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三十九 为什么名人会下 130这一败着呢?这似乎也是一个谜。 名人下这一手,考虑了二十七分钟,是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四分下的。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思考,走错了棋,虽是偶然,可他为什么不拖延一个 小时,留待午休以后再走呢?我为他感到惋惜。大概离开棋盘,休息一 小时,他会走正着的吧。也许他是被过路的妖魔缠身吧。白的时间还余 下二十三个小时。拖延一两个小时是不成问题的。名人不把午休当作战 术使用。黑 131却碰上了午休。 白 130,像是回马枪的一手。大竹七段也说是“被回马枪击中了”。 吴六段也解说道:“这里是微妙的地方,就是说,黑 129断,白下 130, 包含了生效的意思。”对黑子的断,白子也并没有忽略,双方处在紧张 的对峙局面,一方稍有松懈,就会被另一方当场击溃。 在伊东重开对局以来,大竹七段不断推敲,兼任不拔,慎重而稳健。 黑子昂扬的力量终于爆发了,那就是黑 129的压轴一手。我们对白 130 的疏忽,不禁大吃一惊。七段大概没有胆寒吧。倘使白吃掉右边的黑四 目,黑就会长驱直入,踏破中央的白地。七段对白 130置之不理,从黑 129 位长到 131位。果然,名人以白 132回手,应付中央的激战。白130 如果不脱先应那就好了。 名人讲评时,叹息地说: “白 130是败着,这一手匆忙下在'17。九'位上,正是给黑的回答。 比如黑在'17。八'位上应着,那么白 130就是正确的了。这就是说,黑 即使接着 131长,白也不必考虑黑'16。十二'位上,可以在'12。十一' 位上悠闲自在地准备着。此外,即使看到什么变化,局势要比棋谱复杂 得多,是一场极其微妙的争夺战。接受了黑 133以下严酷的侵入,这正 是白子的致命伤。后来虽然力争平息,但狂澜既倒,无法挽回了。” 决定白子命运的一手,可能反映了名人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破绽。白 130 既像是很厉害的一手,又像是很有余味的一着。我是外行人,我当 时认为名人继续防守,这是他企图出击的一手,同时也是他忍无可忍, 暴躁起来才下的一着。据说,如果是白对黑下这一手就好了。这白 130 败着,不至于是名人今早对大竹七段封盘的愤怒的余波吧。真相如何, 不得而知。就算名人本人,也无法了解自己命运的波澜或过路妖怪的魔 力。 名人下白 130以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悦耳的尺八声,多少缓和了 棋盘上的风暴。名人侧耳倾听,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 “从高山俯瞰谷底,瓜儿和茄子的花盛开....初学尺八首先要学这 个。有一种乐器比尺八少一个洞,叫做竖笛。” 轮到大竹七段下黑 131时,中间遇上午休,他沉思了一小时十五分, 于下午二时一度抓起棋子,又“唉”地叹了一声,再次思考了一分钟才 放子。 看见黑 131,名人依然把胸脯挺得笔直,伸长脖子,焦灼地敲打着 桐木火盆的边。他一边敏锐地扫视了一下棋盘,一边默算着棋局。 黑 129断,黑 133再断白三角另一方,叫吃三子,然后直到黑 139, 连续叫吃,挺进一线,发生了如大竹七段所说的“惊天动地”的巨大变 化。黑子直闯白模样的正中央。我仿佛听见了白阵哗然溃败的声音。 白 140是直接逃脱还是吃掉旁边黑二子呢?名人不停手的扇着扇子, 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 “不明白,都差不多,不明白。” “不懂,不懂。” 但是这手意外地快,只花了二十八分钟。不多久,三点钟上了点心, 名人对七段说: “吃点蒸寿司怎么样?” “我肚子不太好....” “如果寿司能治好你的病呢,怎么样?”名人说。 名人走白 140,大竹七段说: “我以为这一手就封盘呢,可是还能下....还能劈头盖脑地下,真 吃不消啊。再没有什么比再下累人的了。” 名人一直进行到白 144,轮到黑 145封盘。大竹七段抓起棋子,刚 要放下,又落入了沉思。这时刻,已到中途暂停时间。七段走出廊道封 口,名人寂寥地环视了棋盘一圈,一动也不动。他的下眼睑微微发热, 有些许浮肿。在伊东对局时,名人一个劲地看钟点。 四十 “今天能下完的话,就把它下完吧。”十二月四日早晨,名人对工 作人员说道。上午对局时,他也对大竹七段说: “今天下完它吧。” 七段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忠实的观战记者,一想到这盘长达半年之久的棋最终将在今 天结束,心情也就激动起来,而且,名人败北,早已是尽人皆知。 还在上午,七段从棋盘前站起来走出去时,名人望了望我们说: “都下满了,没地方可走了。”名人轻柔地微笑了。 