我下起联珠棋来,只战了五六
个回合,他就轻易地把我击败了。“让两子有点闹着玩,真没意思,还
是到浦上的房间去下将棋吧。”名人说着兴冲冲地站起来走了。于是他
同岩本六段下,让了飞车,晚餐时分才告结束。六段微带醉意,大模大
样地盘腿而坐,一边拍打着裸露的大腿。他败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七段的房间里,继续传来轻轻的放棋子的声音。不
大一会儿,他下来了,他让了飞车,故意捉弄砂田记者和我,一边说道:

    “啊,我一下将棋,就想唱歌,太失礼了。实际上,我是喜欢将棋
的,不知为什么我没去搞将棋而下围棋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思考,至
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下将棋的时间远比围棋长久。记得我四岁就学会
了将棋,为什么学会了那么长时间,反倒不强呢?....”

    说罢,他欢唱起儿歌、民谣,以及他拿手的穿插着俏皮话的副歌。

    “大竹君的将棋,恐怕是棋院里最强的吧。”名人说。

    “哪里。先生也很强....”七段答道。“日本棋院没有一人是将棋
初段的。先生经常下联珠棋吧?我不懂棋谱,一味使力气....因为先生
已有联珠棋三段水平了。”

    “虽说是三段,也敌不过行家的初段,还是行家强啊。”

    “将棋名人木村围棋下得怎么样?....”

    “大致是初段吧。近来似乎强起来了。”

    接着大竹七段同名人互不让子,下起将棋来,还伴以歌声。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

    名人也被吸引住,不由得和着哼了起来: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名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名人的飞车杀入了敌阵,略占优势。

    那时候,玩将棋还是很热闹的。可见自从名人一再患病之后,即使
在消遣比赛中。也仿佛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在八月十日对局之后,
名人已活像冥府里的人了,但仍然不得不去参加比赛。

    下轮对局定在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十分孱弱,病情益发严重,
医生禁止他对弈,工作人员也加以劝阻,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
只下了一手,就决定停下这盘棋了。

    对弈者一落座,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自己的膝前。对名人来说,
这棋盒是很沉重的。之后,造成了中途暂停的局面。就是说,两人有秩
序地你追我赶地走下去。起初名人的棋子好像是从指尖落下。随着棋局
的进展,越下越有力,放棋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名人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用三十三分钟思考了今天这一手。本约
定白 100封盘,名人却提出:

    “我还能再下一会儿。”

    也许他就是那种心情吧。工作人员连忙商量。但是既然已经相约,
只好决定下一手就结束。

    “那就....”名人下白 100封盘后,依然凝视着棋盘。

    “先生,长期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加保重....”

    大竹七段寒暄过后,名人也只是应了声“噢”,就由夫人代答了。

    “正好是一百手....这是第几轮了?”七段向记录员打听说,“十
轮?....东京两轮、箱根八轮?下十轮一百手?....平均一天十手。”

    后来,我到名人房间向他暂时告辞,名人却只顾呆呆地仰望着庭院
的上空。

    名人本应从箱根旅馆径直住入筑地圣加路医院,但据说这两、三天
他不能乘坐交通工具。


                            二十八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
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
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要花三
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呆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要写
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
局的旅馆住下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
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
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
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
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鼓动宣传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
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
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
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要非常郑重地
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我不仅对棋
赛非常感兴趣,对棋道也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
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
野站,我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架上以后,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
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啊,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
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东奔西走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是很有意思的,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本
话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的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
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
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
日本人对过弈,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
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
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
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
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
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
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
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
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按照这种风格继续对弈。对
方输了好几盘而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的百折不挠的精神算是折服了。
对于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我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
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自己操的外国语,是从语法学起的,讲话像争
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
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
不大合适吧。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到围棋爱好者
在特尤巴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了欢迎。我以
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这有点轻
率,不过,一般来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
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自古以来东方的
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
塔的称号。秀哉名人出家了,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僧日海三百年圆寂时,
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
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
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
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
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
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
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
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
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
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
显的。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
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花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
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是围棋也如同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
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吧。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
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
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也就是说,倘
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是拥有相当的水平的
棋手的,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种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
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
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
六段的天才之所以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
在日本受到敬重的,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
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
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
棋书。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
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
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练,他的
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于会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
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
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
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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