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三十一

    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回到世田谷宇奈根的宅邸时说:

    “回想起来,打七月八日离开这儿,约莫过了八十天,夏去秋来,
都没在家呆过啊。”

    当天,名人在附近散步了二三百米,这是近两个月里走得最远的一
次。在医院里整天卧床,腿脚没劲,出院两周,好歹能坐直了。

    “五十年来,我习惯正襟危坐,盘腿反而觉得痛苦了。在医院里净
躺在病榻上,回到家中,现时还不能端坐;用饭时,把桌布耷拉在前面,
坐下把腿藏起来,大模大样的。与其说盘腿,不如说将两条细腿伸了出
去。过去从未有过这种动作。我不能长时间端坐,这同对手下棋就不好
办了。我正努力恢复正坐姿势,还不能说很有把握。”

    名人喜爱的赛马季节已到。他心脏不好,非常谨慎从事。不过,他
实在忍耐不住了。

    “带有练习走路的意思,我试着到府中市去了。在那儿看了赛马,
太痛快了。我心头涌上了一股'能下棋'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回到家中,
却已累得精疲力尽,这是体质还很虚弱的缘故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去
看了两次赛马,下棋似乎不会有什么障碍了。于是,今天决定在十八日
左右继续对弈。”

    名人这些谈话,是《东京日日新闻》黑崎记者记录下来的。谈话里
提到的“今天”,是指十一月九日。名人的告别赛于八月十四日在箱根
暂停之后,正好是第三个月又能继续参战了。临近冬天,对局地点改在
伊东的暖香园。

    在弟子村岛五段和日本棋院八幡干事的陪伴下,名人夫妇在对局前
三天的十一月十五日到达暖香园。大竹七段于十六日也来了。

    在伊豆,蜜桔山美极了,海边的夏蜜桔和橙子一片黄橙橙。十五日
阴天,冷飕飕的。十六日小雨,广播电台说,各地都降了雪。可是十七
日天气和暖,成了伊豆的小阳春天气。名人到音无神社和净池运动去了。
对不爱散步的名人来说,这是难得见到的。

    箱根对局前夜,名人把理发师唤到旅馆里来。十七日,在伊东也让
人剃了胡须。同在箱根一样,夫人在背后支着他的头。

    “你们那里也能把白发染黑吗?”名人一边对理发师喃喃地说,一
边将深沉的视线投向午后的庭院。

    名人在东京把白发染黑了才来的。染黑了白发再参战,对名人来说,
是很不相称的。名人在对局中途病倒之后,也想这样打扮一番吧。

    平时名人把鬓角理得很短,现在却留得很长,梳了个分头,而且把
白发染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不过,经过理发师的剃刀的修剪,褐
色的皮肤和高耸的颧骨便裸露出来了。

    同在箱根时一样,名人脸色苍白,却没有浮肿。看上去也不是十分
健康。

    我一来到暖香园,马上到名人的房间里探望去了。

    “噢,啊....”名人茫然若失地说:“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我曾去
圣路加医院请大夫诊视,饭田博士也歪着脑袋说:' 心脏病未愈,这次
胸腔内又有些许积水。' 来到伊东之后,还请大夫瞧过,据说是支气管
炎....大概患感冒了吧。”

    “哦?”

    我也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旧病未愈,又添了两种新病。三种病哩。”

    日本棋院和报社的人也都在场。

    “先生,请不要把您的健康情况告诉大竹....”

    “为什么呢?”名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怕大竹唠唠叨叨,把事情弄复杂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不好隐瞒。”

    “你还是不让大竹知道好,要不他又像在箱根时那样,嫌您是病人
呐。”

    名人沉默不语。

    过去任何人问及名人的健康状况时,名人都是不介意地如实相告。

    名人断然把嗜好的晚酌和香烟戒掉了。名人在箱根几乎不走动,如
今在伊东努力到户外运动运动,想多吃点东西了。他还将白发染黑,也
许就是那种决心的表现吧。

    我问他下完这盘棋,是按往年惯例到热海或伊东避寒去,还是再住
院,名人突然开心地说:

    “噢,其实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哩....”