今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名人把理发师叫来,将头剃得光秃秃的, 活像个和尚。原来他把住院时留的长发梳了个分头,将白发染黑,才到 伊东来。后来突然理成短平头,令人感到有点装模作样。不过,看上去 仿佛洗净了什么东西,显得干净利落,光泽红润,返老还童了。 四日是星期天,庭院里也绽开了一两朵梅花。周末客人比较多,今 天将对局室迁到新馆去。我经常在名人的邻室下榻。名人的房间安排在 新馆的里首。头天晚上,二楼两间房子被棋赛工作人员占据了。就是说, 不住进别的客人,以保证让名人安眠。大竹七段原住在新馆二楼,据说 他身体欠佳,上下楼梯很是不便,昨天或是前天迁到了一楼。 新馆正面朝南,庭院宽广,阳光直落在棋盘近处。等待启封黑 145 的过程,名人也歪起脑袋,紧锁双眉,直视着棋盘,显出一派严峻的神 态。大竹七段大概已经看到胜利在望,落子也快了。 眼看进入收官阶段,棋手的紧张状态同布局或中盘时也不尽相同。 神经也过敏了,探出身子的姿态也更增添了可怕的色彩。恍如尖利的短 刀在交锋,呼吸急促起来了。简直是智慧的火花在闪烁。 要是一般棋赛,最后一分钟大竹七段大可下百手,勇猛逼近。可这 盘棋还有六七个小时,时间从容,一旦进入收官阶段,竞争的神经就像 顺着急流而下,一泻千里。好像自己在催促自己,往往不由得把手伸进 了棋盒里,但又忽然陷入沉思。连名人也一度抓起棋子,久久地犹豫不 决。 看到这种收官,使人产生一种美感,恍如看到了灵捷的机械、快速 的计算机飞速地运动着,而且秩序井然,令人愉悦。岁说是弈战,却以 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加上棋手目不他视,更增添了美感。 黑从 177到 180左右,大竹七段本人也思绪沸腾,心荡神驰。他那 张丰满的圆脸,活像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也许是进入了心旷神怡的艺 术境界,显出无法形容的美吧。他似乎没想起肚子不好的事。 这之前,大竹夫人或许担心不便呆在房间里,她一边抱着桃太郎般 的漂亮婴儿,一边从远处继续望着对局室。 从海那边传来的汽笛长鸣声,刚刚停息。名人下白 186时,冷不防 地抬起脸来,冲着这边,和蔼可亲地招呼道: “空着呐,位子空着呐。” 今天,小野田六段在秋季升段赛结束后,也前来列席观战。此外, 还有八幡干事、五井和砂田两位记者,以及《东京日日新闻》驻伊东的 通讯员等。这盘棋的工作人员,也都聚拢过来观看接近尾声的终盘。贴 邻的另一个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的就站在隔扇后边。名人向他们招呼, 请他们进来观摩。 转眼间,大竹七段的佛脸又变得昂扬起来了。名人短小的身躯却显 得特别高大,安稳坐着,一动不动,把四周都镇得寂静无声。他一味默 算着。七段一走黑 190,名人便耷拉下脑袋,猛地睁大眼睛,把脚伸了 出去。只听见扇子急促扇动的声音。黑走了 195便午休了。 下午,将平日的对局室迁到旧馆六号室。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 鸟儿不停地啁啾啼啭。棋盘上点了灯。一百瓦的灯泡太亮,用了六十瓦 的。在棋盘上隐约地投下了棋子的阴影。这是最后一天,旅馆主人别具 匠心地装饰了一番,壁龛的画轴也换上了川端玉章的双幅山水画,摆设 了骑着大象的佛像,旁边摆着一盘盛满胡萝卜、黄瓜、西红柿、香菇、 鸭八芹的供品。 我曾听说决胜时,都像这盘棋那样,临近终局竞争残酷得目不忍睹。 可是,名人却不动声色,光从态度上,是看不出名人失败的。约莫从第 200 手起,名人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潮。他第一次把围巾摘了下来,笼罩 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氛,然而他态度却泰然自若,巍然不动。黑 237结 束,名人神态平静了。在这沉默无言、胜负已定的一瞬间,小野田六段 说: “是胜五目吧?” “恩,是五目....”名人喃喃地说罢,抬起浮肿的眼睑,也不想再 清点,就确认了胜负棋子。终局是下午二时四十二分。 翌日,名人叙述完对弈者感想之后,一边微笑一边试着清点,说: “我没有清点棋子,是五目,不过....据估算,大概是六十八对七 十三吧。实际上,一清点会更少。”结果是黑五十六目,白五十一目。 黑靠白 130败着,产生了五目之差,这在破白模样之前,谁也没有 预料到。白 130之后,约莫在 160左右,不觉疏忽了“17。十八”的先 手断,以至失去了名人所说的“多少缩小一点败差”的机会。这样一来, 即使存在白 130败着,也是可以将差距控制在五目以内,三目左右的。 假如没有白 130败着,就不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这盘棋的 胜败将会如何?黑子会输吗?外行人是不晓得的。我不认为黑子会败下 阵来。我看见大竹七段面对这盘棋的精神准备和态度,几乎相信:即使 白吃掉几个子,黑方也是会取胜的。 话又说回来,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是一位首屈一指的棋手,怎么竟能 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坚持到迫使拼死盯住他的对手,基本上失去先手的 作用呢。这不能不说是精湛的搏斗。名人不是利用黑子的恶手,也不是 让白子施展对策,而是他亲自引导到微妙的一决胜负的局面。然而最后 可能是由于他对疾病的不安,耐性不如对手,这才失败了吧。 “常胜名人”在告别赛中失败了。 一位弟子说:名人主张,一般对占第二位的人,就是仅次于自己的 人,才全力以赴。 名人会不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姑且不说,但是名人毕竟是终身实 行了这个信念的。 终局次日,我从伊东返回镰仓的家,已等不及写完这篇长达六十六 天的观战记,就像要从这盘棋中解脱出来似的,我也到伊势、京都旅行 去了。 听说名人依然留在伊东,体重也增加了一公斤多,计有四十一公斤 了。还听说他携带了二十盒棋到疗养所去慰问伤病员。昭和十三年底, 温泉旅馆开始用作伤兵疗养所。 四十一 虽说是告别赛的第三年,但那是正月的事,实际上是过了一年多, 名人的内弟高桥四段在镰仓私邸教授起围棋来。升学那天,名人带着弟 子前田六段和村岛五段出席了。这是正月初七,我又同阔别许久的名人 相会了。 名人勉强下了两盘练习棋,显得吃不消的样子。仿佛手指也夹不住 棋子,放棋子也是轻轻的,没有声音。下第二盘时,他有时显得呼吸困 难,眼睑有点浮肿。虽然是朦朦胧胧,我回想起了名人在箱根的情景, 感到他的病没有痊愈。 今天名人是同业余棋手练习,不怎么引人注目。可是他还是很快就 沉湎在忘我的境界之中。到了要去海滨饭店吃晚饭了,第二盘以 130结 束。这是以很强的业余初段为对手的,胜了四目。黑子的棋风是从中盘 出力,这盘棋成了破白模样,白显得薄了。 “黑子不是下得很对吗?”我试探性地询问了高桥四段。 “恩,黑子胜了。黑子厚实,白子处境困难啊。”四段说。 “唉,名人也恍惚了,与过去不同,他变得脆弱,真的不能在对弈 了。就是从那次告别赛之后,显然衰老了。” “是显然衰老了。” “是啊,最近整个人成了老头儿....要是那盘告别赛取胜了,他不 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吧。” 在海滨饭店临别是,我同名人相约: “改天在热海再见。” 名人夫妇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鳞屋旅馆的。这之前,我住在聚 乐旅馆。十六日下午,我和妻子两人到鳞屋旅馆拜访了他们。名人马上 拿出棋盘来,和我下了两盘。我的将棋棋艺不高,不是他的对手,提不 起劲来。他让了两子,我还是不堪一击。名人再三挽留我们“去吃晚饭, 边吃边谈”,我说:“今天太冷,就此告辞了,下次找个暖和的日子, 陪您去'重箱'或'竹叶'吧。” 这天,雪花飞扬。名人喜爱吃鳗鱼。我回去后,名人洗了个热水澡。 据说是由夫人从后面将手伸进他的双腋,搀扶着帮他洗的。不多久,名 人就寝,觉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难。第三天黎明之前,与世长辞了。高 桥四段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噩耗。我打开挡雨板,太阳还没露出脸来。我 想:是不是因为前天我们造访名人,影响了他的健康呢? “前天名人那样挽留我们一起吃晚饭,可是....”妻子说。 “是啊!” “名人夫人也那样挽留,可我们还是坚持回家,我深感内疚啊。他 们早已吩咐女佣准备好了的呀。” “这我知道。不过天气很冷,我担心名人的身体....” “他会不会这样理解呢?....他特地准备好,可是....他会不会责 怪我们呢?....他是真心诚意地款待我们,不想让我们回家的啊。要是 我们老老实实地呆下去就好了。他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他是很寂寞的。唉,不过,他总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天很冷,可他仍然送到门口。” “不说啦,都已经....讨厌,真讨厌。人是会死的,讨厌啊!” 名人的遗体当天运回了东京。从旅馆正门运到汽车的时候,用棉被 裹得很小很小,简直像没有尸体一般。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待着汽 车出发。 “没有鲜花啊。喂,花铺在哪儿,快去买点鲜花来。车子马上就出 发了,赶快去....”我吩咐妻子。 妻子跑步回来。我将花束递给了夫人,她正坐在名人的灵车上。 (1951-1954)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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