    他还说,迄今没有倒下而能够弈战,恐怕是由于自己“心不在焉”
的缘故。


                            三十二

    前天晚上,暖香园对局室换上了新铺席。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一踏
入这房间,还嗅到飘溢出一股新铺席的气味。小杉四段从奈良屋搬来了
在箱根使用过的名棋盘。名人和大竹七段就坐后,一打开棋盒盖子,黑
子便漾出一股夏天的霉味。他们让旅馆的掌柜和女佣来帮忙,当场把霉
菌拂去。

    名人启封白 100,已是上午十时半了。

    黑99对白中央虎形刺,白 100粘。在箱根的最后一天,名人只走了
这一手。终局之后,名人讲评道:“白 100,虽说是在病重住院前夕,
中途暂停时走的一着棋,也未免有点考虑不周。这里应该是脱先,应在
'18.十二' 位立,以此巩固右下角的白空。黑既然刺了,势必会断。白
被断,也不那么难受。倘使白 100固守地域,黑子形势恐怕也不容乐观。”
但是,白 100不是坏棋,也不是由于这手才把形势破坏的。大竹七段和
第三者也都看出名人当然要走这步棋。

    白 100封盘,大竹七段应该早在三个月前就看出来。我们这些外行
人也会认为,接着的黑 101只有侵入右下角白空的一着,而这一着也只
有二路跳进的一手。可是到了十二点午休,大竹七段也没有下这一步棋。

    午休时间,名人走到庭院,这也是不多见的。梅枝和松叶闪闪生光。
八角金盘和大吴风草也绽开了花朵。大竹七段房门外边的茶花丛中,先
绽开了一朵带斑点的花。名人驻足花前,观赏着这朵茶花。

    下午,松树的影子落在对局室的拉窗上。绣眼鸟飞来,啁啾鸣啭。
大鲤鱼在房檐下的泉水里,游来游去。在箱根奈良屋旅馆喂养的是锦鲤,
这家是黑鲤。

    七段总是不走黑 101。名人也等累了吧,只见他平平静静地合上了
眼睛,仿佛进入了梦乡。

    “这会儿可真难啊!”观战的安永四段嘟哝了一句,半曲着膝,闭
上了眼睛。

    究竟有什么可难的呢?我深感奇怪:是不是七段明知应走“18。十
三”一间跳,却故意不走而消磨时间?工作人员也焦灼异常。七段作为
对弈者,谈感想时说过:当时他犹豫是应跳在“18。十三”位呢还是爬
在“18。十二”位?名人在某次讲评时也说:“这正是得失难分的时候。”
尽管如此,续弈的最初一手,大竹七段花了三个半小时。总之,这是一
种异样的感觉。走这一手,秋阳已经西沉,电灯也亮了。

    名人只用五分钟,将白 102一间小飞向黑挺进。七段走黑 105,又
思考了四十二分钟。在伊东的头一天,只走了五手,黑 105封盘。

    这天两人所费时间,名人只花了十分钟;相形之下,大竹七段花了
四小时十四分钟。从第一手开始,黑花了二十一小时二十分,超过了规
定时间四十个小时的一半以上。这是空前的。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去出席日本棋院的升段赛,这天
他们没有露面。

    我曾在箱根听岩本六段谈过:“近来大竹先生的棋下得很不明朗啊。”

    “围棋也有明朗不明朗之分吗?”

    “当然罗。这是不同的棋风吗。唉,围棋是阴郁的玩意儿,令人感
到不明朗。这个明朗不明朗,当然与胜负无关。这并不是说大竹先生变
得软弱了....”

    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八战全败。可是在选拔
担任名人告别赛对手的新闻杯赛中,他却大获全胜。他的成绩很不稳定,
真叫人吃惊。

    针对名人的黑子的下法,也不能认为这是明朗的。它给人一种压抑
的感觉,恍如从地底迅速上升或者屏息叫喊似的。力量集结在一起,好
像不是自由的流露。又好像是开头轻巧,后来渐渐咬紧的走法。

    听说棋手的性格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同别人下棋时自己觉得不足、
不足,另一类是觉得得意、得意。比如,大竹七段是前者,吴清源六段
就是后者。

    不足型的七段,自己也把这盘棋说成是非常细微的,倘使没有看准,
就不随便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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